葉萍花
(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000)
“本著誠實信用原則,締約當事人在訂立合同中負有必要的注意、保護等附隨義務”,附隨義務作為債之關系在前合同階段即已經產生,我國學者多將這種附隨義務概括為先合同義務,其內容極為豐富,包括保護、保密、告知、說明等內容[1]。在締約階段,處于談判、磋商中當事人有可能會出于騙取對方信任以順利簽訂合同、牟取不正當利益、惡意報復等目的而實施欺詐行為,具體表現為故意隱瞞與訂立合同有關的事實或者提供虛假情況,以誘使對方與自己簽訂合同。前述行為即是締約過程中的欺詐行為[2],而且該行為無疑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違背了先合同義務中的告知義務,構成締約過失。
本文不討論過失提供不實信息致使對方遭受損失的情形,筆者的關注點也不在于當事人于締約階段實施的行為是否構成欺詐,而在于締約過程中實施欺詐行為的法律責任,并重點討論合同成立并有效情形下欺詐方是否應承擔締約過失責任以及如何承擔的問題。
根據欺詐行為暴露的時間、所造成損害的類型和程度等情況的不同,其所可能產生的法律責任也有所不同。其既有可能導致合同不能成立,也有可能導致合同雖成立但在效力上存在瑕疵;若因欺詐行為給對方造成損失,還應當進行賠償。總之,根據不同的情形,締約當事人于締約過程中實施的欺詐行為依據不同的法律規定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法律責任。
(1)合同不成立、無效或被撤銷時的法律責任
第一,合同不成立時的法律責任。在合同訂立階段,倘若締約方實施欺詐行為并且隨即暴露,雙方往往難以繼續磋商,因而達不成訂立合同的一致意見。倘若未實施欺詐行為的締約方因對方實施的欺詐行為遭受了不應有的損失,比如為談判、磋商支出的費用,則有權要求欺詐方承擔締約過失責任,賠償其損失。《合同法》第42條第2項即規定了在合同訂立階段實施欺詐行為的損害賠償責任,此種損害賠償責任在性質上屬于締約過失責任,并無疑義。
第二,合同無效或者被撤銷時的法律責任。根據我國法律、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合同訂立時存在欺詐行為的,根據不同的情形,合同無效或者可以被撤銷。《合同法》第52條第1款規定,一方當事人以欺詐手段訂立的損害國家利益的合同無效。而在一方當事人因受對方的欺詐而簽訂合同的場合,法律規定受欺詐方享有撤銷權,合同將因受欺詐方行使撤銷權而歸于無效。對于合同被認定為無效或者被撤銷后的法律責任,《合同法》于第58條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其中規定有過錯的一方應當賠償對方因合同無效或者被撤銷所遭受的損失,雙方對此都有過錯的,應當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
在合同因存在欺詐情形而被認定為無效或者被撤銷后,當事人之間的合同關系已不復存在,那么欺詐方的賠償責任基于何產生,受欺詐方賠償請求權的基礎又當為何?大陸法系對此在判例和學說中形成了侵權行為說和締約過失說兩種代表性的學說[2]。我國許多學者都持締約過失說,即認為在合同無效或被撤銷的情形下有過錯的一方應對對方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在性質上屬于締約過失責任,受有損失的一方基于締約過失而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1-3]。筆者也贊同此種觀點。在締約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實施欺詐行為誘使對方簽訂了合同,由于合同無效和可撤銷的效力瑕疵皆產生于締約階段,倘若該合同因該效力瑕疵被認定為無效或者因受欺詐方行使撤銷權而被撤銷,而受欺詐方恰因欺詐行為受有損失,欺詐方理應賠償受欺詐方所遭受的損失。這種賠償責任正源于欺詐方在締約階段所實施的締約過失行為。
(2)合同有效存在時的法律責任
在前述情形,受欺詐方所遭受的損失多因欺詐行為導致合同未成立、不發生效力而產生,此種損失主要包括受欺詐方為訂立或準備履行合同支出的相關費用、喪失了其他締約機會等。也就是說,假設合同能夠順利成立并發生法律效力,受欺詐方可能就不會遭受該部分的損失。但締約階段的欺詐行為所可能造成損害也可以表現為“一方當事人因另一方當事人的過錯而訂立有效的,對自己構成妨礙的合同”[4]。欺詐方所有意隱瞞或提供的不實信息往往是對己方有利而對對方不利的,而對方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出于信賴欺詐方披露的相關信息選擇與之簽訂合同。相較之下,蒙受欺詐而簽訂的合同對于受欺詐方本人來說往往不是最符合他心意、能給他帶來最大經濟效益的合同。因為如果沒有相對方的欺詐行為,受欺詐方根本不會放棄其他更好的締約機會而與欺詐方談判并簽訂合同。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因受欺詐而簽訂的合同,實際上并非受欺詐方所希望的合同,故該有效的合同對于受欺詐方來說是一種損害[1]。
在合同存在欺詐情形但又不存在其它能夠導致合同無效的事由,且受欺詐方也沒有行使撤銷權撤銷該合同時,那么該合同將處于有效的狀態。由于欺詐行為發生在締約階段,此時受欺詐方是否可以主張欺詐方的締約過失責任?針對此問題,我國法律并未做出明確規定,學界也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締約過失責任存在于合同不成立或者合同雖然成立但被確認無效或被撤銷的場合,但也有許多學者認為,締約責任也可以存在于合同成立并生效的場合[3][5-7]。
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首先,從我國《合同法》第42條的文義上來看,其并未將締約過失責任限定在合同未成立的情形。該條僅規定了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幾種典型的締約過失行為類型,其表述中并沒有提及合同是否成立抑或合同是否有效作為承擔責任的前提條件。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有法院認可在合同成立并有效情形下存在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適用余地[8]:在一起商品房預售合同的案例中,徐某與房屋銷售公司在商品房預售合同中未對房屋內管道鋪設問題進行約定,房屋銷售公司在交付房屋前書面通知徐某其房屋中有公共管道通過,但已經進行了局部裝修,徐某得知后即表示公共管道通過使得其所購房屋的價值貶損,要求房屋銷售公司承擔相應損失責任。對此,法院認為,房屋銷售公司未告知房屋中有公共管道通過的事實違反了先合同義務,而非合同約定義務,故無法適用違約責任制度解決,但是可以適用締約過失責任制度解決。
從比較法的角度考察,其他規定了締約過失制度的一些國家和地區,也未見締約過失只能發生于合同未成立場合的規定。比如在德國法上,《德國民法典》關于締約過失責任并沒有“合同未成立”的限制;而且德國的司法判例也對合同有效情形下的締約過失持肯定態度。除了德國之外,希臘、意大利、以色列等國的民法也均未將締約過失責任限于合同未成立時的情形[9]。我國臺灣地區于1999年修訂的“民法”債編于第245條之1增訂了關于締約過失責任的規定,其中將“契約未成立時”作為要件之一[9]。但學者王澤鑒認為該規定僅適用于“致”契約未成立時的情形范圍甚狹,尤其是在一方對與訂約有重要關系的事項進行惡意隱匿或做出不實說明的情形下,相對人往往未能察覺從而訂立了契約,如果將245條之1的規定限縮于“致”契約未成立的情形,不足以保護相對人的利益和維護交易安全,因此其認為前述條文中的“契約未成立時”應解釋為“一方當事人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情事系發生于契約成立前(訂約準備商議階段)”,即使在合同成立的場合,當事人也仍應承擔惡意隱匿或為不實說明的損害賠償責任[9]。
其次,承認合同有效情形下欺詐方也應承擔締約過失責任,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對此,筆者將在下文具體展開。
如前所述,我國《合同法》關于締約過失責任的規定存在不足,其未明確締約過失責任是否可以在合同有效的情形下適用。筆者認為,若締約中的一方當事人在締約階段實施了欺詐行為,那么即使之后合同有效成立并且未被撤銷,因欺詐行為受有損失的當事人亦可以要求欺詐方承擔締約過失責任。
締約過失行為發生于合同訂立過程中,即在合同的談判、磋商階段,一方當事人實施了違反依誠實信用原則而產生的先合同義務的行為。可見是否構成締約過失,關鍵在于締約人實施違反先合同義務行為的時點。而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核心目的在于補償締約當事人因對方的締約過失行為所遭受的損失,因此是否應承擔締約過失責任,關鍵在于是否存在締約過失行為以及該行為是否給對方造成了相應的損失。在締約中的一方當事人違反先合同義務時,締約雙方可能因此不能達成合意,使得合同最終未能成立;但也有可能導致合同成立但存在效力瑕疵。在因締約當事人實施違反先合同義務的行為(比如未盡通知、說明、告知義務)而導致合同存在效力瑕疵的場合,除非合同因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或公序良俗等原因而自始、確定、當然地不發生效力,在合同效力未定或者可撤銷的場合,該合同的效力可能會因被追認或者撤銷權人放棄撤銷權、撤銷權消滅等原因而自始具有效力。但即使合同成立并具有效力,當事人在締約階段實施的違反先合同義務的行為已然發生,無可更改,因此即使合同成立了,基于締約過失行為而產生的締約過失責任也不因合同成立而排除。
故筆者認為,是否應當承擔締約過失責任與合同成立與否以及合同的效力狀態并無關系,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當然可以適用于合同成立并有效存在的情形。只要當事人實施了締約過失行為并因此給對方造成了損失,即應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倘若締約階段一方當事人實施的欺詐行為,而對方當事人在合同談判、磋商期間尚未發現欺詐行為,然后簽訂了合同,而受欺詐方在撤銷權的行使期間內并未行使權利撤銷該合同,那么合同將一直處于生效的狀態。此時受欺詐方依然可以向欺詐方主張締約過失責任,要求其賠償自己因其締約過失行為所遭受的損失,法律不能因為合同有效存在就否認欺詐方此前的締約過失行為和應負的損害賠償責任。
有人可能會認為,在一方遭受欺詐而簽訂合同的場合,已經有合同的可撤銷制度對受欺詐方的利益進行保護,沒必要將《合同法》第42條第2項規定的締約過失的損害賠償責任擴展到合同有效的情形。更有學者指出,“我國法上的締約過失和欺詐在構成要件和效果方面存在明顯的重疊及矛盾”[10]。筆者并不贊同這種觀點。締約過失制度和可撤銷制度雖然都能夠對締約中的欺詐行為進行調整,具有保護受欺詐方相同的制度目標,但二者在規范目的、保護范圍上有所不同,其在構成要件和法律責任方面也并不完全重疊。而且在對受欺詐方利益的保護上,締約過失責任制度可以彌補可撤銷制度在某些方面存在的不足。
具體而言,因欺詐而訂立的合同的可撤銷制度,主要解決的是合同因意思表示不真實而具有的效力瑕疵問題,旨在保護撤銷權人的意志自由[11]。作為矯正自由意志受到欺詐方欺詐行為不當干擾的手段,法律賦予受欺詐方撤銷權,與受欺詐方是否受有損失沒有關系。也就是說,撤銷權的行使并不要求受欺詐方因欺詐行為遭受損失。而建立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主要目的即在于對在締約階段遭受對方不當損害的一方提供法律救濟,彌補其基于信賴而造成的損失。因此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的要件之一,即是締約方因對方的締約過失行為受有損失。而在目前法律尚未明確合同有效時也可以適用締約過失責任的情形下,受欺詐方通常只能在合同被認定為無效或者撤銷該合同后,才能主張欺詐方基于締約過失行為的損害賠償責任,進而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相比之下,倘若此時能夠適用締約過失責任制度,則在不撤銷合同或者撤銷權消滅的情形下也可以為受欺詐方的損失提供救濟,從而緩解可撤銷制度在適用中呈現的僵化現象。
其次,因欺詐行為而生的撤銷權和基于締約過失責任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權利的存續期間存在差異。因欺詐而做出不真實意思表示的撤銷權作為一種形成權,法律為其規定了一個較短的除斥期間(一年),既保護了受欺詐方的意思自治,又有利于盡快確定雙方當事人之間尚不穩定的權利義務關系,維護交易秩序的穩定。而基于締約過失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性質上屬于債權請求權,應適用《民法總則》所規定的三年訴訟時效。因此,肯定合同有效情形下的締約過失責任,對于受欺詐方來說是更加有利的。此外,倘若受欺詐方未在一年的法定除斥期間內行使撤銷權,則該可撤銷合同便因撤銷權的消滅而變為完全有效的合同。相對來說,基于締約過失所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并不隨撤銷權的消滅而消滅[3],受欺詐方仍可以在訴訟時效期間內主張權利,以維護自己的利益。
明確締約過失責任亦可在合同有效情形下存在,可以為受欺詐方提供多元化的法律救濟途徑。即遭受信賴利益損失的受欺詐方,既可以行使撤銷權撤銷合同,并依據《合同法》第58條要求欺詐方賠償其損失;也可以不撤銷合同,要求欺詐方承擔締約過失責任,賠償其因欺詐行為所遭受的信賴利益損失。這樣做更有利于保護受欺詐方的合法權益。因為即使在受欺詐方因欺詐行為而受有損失的場合,受欺詐方有可能仍然想繼續履行合同,只要讓對方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使自己的損失得到彌補即可。比如在買賣合同成立并生效的場合,有可能締約階段出賣方所隱瞞的事實并非關于標的物的瑕疵,其違反告知義務的行為雖然給買方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但該損失可以被彌補,而買方剛好也想擁有該標的物,此時買方一般沒有動力撤銷該買賣合同。在此種情形,不承認買受人基于締約過失要求損害賠償的權利,而要求買受人撤銷該合同才能主張損害賠償,未免太過僵硬,既不利于保護買受人的利益,在客觀上也容易使出賣人規避欺詐行為的法律責任。
其次,除了行使撤銷權外,受欺詐方也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該合同。受欺詐方可以僅申請變更合同內容,使變更后的合同對自己更加公平和有利,而不必撤銷該合同使合同不復存在、使自己簽訂合同的目的落空,浪費自己的時間、精力等成本。但《合同法》第58條卻沒有規定合同變更后也能產生類似于合同無效或被撤銷后的賠償責任,受欺詐方在變更合同后不能主張損害賠償,未免產生對受欺詐方的保護不足的疑慮。
總之,否認合同有效情形下締約過失責任制度適用的可能性,限定受欺詐方不撤銷合同即不能主張欺詐方的締約過失責任的做法,并無正當性。反之,倘若承認合同有效情形下的締約過失責任,受欺詐方則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是否要行使撤銷權,其既可以撤銷該合同并主張締約過失責任,也可以不撤銷該合同,直接主張欺詐方的締約過失責任,要求對方賠償損失或者減少相應價款。再者,即使在因行使期間經過使得撤銷權消滅,受欺詐方不得撤銷合同的情形,受欺詐方也可以在訴訟時效期間內主張欺詐方的締約過失責任,使自己的損失獲得賠償。如此一來,既為受欺詐方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提供了多元化的救濟方式,也加強了對受欺詐方的法律保護,遏制締約當事人實施欺詐等的投機主義行為的傾向。
損害賠償是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的主要形式,在合同有效情形下亦是如此。雖然同為締約過失責任,但與合同未成立、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時相比,合同有效情形下欺詐方的締約過失責任在承擔方式、損害賠償的范圍等方面存在一定差異,具體將在下文詳述。
在合同締約階段,一方當事人的欺詐行為很可能會給對方造成財產上的損失。比如當事人因信賴合同能夠成立和正常履行,為簽訂合同、履行合同做了相應準備,支出了相關的費用,然而合同最終卻沒有簽訂或者因欺詐行為導致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或者當事人由于信賴合同能夠談判成功,放棄了其他的締約機會,而合同最終沒有簽訂;抑或當事人因對方的欺騙或隱瞞行為放棄了其他的締約機會,與欺詐方簽訂了對一個自己不利的合同……因此遭受經濟損失。這些損失的特點在于皆是因對締約方的信賴而產生,因此,締約過失責任的損害賠償也主要體現為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
正如王澤鑒先生所說,“賠償責任系在使賠償請求權人處于準備磋商中先契約義務未被違反時,所應有的狀態”[9]。需要注意的是,恢復到先合同義務未被違反時的所應處的狀態,與恢復到合同未曾訂立時的狀態,其含義和結果有所不同,前者的內涵和外延比后者要廣。在因締約階段的欺詐行為導致合同未成立、合同無效或被撤銷等情形,受欺詐方所能主張的信賴利益賠償,多為“因信賴受挫時合同未能有效成立而落空的費用……或者喪失其他訂約機會的損失”[6],此時對受欺詐方的損失進行賠償,目的確實可以說是使其恢復到合同未曾訂立時的狀態。但在合同有效情形下,受欺詐方所受損失主要體現為“因信賴受挫而訂立一個不利合同的損失[6],正如前文所說的,因欺詐所簽訂的有效的合同本身對于受欺詐方來說是一種損害。因為倘若締約中的一方當事人沒有遭受對方的欺詐,受欺詐方本來可以與對方簽訂一個對自己更為有利的合同[5]。此時,對受欺詐方的損失進行賠償,則不能說是使其恢復到合同未曾訂立時的狀態,準確來講應是使受欺詐方處于欺詐方沒有實施欺詐行為時所應處的狀態。
因此,雖然都是信賴利益賠償,但在合同有效情形下的賠償范圍,應與因締約階段的欺詐行為導致合同未成立、合同無效或被撤銷等情形有所區別。在合同有效場合,一般不能主張因信賴合同成立而為締約、履行合同做準備等支出的直接費用的損失(比如交通費等),因為這些費用在合同成立并有效存在的場合也是要支出的。而且合同成立并生效后,部分信賴利益的損失會從合同的履行中得到補償,因而也就不存在信賴利益的賠償問題[12]。但不排除有些損失是因締約中的欺詐行為所額外產生的,比如受欺詐方本來可以避免的費用因受欺詐而支出,或受欺詐方本來確定可以獲得的某種利益因欺詐行為導致該利益喪失。此類經濟損失并不能從合同的履行中得到彌補,出于公平正義的理念,對此應當予以賠償。
對于受欺詐方因欺詐行為而訂立了一個不利合同的損失,雖然在理論上說得通,但實踐中存在如何對這一損失的數額大小進行衡量的困惑。比如出賣人在締約時未故意隱瞞房子是兇宅的事實,買受人不知該事實,以一個市場中非兇宅的價格簽訂了合同,此時這個合同就是一個對買受人不利的合同;如果買受人未撤銷合同,那么這個不利的合同對他來說就是因締約過失造成的損失。但買受人損失的確切數額其實很難衡量,因為這種損失更多來源于受欺詐方可能存在的因對兇宅的害怕、厭惡等情緒而導致的對合同履行結果的滿意程度達不到預期水平的落差,這種損失在經濟上則體現為受欺詐方可能多支付了一部分本可以少支付的價格。然而實際上每個人對兇宅的真實情緒、恐懼程度只有自己知道,并不為外界所知。此時確定損失的比較客觀的方法就是,以兇宅和非兇宅的一般市場價值為參照,對受欺詐方所多支付的那部分差價進行賠償。
調整合同價款,即是說對方當事人在締約階段實施欺詐行為給受欺詐方造成相應損失時,受欺詐方可以向法院請求減少或增加合同的價款。德國司法實踐中,曾有關于出賣人因錯誤陳述導致約定了過高的價格,法院支持買受人請求減少合同價格至該標的物的真實價格的案例[13]。
調整合同價款與《合同法》第111條規定的瑕疵履行時的“減少價款”在效果上具有相似性。《合同法》所規定的減少價款,是指在當事人一方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時,根據受損害方的選擇,在接受不完全履行的基礎上依“按質論價”的評定而使價款或者報酬相應減少的違約責任[3]。通常的情形是,當事人所交付的標的物存在質量瑕疵,因此根據所交付的標的物的實際價值來調整合同中規定的價格或報酬,以免產生不公平的結果。而此處所說的調整合同價款,是作為締約過失責任的責任形式之一,其在性質上與減少價款責任存在差別。
在有些情形,欺詐方所隱瞞的事實或提供的虛假信息,給受欺詐方利益造成的損失可能不是特別重大,因此并不想撤銷該合同使得合同歸于無效,減少相應的對價,使自己的損失得到彌補之后,受欺詐方可能會欣然接受該合同。調整合同價款,不僅能夠實現對受欺詐方的保護,也能夠尊重合同雙方當事人的意愿,促進合作和交易。對欺詐方而言,調整合同價款其實是通過減少欺詐方的預期合同利益,使其為自己的欺詐行為后果負責;對于受欺詐方而言,調整合同價款是對撤銷合同和損害賠償的替代方式,賦予受欺詐方根據自己的受損情況請求調整合同價款的權利,是法律尊重其意愿的體現。
雖然目前我國法律未明確承認合同有效情形下的締約過失責任,但從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構成和規范目的考慮,其在合同有效情形下亦存在適用空間。而且締約過失責任制度與因欺詐而訂立的合同的可撤銷制度在規范目的、構成要件和保護范圍等方面存在差異,二者其實并不存在絕對的矛盾,應是并行不悖、各自發揮其功能的法律制度。在締約階段一方當事人實施欺詐行為的場合,倘若不認可受欺詐方基于締約過失請求損害賠償的權利,而要求受欺詐方依據欺詐制度撤銷該合同,才能向有過錯的欺詐方主張締約過失責任,未免太過僵硬,既不利于促進和鼓勵交易,也不利于受欺詐方合法權益的維護。故筆者認為,應當認可合同有效情形下受欺詐方基于締約過失主張對方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的權利,明確受欺詐方既可以要求欺詐方賠償其損失,也可以請求法院對合同價款進行調整。對于責任方式的選擇,由于受欺詐方因締約過失所造成的損失類型和程度在實踐中各有不同,因此應在個案中依據具體情況對受欺詐方的損失進行認定,進而合理確定欺詐方應承擔的締約過失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