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太

“法汰東來穿禪定,慧地北歸校心經?!憋L不識字,可它常常聽人念起。一千五百年前的一天,這里是荒山野寺,除了偶有獵人暫留外,幾乎無人到此。三峰安逸地閑坐,清泉峽地泉水無所顧忌地撒歡,那棵老銀杏伴著枯樹雜草,每天看太陽東升西落。
風從定林寺的紅墻翻過,這時總有幾個新的枝椏探出頭來和它打招呼。這自然而熟悉的開場白,是幾千年建立起來的友誼。風知道,枝椏的老祖宗們知道。新的枝椏已經無法排輩,時間太長了,即便是一年一輩,也要排到三千七百多輩了。
通常風會先在瓦當和檐角逗留一會,古色古香,浸滿了歲月,沒人不喜歡。屋脊獸依次列隊歡迎風的到來。它們極其莊嚴肅穆,像是等待風首長檢閱的將士。風說,將士們辛苦了;屋脊獸異口同聲,不辛苦。這同樣是常人看不見的一個儀式,只存在于風和屋脊獸之間。倒也不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俯瞰大雄寶殿的老銀杏知道。每次,風來了,它是最高興的一個。它那蜿蜒幾公里的“胡須”,比牛毛還要多的枝椏葉子,每年結出的果實以千斤計,量樹圍要用十個成年人去合圍,單是拄著的十多米高的拐杖就有十五根。只有它才能和風相交三千七百多年,看世事變幻,滄海桑田。
時常見人走進定林寺,看到老銀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更有人認為這當真是屬于世間生命的一個偉大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山川都可能移動,河流可能干涸,只有它,堅強地活著,頑強地活著,不卑不亢,安之若素,努力向上,逆境生長,活出了現在的枝繁葉茂,蔭庇一方,福澤后人,活成了“活化石”“教科書”“中國最美古樹之首”。
比起老銀杏,那口五百斤的銅鐘,五六十歲的年紀,連小字輩都排不上。風時常鼓勵它,以自身巨大的承受,發出蕩滌人心的清脆嘹亮之音,每一次撞擊,都是一次生命的歷練。“晨鐘暮鼓敲醒塵世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迷途人?!辩姾凸?,任人敲打,發出警醒世人的黃鐘大呂,給人以勸誡,給人以忠告,給人以醒悟,給人以激勵。
風最喜歡老銀杏的葉子。小孩手掌大,一把把小小的綠扇子,占了多半個定林寺。這些綠葉可會講故事了,比如“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來”,說的是化干戈為玉帛,兩國結盟修好,人民從此遠離戰火的故事;比如“七摟八拃一媳婦”,說的是古代男女講究授受不親,一個雨天,一個小生在眾人刁難下急中生智,準確量出古銀杏樹圍的故事;比如勿忘在莒,說的是做人不能忘本,要時刻記著困難時別人給予的幫助;“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說的是惡人終究是惡人,斬惡務必除盡,方能海晏河清。發生在古銀杏樹下的有趣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風很少到大殿和幾個偏殿玩耍,那里一尊尊彩像肅立,威嚴而神圣,人們進去之后就合十、磕頭、祈禱。風不去,是怕擾亂了它們的安靜,是怕影響到它們休息。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憋L要走了,這一幕沒有灞橋折柳、西出陽關、下馬飲酒、易水分別的浪漫和唯美、依依不舍和凄涼悲壯,有的只是,風和來時一樣安靜,揮揮衣袖,不帶走任何一片云彩。
定林寺安靜下來。安靜得,聽見葉子的打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