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佬》中的華裔文化身份建構

冷海連

(福州工商學院 文法系，福州 350715)

湯亭亭是美國華裔文學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華裔女作家，出版了多部著名的文學作品。其中展現華人在美國如何艱苦創業的小說《中國佬》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該小說通過詳細描繪家族前后四代男性如何在美國的辛苦打拼，試圖用華裔個人的歷史記憶來激發整個族裔的文化版圖，從而探索如何建構全部華裔群體的身份。[1]因而一經發表就受到海內外華裔文學評論家和學者的關注，并從多個視角對這部杰出作品進行了全方位的闡釋,大大促進了讀者對該小說的認知。

一、文獻綜述

霍小娟在文學與族群的層面剖析了小說新奇的敘事技巧如何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吳麗借助神話—原型批評視角分析作品蘊含的文化內涵, 韓啟群在后現代性維度破解了作者的文學創新寫作技巧。潘志明則通過華裔男性的身份建構與語言習慣之間的關系這一方面對文本進行了深刻的解讀。馬強借助新歷史主義理論中的核心概念研究小說中詳細記錄的歷史資料和故事后面隱含的深層意義。陳富瑞則從“男性沉默”的角度揭露了華工對美國建設做出貢獻這一真實的歷史事件。

本文將焦點集中在湯亭亭在小說中對中國傳統文化故事和史詩的改寫上。國外學者對這一角度的研究總體分為兩方面，一部分學者抨擊作者對中國神話故事等的改寫，認為其糟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是典型的東方主義話語的表現；另外一部分研究者則充分肯定湯亭亭的寫作手法，指出其作品中改裝的中國傳統文化有利于幫助美國華裔建構其族裔性，從而確定其美國公民的身份。國內從該視角探討華裔身份屬性的文章相對不多，比較有代表性的作者有劉心蓮、陳曄和劉麗娜。劉心蓮聚焦歷史敘述角度，關注美國華裔在找尋身份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與打擊。陳曄運用文化差異理論解讀小說，但其對美國華裔身份構建分析并不深刻。劉麗娜則通過描繪美國華裔工人的光輝形象，確定華裔在美國歷史上的英雄地位。三位作者都探討和論證了小說中美國華裔的身份問題。本文則運用斯圖亞特·霍爾的文化身份理論，認為《中國佬》突破了性別種族和性別的范疇，穿梭于在神話故事與現實中，印證了美國華裔不斷尋求文化身份的艱辛過程。[2]

二、中國文化維度

湯亭亭是第四代華裔作家的代表，從小接受美國文化的熏陶，因而對于她來說，中國文化屬于另一套體系。在《中國佬》中，她試圖將她祖輩們移民到美國以期實現人生夢想的

非凡經歷及風俗習慣、神話故事、民間傳說、戲劇等傳統中國文化和冷酷的歷史現實、她自己的成長經歷、生活經驗等相融合,以此去追尋人類賴以生存的真理,實現一定程度上中西方文化的貫通。湯亭亭在《中國佬》中充分發揮想象力，改編了非常多的中國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等。這些改寫有其背后的用意，作者賦予了其相當多的文化象征內涵。

總體而言，小說很多章節中都有經過作者改編的神話故事、民間傳說，經典文學作品等。如開篇“關于發現”中的女兒國傳說，“鬼伴”中的聊齋故事，“檀香山的曾祖父”中《坎特布雷故事集》中貓耳朵的傳說，“論死亡”中杜子美的非凡經歷，“再論死亡”中的莫伊追尋長生不老的故事， “阿拉斯加的中國佬”中牛郎織女的傳說，及“離騷”這一極具中國文化特征的歷史故事等。整部小說的敘述自成體系，一開始敘述了華裔男性由于在美國主流社會喪失身份從而處于失語的狀態，小說故事情節隨著華人男性社會地位不斷提升和追尋社會身份的持續開展而進行著，在“離騷”這一章節中達到頂點。湯亭亭指出華裔在美國深陷兩重身份的泥潭，既要找回中國后代這個華裔祖先身份，又希望能立足美國，在美國主流社會中有話語權，即期望能實現中國民族文化與美國文化間的融合，實現祖國身份認同與社會身份認同的融合。整部小說的敘述情節既傳達了華裔在美國由于身份缺失遭受的一連串打擊，也表達了作者對華裔漫長追索過程中的美好祝福。作者通過《中國佬》描述華裔的這一困境，希望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改善華裔在美國的生活現狀，從而達到作者減弱乃至消除不同種族間鴻溝的心愿，為華裔爭取到話語權。[3]接下來通過一些章節從三方面具體展開分析。

首先，湯亭亭借助中國經典的傳說來達到敘述目的，對這些故事進行大膽創新。如在《中國佬》的第一篇《關于發現》中，作者就大手筆地改寫了中國古代的經典小說《鏡花緣》的各要素，如將小說中的主人公由遭受女兒國臣民凌辱的林之洋變成了唐敖，小說發生的時間也不再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唐朝。這一章結束時，作者甚至說有些學者宣稱唐敖的故事發生在北美。這樣一來，作者使中國和美國之間有了一種無形的關聯。在某種意義上，《關于發現》是作者在反省“發現”的意義。美國人的后代一直認為“發現”美國是極大的成就，完全忽略印第安土著部落早就生活在那里，美國人所謂的“發現”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所以對外界土地的發現等同于給本地居民帶來災難，破壞和壓迫，中國華裔移民到美國舊金山也是一樣的歷程。《關于發現》中改編后的唐敖的經歷也影射了早期華裔在開發北美的過程中付出的沉重代價。華裔先輩們在很大程度上處于被剝削和孤立無援的境地。

其次，小說中有兩則關于死亡話題的章節。一則是《論死亡》，湯亭亭在這節中敘述了一個常見的中國故事，即一位名叫杜子美的中國人為助一位老道士煉制長生不老藥丸，吃盡各種苦頭，不過還是未能成功的故事。另一則是《再論死亡》，這節故事的背景換成了西方故事中的莫伊。他是半人半神，為了得到長生不死的秘方而被夜神殺死。湯亭亭希望通過講述中西方故事中長生不死配方的艱難來類比早期華裔的命運：華人祖先遠離家鄉，遭受千辛萬苦，耗盡青春歲月幫美國人修筑了發達的鐵路網，下場卻是被美國人驅趕和殺戮。所以湯亭亭借助這兩個故事為美國主流群體對華裔的不公正待遇鳴不平，希望能提高華裔在主流社會中的地位，改變不合理的社會現狀。

最后，作者在多個章節中表達了對家鄉的渴望。在《在檀香山的曾祖父》中，湯亭亭講述了一個長貓耳朵的王子的奇異故事，詳盡列舉了祖先們開發北美付出的心血，也表達了自己對家鄉故土的深深眷戀。在《內華達山脈中的祖父》一節中，作者則講述了華人老少皆知的牛郎與織女鵲橋相會的中國傳統故事，將之與早期華工在異國他鄉孤苦伶仃的悲慘境遇融為一體。小說結尾處用屈原投汨羅江的傳說故事，類指眾多像參加越南戰爭的弟弟一樣的新生代華裔，他們在美國沒有根、沒有家鄉，表達了作者對當代華裔物質和精神極度匱乏的擔憂及希望改變現狀的努力。

三、史詩維度

文學術語中的“史詩”首次出現在西方文論中，指代傳統意義上的民族性史詩或者文學作品中的史詩，具體說來，指敘述歷史故事或者神話傳說中傳奇人物的生平或英雄事跡的長篇敘事詩。隨著時代的發展，現代文學中的史詩體裁更加廣泛，不僅包括敘事詩，而且還有長篇史詩小說。《中國佬》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史詩小說。[4]

在《中國佬》這部家族史詩中，作者根據祖先經歷，敘述了華裔四代人在美國努力打拼的艱辛經歷，試圖記錄被美國主流社會忘記和掩蓋的華裔祖先的光輝歷史。《中國佬》的敘述形式復雜多變，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等不斷穿插其中，乍一看與一般史詩相距甚遠，既沒有史詩宏大的敘述規模，也缺少英雄人物的不朽事跡。深入分析會發現湯亭亭這部小說中還是具有比較清晰的史詩敘述風格，尤其是作者意在建構華裔的文化身份這一宗旨及主題。

湯亭亭在小說中采用多樣化的敘述方式，如神話傳說、改寫的歷史故事等，追溯華裔祖先在特定歷史時代的思維模式和生活經歷，努力幫助美國華裔建立屬于自己的身份特征。美國華裔的身份確立問題長期存在，不時處于一種極端的狀態，一開始被西方強烈排斥，被刻畫成低人一等、不學無術的外來人員，懶惰、狡猾等是西方人常用的描繪華裔的詞語；后來西方主流文化一改之前評價，認為華人謙虛謹慎、謙恭有禮。因而通過敘述華裔史詩，確定華裔在美國社會中應有的主人公地位和構建恰當的文化身份，是華裔作家義不容辭的任務。

湯亭亭是公認的美國華裔文學的領袖人物之一，她早就表明美國華裔作家要書寫華裔作為美國主流社會的主人故事，要揭露現有美國華裔文學作品中的各種缺陷和需要完善的地方，使華裔文學堂而皇之進入美國文學的殿堂。她的《中國佬》就站在當代美國華裔的特殊角度，借助史詩的敘述風格，向世人表達了其重塑美國華裔身份的強烈意愿。

《中國佬》融合了很多經典古詩的特征，因而可以歸為現代史詩的范疇。作者在小說中將原本非常艱苦的華裔移居美國的歷程描繪得像一部史詩，充滿浪漫色彩。如作者在甘蔗園里仔細追尋曾祖父們的聲音，在美國西部鐵路上踏尋祖父們的痕跡，記錄父輩在美國艱辛奮斗的歷程，刻畫弟弟高漲的反越思潮。從曾祖父到弟弟，這些個性鮮明的一個個男性是不同時期移居到美國的代表。他們的不同經歷反映了各個時代華裔祖先們的故事，構成了華裔的一部鮮活的史詩巨著。華裔祖先流血流汗為美國國家建設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他們的名字和事跡在美國歷史上則無跡可尋。作者希望通過再現華裔的這段歷史，與主流文化相抗衡，實現一個華裔作家的使命。

“小說中的伯父和爺爺就像《荷馬史詩》中的歷史英雄們一樣，經過長途跋涉，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認清了自我。他們跟奧德賽斯一樣，飽受十年的戰爭洗禮和十年的海上遠航，卻還是選擇遠走他鄉。眾多像伯父和爺爺一樣的華裔跟這位神話中的英雄一樣，遠渡重洋，希望在美國這個淘金之國找到屬于自己的地盤，擁有自己的落腳之地。”[5]

《中國佬》在結構上參照了《荷馬史詩》。美國華裔構建自己族裔文化身份的努力與歷史初期的美國白人驚人的相似。作者采用了以下的思路：既然美國白人早期移民可以通過古希臘史詩中像《荷馬史詩》這樣悲劇的崇高性來展現早初期英勇的新教徒的英勇氣概，他們為生活所迫，為理想而拼搏，遠走他鄉，開創全新的世界，那華裔先輩中的優秀代表也一樣歷經風浪、四處漂泊、死里逃生，他們的史詩性傳奇經歷為其贏得了文化身份和世人對其族裔的認可。因而《中國佬》之所以說是一部現代史詩性小說，一是因為其本身具有史詩的敘述特征，而是因為它的結構與古希臘英雄史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結論

如今華裔在美國主流社會各方面參與度越來越高，他們對自己在政治、經濟方面的地位要求越來越高，也希望確定自己的美國華裔文化身份。華裔作家湯亭亭在創作過程中體現了顯著的中國思想，她通過很多小說的主旨和寫作手法談論了美國華裔缺少文化身份及移民夢想的幻滅。她小說的典型特點是融合中美文化，將中國文化中的傳說故事和個體的生活經歷相結合，在傳統和現實中找尋一個支撐點。比如她在《中國佬》這部小說中大量嫁接中國傳統歷史故事，改寫古典名著和神話故事中的典型人物，希望靠此努力來改變美國白人對華裔根深蒂固的偏見。湯亭亭從美國華裔作家的角度出發，試圖在中國文化這一維度找到中美文化交融的切入點，從這一意義上可以說她是文化方面辭舊迎新的先鋒人物。

史詩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因其恢宏的敘述風格和嚴密的神話體系，經常被新興民族在興起階段用來確立其民族身份和認同。湯亭亭在《中國佬》中就是借助史詩的特性，從當代美國華裔這一特殊的敘述角度出發，表明其對建立華裔文化身份的重視和決心。

美國華裔試圖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屬性，這一命題簡單說來就是在美國的中國移民由于在主流社會中步履維艱，生活的困境迫使他們強烈希望獲得標志性的族裔身份。湯亭亭的這部小說在重寫中國文化和史詩性書寫兩個方向所做的嘗試集中體現了華裔一百多年史詩般宏大的發展歷程，宣傳了這一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華裔特有的文化。讀者在小說結尾處找不到一個確切的構建文化身份的答案。當代美國華裔面臨的現狀就是，一方面要取得美國主流文化的認同，一方面又要保留自己的獨特性，這的確是一個漫長艱辛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