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浙江樹人大學 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自東晉以來,玄言詩的繁盛逐漸引發了山水詩(1)山水詩并不僅限于描山畫水,它還描繪與山水密切相關的其他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觀。稱之為山水詩,只是中國古代詩學約定俗成的概念,西方人則稱為自然詩或風景詩。參見陶文鵬、韋鳳娟編:《中國古代山水詩史》,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導言第1頁。的興起,由晉入宋的大詩人謝靈運以隨物賦形的方式開創了一代山水詩風,齊梁時沈約、謝朓等人提倡短小輕快、聲律和諧和流利圓轉的永明體,山水詩也由此從板重的大謝體走上了清詞麗句的道路,這已成為學界的共識。但是,一種詩風的變化總是處于錯綜復雜的狀態,包括沈、謝兩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不同境遇下都可能導致其所創作的山水詩的某種變化。公元493年、494年,蕭齊皇族爭奪皇位的斗爭十分激烈、頻繁與殘酷,士人生死榮辱只在朝夕之間。沈、謝兩人在這種背景下先后被逐出京城,沈約外放東陽(今浙江金華),謝朓外放宣城(今安徽境內)。兩人本皆為永明新體主將,曾同為南齊竟陵王蕭子良帳下“竟陵八友”中的人物,雖然在年齡上相差23歲,卻有著相近的詩學主張──同為永明聲律說的倡導者與實踐者,都主張詩歌應平易流轉──沈約有易見事、易識字、易誦讀的“三易”(2)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72頁。之論,謝朓有“好詩流美圓轉如彈丸”(3)李延壽:《南史·王筠傳》,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609頁。之說。本已相知而又關系密切的兩位詩人,又大致在同一歷史時段內在政治漩渦中被貶出京城,環境與心情的不同使他們的詩歌特別是山水詩也由此呈現新的特點,因此,有必要將兩人被貶期間的山水詩放在同一平臺上進行考察。沈、謝兩人雖有被逐京城、前途難測的失落感,但又有一種遠離是非之地的慶幸感,長期緊繃的神經終于有了暫時放松的余地,東陽與宣城的山水之美激發了他們極大的創作靈感。可以說,兩人現存為數不多的山水詩與最出色的山水詩基本上都是圍繞東陽、宣城之行而創作的。筆者依據兩人詩集梳理、描述沈約的東陽山水詩、謝朓的宣城山水詩,試圖將兩人在東陽、宣城的山水詩置于南朝具體山水詩創作的大背景中,以考察其在山水詩歌史流變過程中的位置與意義。
沈約作為一代辭宗,于永明初即以才華出眾任太子家令,甚得文惠太子蕭長懋的信任。永明五年,文惠太子之弟竟陵王蕭子良正官司徒,沈約任司徒右長史。同年,子良在雞籠山開西邸廣招文學之士,文英薈萃,沈約與蕭衍、謝朓等人詩文唱和,號稱“八友”。后沈約之官職雖幾經遷變,但始終與太子兄弟保持友好關系,閑暇之時與西邸文士詩文暢飲。可以說,沈約對前途充滿了信心,無論太子兄弟誰當了皇帝,他都會一帆風順。誰知文惠太子竟先于齊武帝死去,蕭子良因被認為生活奢華而未得到武帝的信任。在武帝將崩之際,西邸王融等人欲助子良奪得地位而慘遭失敗。皇太孫蕭昭業即位不久,王融就被賜死獄中。直接策劃奪位的王融自然難逃死罪,而子良其他有嫌疑的屬下自然也都是蕭昭業的肉中刺。皇家奪位之時,沈約官為御史中丞。他雖然未直接參與子良奪位之事,但他曾經做過子良的司徒右長史,王融之死,讓他也有朝不保夕之感。果然,蕭昭業很快就表現出了對沈約的猜疑,在他即位的次年隆昌元年(494),就將沈約出為寧朔將軍、東陽太守(4)關于沈約出守東陽的時間,《梁書》本傳載為隆昌元年,沈約《與徐勉書》自言為永明末,沈約寫《與徐勉書》之時蕭昭業已被廢,沈約為避諱起見不提舊帝年號。此事在林家驪《沈約研究·沈約生平重要事跡考辨》(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中冊,第49頁)中有詳考。。
對于此次外任,沈約自言其“出首東陽,意在止足”(5)姚思廉:《梁書·沈約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35頁。,可見他的心情還是相對輕松的。詩人在京城告別親朋好友,帶上行侶釋慧約,開始了東陽上任之行。
從沈約詩集來看,他此行走的是水路,走水路一方面能緩解車馬勞頓,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船上欣賞錢塘景色。他沿著江東走到丹徒才能坐船。沈約在此地有詩,曰《循役朱方道路》(6)逯欽立輯:《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2006年版。本文出現的所有南朝詩人詩歌,均出于此書中冊,不再另行作注。:“分繻出帝京,升裝奉皇穆。洞野屬滄溟,聯郊溯河服。日映青丘島,塵起邯鄲陸。江移林岸微,巖深煙岫復。歲嚴摧磴草,午寒散嶠木。縈蔚夕飆卷,蹉跎晚云伏。霞志非易從,旌軀信難牧。豈慕淄宮梧,方辭兔園竹。覊心亦何言,迷蹤庶能復。”朱方就是丹徒,也就是現在的鎮江,其地處長江南岸,是古來的交通要地。從此詩來看,沈約此時心情尚有些低落,景物描述色彩相對暗淡,末兩句表達了對前途不可知的迷茫。
于丹徒登船后,錢塘兩岸風光旖旎,沈約的心情也逐漸好轉。行駛到新安江時,作有《新安江水至清淺見底貽京邑游好》:“眷言訪舟客,茲川信可珍。洞澈隨清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百丈見游鱗。滄浪有時濁,清濟涸無津。豈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紛吾隔囂滓,寧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纓上塵。”新安江水清澈見底,甚至可以看見游魚穿梭水中。如此靜謐、如此情趣、如此詩意,讓他想起孔子所聞的《孺子歌》,頗有些安貧樂道的意味。此時的心情顯然比丹徒時茫然不知所從的不快要好得多,他的內心深處有平靜的一面。如果生活從此就這樣平淡地整日與自然為友,他似乎也可以活得安然自得。
在新安江去東陽的途中,經過定山。李善注曰:“定山,東陽道之所經也。”(7)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86頁。沈約似乎在定山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又繼續行船,作有《早發定山》:“夙齡愛遠壑,晚蒞見奇山。標峰彩虹外,置嶺白云間。傾壁忽斜豎,絕頂復孤圓。歸海流漫漫,出浦水濺濺。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定山在錢塘西南,又名獅子山,江中有奇山,別有風味。沈約從小就喜歡奇峰怪丘,此番以近知天命之年看到定山,欣喜不已。他覺得如果能在這樣的人間仙境中修持像屈原身懷芳草般的潔行,時而仰扣仙山,也算是有所寄托。
在東陽任職期間,沈約大概過著安定而又平靜的生活,經常去傳說中赤松子修道的金華山與羽化登仙的赤松澗。《續高僧傳》言其常常“入金華山采拮,或停赤松澗游止”(8)道宣:《續高僧傳》,卷尾有“癸卯歲高麗國大藏都監奉敕雕造”題識,三十卷本,浙江大學圖書館藏。。他集中有《游金華山》詩:“ 遠策追夙心,靈山協久要。天倪臨紫闕,地道通丹竅。未乘琴高鯉,且縱嚴陵釣。若蒙羽駕迎,得奉金書召。高馳入閶闔,方覩靈妃笑。”還有《赤松澗詩》:“ 松子排煙去,英靈眇難測。惟有清澗流,潺湲終不息。神丹在茲化,云軿于此陟。愿受金液方,片言生羽翼。渴就華池飲,饑向朝霞食。何時當來還,延佇青巖側。”詩人為山的奇峰與澗的清澈留戀不已,表達了愿意像嚴子陵那樣在釣魚臺靜守一生或是追隨仙人赤松子去修道的愿望。除了游山,沈約還經常到江上泛舟,他集中有《泛永康江》:“長枝萌紫葉,清源泛綠苔。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寒來。臨睨信永矣,望美曖悠哉。寄言幽閨妾,羅袖勿空裁。”永康江乃是東陽江上游的一段,是東陽江的源頭之一。此詩前四句寫景,一片寒去春來的暖意,后四句表達了對生活美好的贊美。
沈約在東陽任職期間,曾在東陽的東南角、面臨婺江的地方建造了著名的玄暢樓,樓高數丈。玄暢樓建成后,沈約作有《登玄暢樓》:“危峰帶北阜,高頂出南岑。中有陵風榭,回望川之陰。岸險每增減,湍平互淺深。水流本三派,臺高乃四臨。上有離羣客,客有慕歸心。落暉映長浦,炴景燭中潯。云生嶺乍黑,日下溪半陰。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此詩前六句分別從上、中、下三個角度描述登臺之所見,第八句總結前六句,“臺高乃四臨”,此臺乃是整個東陽的制高點,登臨此臺可觀四面八方。沈約多次登臺賦詩,并在此作有著名的《八詠詩》:“登樓望秋月,會圃臨春風。歲暮愍衰草,霜來悲落桐。夕行聞夜鶴,晨征聽曉鴻。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東。”以此詩八句之八景分別為題依次形成八詠,文采高絕。其詩八首甚長,如其第一首《登臺望秋月》:“望秋月,秋月光如練。照曜三爵臺,徘徊九華殿。九華瑇瑁梁,華榱與璧珰。以茲雕麗色,持照明月光。凝華入黼帳,清輝懸洞房。先過飛燕戶,卻照班姬床。桂宮裊裊落桂枝……”其他七首之外觀形式與此首完全相同,這是一組雜言詩歌,融三言、五言、七言及騷體句式于一爐,用詞華麗,從不同角度寫景物之美,融合古今細膩情思,十分精致,逯欽立注引《金華志》云其“時號絕倡”(9)逯欽立輯:《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63頁。。北宋時士人們將玄暢樓干脆改名為“八詠樓”,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作為顯赫的謝世家族的后裔,謝朓年少之時就已經有很高的文名。蕭子良開西邸之時,謝朓正在齊武帝第八子蕭子隆帳下任職,謝朓與子隆都是深愛文學之人,西邸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從永明八年(490)起,謝朓一直跟隨蕭子隆出使荊州等地。謝朓以文才而深得蕭子隆的賞識,兩人經常“流連晤對,不舍日夕”(10)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25頁;第92頁。,關系非常親密。這引起了長史王秀之的嫉妒,并向齊武帝作密報。永明十一年(493),齊武帝詔謝朓回京城,遷新安王中軍記室。此時,正值蕭子良與蕭昭業爭奪皇位最關鍵的時刻,而謝朓回京后武帝已死新君已確定,他并沒有被卷入這一次政治事件中。然而,由于野心家西昌侯蕭鸞的出現,注定了494年是個多事之秋。蕭鸞先殺了只做了一年皇帝的蕭昭業,改立新安王蕭昭文為帝。蕭昭文只做了三四個月的皇帝就被蕭鸞廢掉,蕭鸞隨后自立為帝。皇城完全籠罩在蕭氏爭奪皇位的腥風血雨之中。蕭鸞對謝朓還是比較重視的,他即位后,謝朓一路高升。但蕭鸞生性殘忍,史書載其“性猜忌多慮,故亟行誅戮”(11)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25頁;第92頁。。謝朓雖受到皇帝恩遇,又有曾經幫助蕭鸞爭奪帝位的岳父王敬則的關系,外表似無比榮耀,而實則處于浪尖之上。蕭鸞即位的次年建武二年(495),謝朓被出為宣城太守。
脫離京城爭權奪位的緊張氣氛,謝朓此次外放的心情還是比較輕松的。《京路夜發》詩云:“曉星正寥落,晨光復泱漭。猶沾余露團,稍見朝霞上……”可見其出發的時候天色尚暗。他從建康乘船西行,在大江中逆流而上,先經過新林浦,然后經過板橋浦,再經過三山。李善引《水經注》曰:“江水經三山,又幽浦出焉。水上南北結浮橋渡水,故曰板橋浦。江又北經新林浦。”(12)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84頁;第385頁。本是詩文高手的謝朓一路詩興大發,在上任途中留下了許多山水詩篇。他從新林浦出來,就有一首著名的《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旅思倦搖搖,孤游昔已屢。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囂塵自茲隔,賞心于此遇。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小船行至三山,時已黃昏。三山,李善于此詩下注曰:“山謙之《丹陽記》曰:‘江寧縣北十二里,濱江有三山相接,即名為三山。舊時津濟道也。’”(13)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84頁;第385頁。謝朓于此地有《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謝朓到宣城后,生活比較低調,“疏散謝公卿”(《始之宣城郡詩》),并不愿意接見達官貴人;他把這里當成官隱之地,“江海雖未從,山林于此始”(同上),頗有點大隱隱于市的意味。他上任一段日子后,天氣轉寒,他在詩里描述了宣城冬天的景色,如《宣城郡內登望》:“借問下車日,匪直望舒圓。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威紆距遙甸,巉巖帶遠天。切切陰風暮,桑柘起寒煙。悵望心已極,惝怳魂屢遷。結發倦為旅,平生早事邊。誰規鼎食盛,寧要狐白鮮。方棄汝南諾,言稅遼東田。”此詩前半寫了詩人登城眺望所見宣城郡內冬景,“寒城”兩句乃是從整體上表現宣城冬日的寒楚之感,頗顯大氣。煙寒風冷,使詩人的心情也隨之低沉與輕愁;詩的后半則表達了自己要盡于職守、勤于政事而又不求功名的平常心態。還有《冬日晚郡事隙》《落日悵望》,也都是抒寫冬天的詩作。
宣城有著名的敬亭山,大概在城北,李善注引《宣城郡圖經》言其在“宣城縣北十里”(14)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84頁。。敬亭山綿延百里,主峰高達三百余米,又與水陽江相鄰,山清水秀,是謝朓經常游覽的地方。他多次寫詩贊美敬亭山的景色,如《游敬亭山》曰:“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淪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上干蔽白日,下屬帶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聳復低。獨鶴方朝唳,饑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緣源殊未極,歸徑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茲理庶無睽。”橫亙百里的敬亭山一直綿延到天邊,是個天地靈異都愿意托身的地方,讓詩人留戀不已。再如《游山》:“托養因支離,乘閑遂疲蹇。語默良未尋,得喪云誰辯。幸蒞山水都,復值清冬緬。凌厓必千仞,尋溪將萬轉。堅崿既崚嶒,回流復宛澶。杳杳云竇深,淵淵石溜淺。傍眺郁篻簩,還望森柟楩。荒隩被葴莎,崩壁帶苔蘚。鼯狖叫層嵁,鷗鳧戲沙衍。觸賞聊自觀,即趣咸己展。經目惜所遇,前路欣方踐。無言蕙草歇,留垣芳可搴。尚子時未歸,邴生思自免。永志昔所欽,勝跡今能選。寄言賞心客,得性良為善。”他還作有《往敬亭路中》,是描寫去敬亭山路上雅致景色的作品。謝朓在敬亭山不光游山玩水,他還曾多次率領官民到敬亭山廟去求雨、祭祀,這類詩作中也常有寫景之句,如《賽敬亭山廟喜雨詩》中的“朦朧度絕限,出沒見林堂”;《祀敬亭山春雨》中的“青鳥飛層隙,赤鯉泳瀾隈”等。
如同沈約在東陽建造玄暢樓一樣,謝朓在敬亭山的陵陽峰上建造了高齋。山峰中建齋,極富詩意,謝朓常常在此處理公務以及起居生活。閑暇時,他便在高齋中瞭望宣城風景,《高齋視事》:“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這是一首冬日雪后之作,外景的清靜映射出詩人內心的平靜。詩人有時還從后齋觀望,《后齋回望》:“ 高軒瞰四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夏木轉成帷,秋荷漸如蓋。鞏洛常睠然,搖心似懸斾。”后齋的視野比較開闊,靠著窗戶就能看到起伏的山巒,山峰仿佛置身于白云之中,擁有高齋這樣高雅的居室,謝朓心里大概也很得意,作有《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向友人夸耀其在高齋上閑望的感受。后來高齋在戰亂中被毀,人們在原址新建一樓,也就是著名的謝朓樓。
公元496年,沈、謝先后被調回京城,沈約在東陽駐守三年,謝朓在宣城僅駐守一年。這兩位詩人最優秀的山水詩,基本上都產生于這一時期。他們出色的詩作,特別是謝朓,在我國整個古代山水詩發展史上都有相當高的地位。從劉宋時期起,大詩人謝靈運充滿貴族華麗意味的山水詩成為詩人們創作山水詩的典范與追求。謝靈運的山水詩每兩句都對仗,極力用華麗辭藻修飾,如《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狥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謝靈運的山水詩受到極大的推崇,這無疑是一種貴族語言,能寫出這樣華麗的山水詩,體現士人的階層與身份,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大謝式的山水詩對其他詩人的山水詩作幾乎具有籠罩性的影響。但是,大謝式的山水詩修飾過多,實詞用得太多,使詩句整體感覺過于密集而顯得呆板,缺乏舒緩節奏的流暢。隨著樂府詩的發展,其清快流轉回環之美的優點,引起前沿詩人的注意,永明年間,沈約、謝朓、王融三人首倡短小輕快、聲律和諧、流利圓轉的永明體。如王融的《后園作回文詩》便是一首典型的永明體:“斜峰繞徑曲,聳石帶山連。花余拂戲鳥,樹密隱鳴蟬。”只有四句,卻詩中有畫,已有些唐詩的味道(王融在沈約外放之前就已經被處死,所以這首詩應該是作于永明年間的)。再如沈約的《詠箏詩》《詠新荷應詔》,謝朓的《玉階怨》《同王主簿有所思》等。但是,永明體在永明年間用于山水詩的數量并不多。首先,永明體乃是在永明末年才提出的:“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皆用宮商……世呼為永明體。”(15)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98頁;第908頁。永明共有11年,既云“永明末”,量時間不能早于永明五年,即竟陵王開西邸以前;其次,首倡者也只有三人,還一度受到別人的種種輕疑,如陸厥曾與沈約之間有多次爭論,著名的《與沈約書》作于沈約離開東陽之后(陸厥在文中稱沈約為“尚書”,可知沈約已回京),即使是入了梁、頗精通于詩藝的梁武帝也不重視。在永明年間應和的可見者只有范云、張融、孔稚珪等不多的幾位,永明體在永明年間才剛剛提出,還未被詩人們普遍接受,在永明年間的數量也不多。落到山水詩上,數量就更少,尤其是大謝式的山水詩,最能體現士人的身份和品位,詩人們更不容易接受永明體山水詩,從謝惠連、鮑照的詩一再受到上層人士的詆毀便可探究竟。由此,沈、謝在東陽、宣城的山水詩在中國古代山水詩發展史中具有重要意義。
沈、謝出守東陽、宣城之時,正是永明體在大謝體的籠罩中努力發展的時段,正是新舊兩種詩體競爭的時期,一方面,兩人外放時期的山水詩均有許多承襲大謝體體式的詩歌:句數比較多,一般在12句至20句;結構上采用緣起—寫景—升華的三段形式;寫景的句子多用對仗,修飾詞匯比較華麗,如沈約的《循役朱方道路》《新安江水至清淺見底貽京邑游好》《登玄暢樓》,謝朓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游敬亭山》《游山》《往敬亭路中》等詩,均呈現這種繼承。另一方面,兩人又常常將他們新倡導的永明體用于山水詩中。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從體式到語言都符合永明體的要求,句數較少,婉轉流暢,音律和諧,如沈約在任期間的《泛永康江》,句數只有八句,不再用大謝的三段體式,而是開篇即為易見之景,頸三四句頗有畫意,平仄也基本吻合。謝朓的《后齋回望》也是八句,其三四句與五六句或用疊字、或用比喻形成簡單而又流暢清新的對仗。但兩人在此時期像這樣的山水詩是不多的。兩人經常出現的情況是,在舊的體式中融入永明體的某些質素。如沈約的《早發定山》,顯然參照大謝的三段體式,但其寫景清新如畫,“標峰彩虹外,置嶺白云間”“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等句子已入唐人意境。謝朓的《游山》中雖有像“傍眺郁篻簩,還望森柟楩”那樣比較板重又不易誦讀的句子,但是也有“凌厓必千仞,尋溪將萬轉”那樣流轉的句子。再如沈約的《八詠詩·登臺望秋月》本是一首雜體詩,而其中的不少句子如“桂宮裊裊落桂枝,露寒凄凄凝白露”“上林晚葉颯颯鳴,鴈門早鴻離離度”等在詞匯方面的對仗已經很工整。
從詩歌意境上來看,沈、謝外放的山水詩已能夠將情感注入景物之中,形成情景交融的意境。如沈約《循役朱方道路》中“歲嚴摧磴草”“蹉跎晚云伏”,將蕭瑟、遲暮之景物與自己出京帶有滄桑感的心情融合在一起;《新安江水至清淺見底貽京邑游好》“豈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以俯視水中磷石之景而自然顯現其出塵之意;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詩人登上三山遠望,仿佛看見京城宮殿參差不齊的樣子,詩人的懷念鄉國之情油然而出。自謝靈運以來,山水詩的寫景要像大謝那樣“酷不入情”(16)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98頁;第908頁。的客觀描述山水之形貌,是詩人們普遍認同的寫法。江淹在劉宋時期作的一些山水詩已經能夠融入其憂愁、悲傷之意,如《赤亭渚》:“吳江泛丘墟,饒桂復多楓。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氣紅。路長寒光盡,鳥鳴秋草窮。瑤水雖未合,珠霜竊過中。坐識物序晏,臥視歲陰空。一傷千里極,獨望淮海風。遠心何所類,云邊有征鴻。”江淹的詩籠罩著一種愁緒,頗有古意。但是,他的寫景多為想象之虛景,缺乏情感在具體、細致的景色中的融入。即使是沈、謝外放之前,兩人仕途尚佳、心情頗好的時候,山水之中也難以融入感人的情感。沈約外放前在京城里作的應詔詩《侍游方山應詔》“清漢夜昭晳,扶桑曉陸離。發歌摐陽下,建羽朝夕池。摐金浮水若,聳蹕詔山祗。一沾九霄露,藜藿終自知”,也不見得出色。蕭齊皇室爭奪皇位的斗爭,導致永明詩人沈、謝外放離京,情感呈現出復雜而又真實的狀態,他們很自然地能夠將心中的思緒與自然景物融合在一起。
在詩學思想上,沈、謝兩人與謝靈運有明顯的不同。謝靈運乃東晉謝安的后代,劉宋去晉未遠,謝靈運總是自持其大家士族的身份而桀驁不馴,反映在詩作上便是使用代表其士族身份的辭藻華麗、實詞密集的語言風格,形成他“繁富”(17)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0頁。的詩學思想。由于樂府詩的發展與影響,前沿詩人們被樂府詩的圓滑流轉所吸引,于是沈約提出“三易說”,謝朓提出“彈丸說”,詩歌朝著用詞簡易、流轉順暢而富有活力的方向發展。沈、謝被逐出京城后,他們遠離了是非之地,有時間、有心情去尋找詩情畫意與審美感覺,沈約寫出了像八詠詩那樣形式奇特、富有情趣、文才橫生的佳作,謝朓創作出“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等千古傳誦的佳句。尤其是謝朓山水詩的清詞麗句,完美地實踐了沈、謝的“三易說”與“彈丸說”的詩學主張,沖擊了舊有的板重的大謝體,能在平淡中見雅意,成為氏族與寒門都認同的風格,形成了人類共同的審美感受,唐代的詩歌正是沿著謝朓的方向前進而成為詩歌大國的。
沈、謝外放后將情感寄托于山水之中,但與謝靈運相比還是有所不同的。謝靈運被貶到永嘉時,也寫了不少山水詩,總體而言,他將情感與郁悶外泄于游山玩水之中,但其山水詩篇先寫景后悟玄理,山水成為其悟玄理的手段,山水不過是外在表象,重要的是在于悟出玄理,以顯示自己對世俗的不屑。而沈、謝外放的山水詩,不再注重悟玄理,而是在山水美景之中獲得心靈的寧靜、情感的真摯,在山水中寄托或悲或喜的心緒。初唐沈佺期、宋之問被貶時在山水詩中抒發的離愁別緒,中唐柳宗元被貶創作出空靈靜寂的山水佳篇,還有宋代蘇軾多次被貶海南、明代楊慎半生被貶滇南等,在中國文學史上形成了著名的貶謫文學系列。而沈、謝在東陽、宣城的山水詩,正是貶謫山水文學早期形成階段中的重要環節。
本研究通過整理、考察沈約與謝朓兩人在東陽和宣城的山水詩得出以下結論:兩人外放時期的山水詩在詩歌體式上正處于大謝體與永明體共存競爭的時期;在詩歌意境上發展了山水詩情景交融的特色;在詩學思想上能夠將圓滑流轉的主張較好地運用于山水詩中;在創作意旨與心理上成為后世貶謫山水文學的早期形態,在中國古代山水詩史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