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長期在宋國隱居,惠施長期在魏國為官,二人為什么會一起出現在第三國——楚國的濠水觀魚,這是一個至今無人探討的問題。實際上,二人之所以能夠同游濠梁,緣自一場政治風波。惠施相梁期間,莊子前去拜訪,以亦友亦客的身份在魏國逗留一段較長時間。在此期間,主張合縱的惠施敗于主張連橫、在魏國掌權的張儀,惠施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被迫逃離魏國,作為惠施之友的莊子為了躲避池魚之災,只能陪同惠施一同逃往楚國。濠梁之游,就發生在他們脫離險境、剛剛進入楚地的時候。
[關鍵詞]"莊子;惠施;濠梁之游
[中圖分類號]""B22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20)01—0113—06
A"New"Exploration"on"the"Reason"of""Chuangtzu
and"Hui"Shi"Who"Visited""Haoliang"Together
ZHANG""Ji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Jiangsu"Normal"University,"Xuzhou"221116,"China)
Abstract:Chuangtzu""lived"in"seclusion"in"the"state"of"Song"for"a"long"time,"and"Hui"Shi"worked"as"an"official"in"the"state"of"Wei"for"a"long"time."Why"did"they"appear"together"to"watch"fish"in"haoshui"of"the"state"of"Chu,"the"third"country?"In"fact,"the"two"were"able"to"travel"together"to"Haoliang"because"of""a"political"storm.During"the"period"of"Huishi"who"worked"in"Liang,"Chuangtzu"paid"a"visit"and"stayed"in"Wei"as"a"friend"and"guest"for"a"long"time."During"this"period,"Hui"Shi,"who"advocated"harmony,"was"defeated"by"Zhang"Yi,"who"advocated"connection"and"was"in"power"in"the"state"of"Wei."Hui"Shi"was"forced"to"flee"from"the"state"of"Weinbsp;when"his"life"was"threatened.The"trip"to"Haoliang"happened"when"they"were"out"of"danger"and"just"entered"Chu.
Key"words:"Chuangtzu;"Hui"Shi;"the"trip"to"Haoliang
《莊子·秋水》記載: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1]606-607
莊子、惠施的濠梁之游,不僅為古人所津津樂道,出現了大量與此有關的典故與詩文,如今還被收入中小學語文教材,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美談。然而對于莊、惠一起觀魚濠梁的緣由,卻至今無人探究。莊子和惠施雖然都是宋國人"絕大多數的學者認為莊子是宋國人,如《韓非子·難三》、劉向《別錄》、《淮南子·修務訓》高誘注、《漢書·藝文志》、張衡《髑髏賦》等都明確記載莊子為宋國人,現代學者崔大華的《莊學研究》、張松輝的《莊子研究》、方勇的《莊子學史》等,也運用大量的史料以證實莊子為宋國人。惠施也是宋國人,《呂氏春秋·淫辭》曾記載惠施為魏王立法的故事,高誘注:“惠子,惠施,宋人也。”成玄英《莊子疏》也說:“姓惠,名施,宋人也,為梁國相。”,但莊子長期在宋國過著相對平靜的隱居生活,而惠施則長期在魏國的政壇上艱苦掙扎,這兩位思想家為什么會聚在一起,到第三國的楚國濠梁上游玩賞魚?這可以說是一個使人深感困惑的謎團。而本文的任務,則擬解決此一問題。
一""濠梁的地理位置
濠水,又作“豪水”。關于濠水的地理位置,《水經注》卷三十“淮水”條有記載:
(淮水)又東過鐘離縣北。《世本》曰:鐘離,嬴姓也。應劭曰:縣故鐘離子國也,楚滅之以為縣……豪水出陰陵縣之陽亭北,小屈,有石穴,不測所窮,言穴出鐘乳,所未詳也。豪水東北流,徑其縣西,又屈而南,轉東,徑其城南,又北歷其城東,逕小城而北流,注于淮。"[2]463
這一記載告訴我們,濠水是淮河的支流,處于鐘離境內。鐘離原為嬴姓諸侯國,后被楚國所滅,成為楚國最北部的一個縣。楚國滅鐘離的具體時間無法確定,但至遲在春秋晚期,鐘離已經被納入了楚國的版圖:“(楚平王)十年……初,吳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鐘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鐘離,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吳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鐘離、居巢。楚乃恐而城郢。”[3]1403這段記載提示我們兩件事情,一是鐘離是楚國北部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城市,鐘離被吳國攻破后,楚國感到十分震驚,以至于遠在千里之外的郢也開始加強城防了。二是至遲在楚平王之前,鐘離已屬楚,此后一度被吳國攻占,戰國時期則一直屬于楚國,所以《文獻通考》說:“鐘離互為吳、楚之邊邑。戰國時屬楚。秦屬九江郡,二漢因之。”[4]310春秋時期,鐘離成為吳、楚兩國的爭奪地,但到了戰國時期,鐘離則牢牢地被控制在楚國的版圖之內。
因鐘離境內有濠水,所以唐代改名為濠州,明代又改名為鳳陽府(在今安徽鳳陽)。那么莊、惠觀魚的濠梁又在什么地方呢?《文獻通考》曰:“鐘離:漢舊縣。有袁術所筑荊山堰及梁武帝筑浮山堰。基有濠水,莊周觀魚處。”[4]310莊、惠觀魚的地方就在鐘離境內。《讀史方輿紀要·鳳陽府》對觀魚的地點記載得更為詳細:
濠水,在府南十里。有二源,東源出濠塘山,西源出鏌铘山,流至舊府城西南五十里升高山而合,又東北流,至城東十五里。有石絕水,謂之濠梁,亦曰石梁河。今之九虹橋也,橋有九梁,故名。又經臨淮城東,至新河口而入淮,謂之濠口。[5]653-654
按照這一記載,濠梁在鳳陽舊府治所東十五里左右處。唐初成玄英在《莊子疏》中對這一記載還有補充:
濠是水名,在淮南鐘離郡,今見有莊子之墓,亦有莊、惠遨游之所。石絕水為梁,亦言是濠水之橋梁,莊、惠清談在其上也。"[1]606
這就是說,一直到唐初,莊、惠濠梁之游的遺跡還被清晰地保留著。根據這些記載,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戰國時期,濠水位于楚國北部地區的鐘離,而鐘離是楚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邊境城市,春秋時與吳國接壤,戰國時與魏國接壤。
那么緊接著的一個問題就出現了,如果惠施是單獨出現在濠梁,其原因很好解釋,因為惠施多次出使楚國,他路過濠水不足為奇。然而莊子作為一名宋國隱士,在交通不便的情況下,又無公務在身的他為什么會千里迢迢到楚國去?惠施與莊子——一位梁相,一位隱士,又為什么會同時出現在濠梁?其原因很值得我們深入探究。理清這一問題,不僅能夠加深我們對二人濠梁之游時的心境的理解,更有利于我們對二人生平遭遇的了解。
二"莊、惠曾一起在魏國生活
惠施雖然是宋人,但他長期在魏國做官,對此學界沒有疑議。莊子去過魏國,對此學界也無疑議,但莊子在魏國生活多久,至今無法確定,根據有關史料,估計其時間不會太短。
惠施相梁期間,莊子去看望他:“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1]605莊子不僅去魏國拜訪了惠施,還覲見了魏惠王: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1]687-688
在“士無介不見,女無媒不嫁”[6]253的先秦,連士人之間的相見尚且需要介紹人,更何況莊子作為一名默默無聞的隱士,要想見到魏王,必須有人引薦,而這位引薦者自然是好友惠施。莊子愿意去見魏王,也絕對不會僅僅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貧窮和說明自己貧窮的原因,肯定另有目的,也許是為了游說魏王,讓魏王接受自己的政治理念。莊子不僅覲見過魏王,而且還曾向魏王借貸: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1]924
文中的監河侯,一說是魏文侯:“《疏》:監河侯,魏文侯也。莊子高素,不事有為,家業既貧,故來貸粟。”《釋文》:“《說苑》作魏文侯。”"[1]924魏文侯為魏惠王之祖父,莊子與魏文侯不是同時代的人。二是根據《符子》佚文,監河侯應指梁惠王:“家窮,餓數日不舉火,乃見梁王。王曰:‘夏麥方熟,請以割,子可乎?’”
《太平御覽》卷四百八十六引《符子》,《四庫全書》1987年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97冊,第482頁。原文很長,雖然其中的細節與“莊子家貧”一段文字有所不同,但大致情節一樣。無論是魏文侯,還是梁惠王,監河侯指的都是魏國君主。這一記載說明莊子在魏國生活時間較長,如果僅僅是短期訪友,他就不太可能因為家貧而向魏王借糧。
莊子游雕陵的事情也發生在魏國:
莊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1]695
《釋文》:“司馬云:雕陵,陵名。”[1]696雕陵是座山嶺名,“彫”與“刁”同音,為寫作省便,“雕陵”又被寫作“刁陵”。據史書記載,雕陵處于扶溝境內:“扶溝……有白亭城、蔡河、扶溝城、康溝水、龍州陂、刁陵岡。”[7]1702“扶溝:簡。府西北百二十里。西北:雕陵岡。”[8]9089直到今天,河南扶溝縣曹里鄉還有一個刁陵村。扶溝,古代又稱桐丘,春秋時屬鄭國,鄭國滅亡后,扶溝并入魏國。也就是說,在莊、惠時代,扶溝歸魏國所有,處于魏國都城大梁南面。我們關注的不是這個故事本身,而是通過這個故事,說明莊子雖然在雕陵射鳥時受到一點兒小小驚嚇,但這個故事總體說明莊子在魏國還是過了一段悠閑愜意的日子。
由以上可知,莊子在惠施相梁的時候到了魏國;在惠施的引薦下,去覲見梁惠王;此后莊子便在魏國生活了一段時間,生活時而愜意時而貧窮,到了極為貧窮的時候,莊子迫不得已去向梁惠王借糧。另外還有一些事情,如《逍遙游》中的“魏王貽我大瓠之種”[1]36,也可能發生在魏國。把這些經歷串并起來,說明莊子在魏國生活的時間不短。如果在魏國時間很短,莊子不可能熟稔到可以向魏王開口借貸的程度,魏王也不可能“乃發粟百鐘,送之莊周之室”[9]629。
當時的莊子是以什么身份生活在魏國呢?戰國時期,貴族官僚都有招攬門客的習慣:“春申君既相楚,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3]1874除了著名的戰國四公子,其他如蘇秦、張儀、呂不韋等政治人物,都爭相養士,齊國更是在稷下有著一大批“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3]1530的學者。養士不僅是一種時尚,更重要的是一種政治需要,因為養士,實質就是招攬人才,“得士則昌,失士則兇”"[6]255可以說是當時的共識。惠施作為梁相,雖然沒有能夠像與他基本同時的四公子那樣養士數千,但門下肯定會有一些幕僚。莊子前去投靠惠施,應是一位亦友亦客的門客身份。
三"莊、惠一起游濠梁的原因
根據以上所述,我們認為,莊、惠之所以能夠一起在濠梁觀魚,源于在此期間發生的一場政治風波。
魏國之所以又被稱為梁國,原因是魏都由安邑遷往大梁。關于遷都的時間,說法不同。《史記》記載的遷都時間為魏惠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339年。遷都的原因是當時秦、趙、齊聯合進攻魏國,商鞅乘此詐俘魏將公子卬,大敗魏軍并且攻占了魏國的都城安邑,魏惠王被迫遷都。《資治通鑒》也沿襲了這種說法:“衛鞅伏甲士,襲虜公子卬,因攻魏師,大破之。魏惠王恐,使使獻河西之地于秦以和。因去安邑,徙都大梁。”"[10]32成書年代更為久遠的《竹書紀年》記載不同,認為魏惠王即位不久即遷都大梁。由于《竹書紀年》書簡殘缺錯亂,后人在對它考證時也有分歧,一說是魏惠王六年(前364年),一說是魏惠王九年(前361年)。兩種說法時間相差三年,都認為是在魏惠王即位后不久遷都。
以上兩種說法不同,不少史家采取非此即彼的單一選擇法。其實在古代,一個國家有兩個都城、或暫時有兩個都城的情況并不少見,如西周有鎬京和陪都洛邑,楚國有郢都和陪都鄢都,秦國都城在雍的時候,也同時修建新都咸陽。遷都是大事,從決定遷都,到修建新都,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以上兩種說法并非矛盾。簡單地表述就是,魏惠王即位不久,決定遷都大梁,此時可能開始遷都準備,到了即位三十一年,由于戰敗,正式遷都。正如楚國一樣,郢都在被秦軍攻破之后,遷都鄢都。《史記》對此有多次明確記載:
(魏惠王)三十一年……秦將商君詐我將軍公子卬而襲奪其軍,破之。秦用商君,東地至河,而齊、趙數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3]1495
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嶺厄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3]1767
簡言之,歷史事實是,魏惠王即位之初,就有遷都計劃,真正遷都的時間是在魏惠王的晚年,那么惠施“相梁”的時間也就在此之后,不然就不叫“相梁”,而叫“相魏”了。
在惠施擔任梁相時,莊子到了魏國,并且覲見過魏王。后來發生了另一件事情:“張儀為秦之魏,魏王相張儀。犀首弗利,故令人謂韓公叔曰:‘張儀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陽,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貴張子者,欲得韓地也。且韓之南陽已舉矣,子何不少委焉以為衍功,則秦、魏之交可錯矣。然則魏必圖秦而棄儀,收韓而相衍。’公叔以為便,因委之犀首以為功。果相魏,張儀去。”"[3]1812張儀本是秦國的相,之所以能夠到魏國任相,是因為魏王當時愿意與秦國連橫,希望能夠借秦之力奪取韓國的南陽,而秦也希望借此奪取韓國的三川。在利益的撮合下,兩國暫時結成同盟。
惠施對于張儀在魏國鼓吹的連橫主張,是非常反對的,《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記載:“張儀欲以秦、韓與魏之勢伐齊、荊,而惠施欲以齊、荊偃兵。二人爭之。群臣左右皆為張子言,而以攻齊、荊為利,而莫為惠子言。王果聽張子,而以惠子言為不可。攻齊、荊事已定,惠子入見。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齊、荊之事果利矣,一國盡以為然。’惠子因說:‘不可不察也。夫齊、荊之事也誠利,一國盡以為利,是何智者之眾也?攻齊、荊之事誠不可利,一國盡以為利,何愚者之眾也?凡謀者,疑也。疑也者,誠疑:以為可者半,以為不可者半。今一國盡以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11]219此事也見于《戰國策》。在與張儀的對峙中,惠施處于極為不利的位置,不僅魏王不支持他,就連大臣們也都站在張儀的一邊。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我們不可忽略張儀的另一個身份:
張儀者,魏人也。([集解]《呂氏春秋》曰:“儀,魏氏余子。”[索隱]曰:晉有大夫張老,又河東有張城,張氏為魏人必也。而《呂覽》以為魏氏余子,則蓋魏之支庶也。又《書略說》以余子謂之季子也。[正義]曰:《傳》云晉有公族、余子、公行。杜預云:“皆官卿之嫡為公族大夫。余子,嫡子之母弟也。”)"[3]1797
張儀不僅是魏國人,而且是魏國的王族,這大概就是張儀能夠在魏國得到廣泛支持的原因之一。疏不間親,作為宋國人的惠施在與張儀的政治斗爭中一敗涂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惠施被迫逃離魏國:
張儀逐惠施于魏。惠子之楚,楚王受之。"[12]342
惠子易衣變冠,乘輿而走,幾不出乎魏境。"[13]431
根據這些記載,惠施的這次逃亡是非常狼狽的,如果不是他巧妙化妝,乘車速逃,差一點就會死在張儀得勢的魏國。
主人蒙難,門客遭殃,這在先秦是常見的事情。比如秦王嬴政在夷滅嫪毐三族之后,“諸嫪毐舍人皆沒其家而遷之蜀”"[3]1955。呂不韋自殺后,他的門客也都遭到懲罰:“文信侯不韋死,竊葬。其舍人臨者,晉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奪爵,遷;五百石以下不臨,遷,勿奪爵。”"[3]164-165凡是呂不韋的門客,無論官職大小、表現如何,統統被驅逐出境或流放到了房陵。正因為如此,不少門客在主人失勢之后,往往采取逃亡的方法以逃避災難。裴骃“史記集解”引劉向的《別錄》說:
楚有尸子,疑謂其在蜀。今案《尸子書》,晉人也,名佼,秦相衛鞅客也。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余言。卒,因葬蜀。"[3]1843
尸子與惠施、莊子基本同時,商鞅在秦國變法期間,尸子曾是商鞅的重要謀士,商鞅被殺之后,作為主要門客的尸子擔心受到牽連,于是就逃到尚屬于楚國管轄的蜀地。
同樣的原因,當惠施逃離魏國時,作為惠施好友的莊子唯一的選擇就是一起逃離。按照《史記·魏世家》的記載,魏惠王三十一年遷都大梁,三十六年去世
《史記·魏世家》:“三十六年,……是歲,惠王卒,子襄王立。”另一種說法,認為魏惠王并沒有死于當年,而是改元。,期間僅僅五六年的時間,那么惠施相梁、莊子前往拜訪、兩人一起逃亡,都發生在這幾年之間
對此學界也有不同看法,錢穆《墨子·"惠施·"公孫龍》認為惠施逃亡的事情發生在魏惠王后元十三年。。據此,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這樣一個過程:惠施在任梁相時,莊子前去拜訪,并以亦友亦客的身份住在魏國;由于與張儀的政治斗爭失敗,惠施倉惶逃離魏國;作為惠施的朋友,莊子擔心受到牽連,與惠施一起逃亡;其逃亡的目的地是楚國,于是就有了莊、惠一起在楚國濠梁觀魚的事情。
我們之所以在前文特別強調遷都大梁的問題,是因為從大梁逃往楚國,鐘離是二人的必經之地,也是最近的路程;如果都城依然在安邑(在今山西運城夏縣),他們想逃往楚國就困難重重,他們不僅要穿越整個韓國,而且首選的入楚地應該是在宛、鄧一帶(在今河南南部),而不可能是鐘離。至于二人為什么不逃往同樣與魏國接壤的、而且是自己故鄉的宋國,大概原因有兩個:一是如果政敵要追殺他們,首先考慮的就是在通往宋國的道路上去圍追堵截,二人只能出其不意,選擇逃往楚國;二是宋國相對弱小,即使僥幸逃到宋國,一旦張儀施壓,宋國未必能夠對他們進行有效的保護。《戰國策》的一段記載可以說明這一點:“張儀逐惠施于魏,惠子之楚,楚王受之。馮郝謂楚王曰:‘逐惠子者,張儀也。而王親與約,是欺儀也,臣為王弗取也。惠子為儀者來,而惡王之交于張儀,惠子必弗行也。且宋王之賢惠子也,天下莫不聞也;今之不善張儀也,天下莫不知也。今為事之故,棄所貴于仇人,臣以為大王輕矣。且為事耶?王不如舉惠子而納之于宋,而謂張儀曰:“請為子勿納也。”儀必德王。而惠子窮人,而王奉之,又必德王。此不失為儀之實,而可以德惠子。’楚王曰:‘善。’乃奉惠子而納之宋。”"[12]342以楚國之強,對張儀尚且有所忌憚,更何況相對弱小的宋國。可以說,在當時的情況下,莊惠二人逃往楚國,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四"莊、惠一起逃亡楚國的旁證
惠施逃亡楚國,史書有明確記載,莊子與他一起逃亡,應是情理中的事情,因為如果不是一起逃亡,他們二人是不可能有緣分一起在楚國的地盤上觀魚。我們認為莊、惠一起出逃,除了上述記載之外,還有一些旁證。《后漢書·文苑列傳下》注引《莊子》佚文:
莊子曰:“函牛之鼎沸,蟻不得措一足焉。”《后漢書·文苑列傳下》注引,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786頁。
偌大一個天下,竟然沒有自己小小身軀的一塊立足之地。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能夠講出如此痛心的話。我們對比一下夏完淳的處境及他當時所寫的詩歌,就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夏完淳是明末抗清英雄。順治二年(1645年),十五歲的夏完淳隨父允彝、師陳子龍在松江起兵抗清。兵敗,其父、師先后死難。后來夏完淳流亡于江漢之間,繼續從事抗清活動。順治四年(1647年)夏,夏完淳因魯王遙授中書舍人之職而上表謝恩,為清廷發覺,遭到逮捕,不屈而死,年僅十七歲。他在被押解南京、臨別故鄉松江(古稱云間)時,寫了一首《別云間》:“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山河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14]161-162夏完淳在身陷囹圄、面臨死亡的時候,深切地感到無垠的天地是那樣的狹窄,竟然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如果莊子一直過著自由自在的隱士生活,當不會有如此“函牛之鼎沸,蟻不得措一足焉”的感慨。莊子與夏完淳在類似的境遇中發出了類似的感嘆!
在《莊子》書中,明確涉及莊子到楚國的文字有兩段,一段即莊、惠的濠梁觀魚,另一段則見于《至樂》: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骨堯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目賓蹙安頁,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1]617
讀這段文字,我們能夠深刻體會到莊子那種生不如死的感受。一個人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感受,一定是身陷險境之時。結合莊子與惠施一起逃難的經歷,我們就不難理解莊子為什么會在“之楚”的路上發出如此的嘆息。
關于這段文字,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我們特別注意:莊子“撽以馬捶”。莊子用馬鞭子敲著髑髏,這說明他是乘坐馬車逃往楚國。馬車,對于先秦人來說,是奢侈品。已經頗具聲名的孔子適周時,尚需魯君贈送車輛《史記·孔子世家》:“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在名滿天下、受到君主奉養的時候,孔子也只有一輛馬車《論語·先進》:“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而身為巨子的墨子到楚國去的時候,“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15]124,《呂氏春秋·愛類》也說:“公輸般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13]466作為一位頗具影響的學派的首領、且心急如焚的墨子在奔赴楚國的時候,也只能徒步。作為隱士的莊子一生是以貧困著稱的,他平時衣衫襤褸,食不果腹,以至于自嘲為涸轍之魚,他哪里有經濟能力乘坐馬車遠赴千里之外的楚國?如果和惠施逃亡事件聯系在一起,莊子能夠乘馬車去楚國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因為二人出逃時,是“乘輿而走”的。
濠梁觀魚一事,給人的感覺則是輕松愜意的,以至于包括皇帝在內的后人紛紛想仿效莊、惠的濠上之游
《世說新語·言語》:“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林逋《中峰行樂卻望北山而成詠》:“庶將濠上想,聊作剡中游。”此類文句,在古籍中數不勝數。。觀魚的地方是在楚地,賞魚是莊、惠二人脫離險境、進入安全地區后的一種放松。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1]242“魚相與處于陸”的時候,自然會產生生不如死的感覺;進入大江大湖之后,自然可以“出游從容”本句是莊子濠梁觀魚時的感受,見《莊子·秋水》,中華書局《莊子集釋》1961年版,中冊,第606頁。、忘形而得意了。
回顧這三段文字,“蟻不得措一足”反映的是莊子剛剛遭遇險境時的惶恐心理,與髑髏的對話則說明了逃亡途中那種生不如死的艱難與無奈,濠梁之游則表現出莊、惠脫離險境之后的輕松與愉悅。
探索莊、惠同游濠梁的緣由,不僅使我們能夠更深入地與當事人一起感受“此景此情”,也能夠使我們更清楚地了解莊、惠二人的生平經歷以及彼此關系,這對于我們進一步理解莊、惠的整體思想的形成也是大有裨益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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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09-2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禮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3amp;ZD058);江蘇師范大學博士學位教師科研支持項目:老莊思想疑難問題研究
[作者簡介]"張"景(1985—),男,河南南陽人,江蘇師范大學哲學系講師,哲學博士。研究方向:先秦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