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以實力對比為核心變量的結構主義理論在解釋大國間體系性沖突的爆發時機時,片面強調崛起國或主導國隨實力接近而線性升高的沖突意愿,卻忽視因勢均力敵而下降的沖突預期收益及其對沖突意愿的抑制。權力轉移節點附近是兩難的沖突決策,而這被過度簡化。本文認為,危機的反復爆發促使國家建構起關于自身所處窗口期的信念,而特定重大事件的發生則可能在不改變行為體對窗口期基本屬性既有判斷的同時,在行為體的戰略認知中構建一個內嵌于基調窗口期的異質性窗口期,進而形成關于復合窗口期的戰略判斷。復合窗口期的持續時長、脆弱期和機遇期的復合方式、內嵌窗口期的偶然性及其不等價值將對國家的沖突決策產生不同影響。脆弱期中嵌入高度偶然的珍貴機遇期以及機遇期中突現嚴重危害機遇期走勢的脆弱期都將使得大國決策時的效用計算結果明朗化,并激發大國的機會主義傾向,促使其采取強硬措施加以應對。本文分別以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當前中美貿易爭端為例對復合窗口期理論進行了驗證。
【關鍵詞】體系性沖突 復合窗口期理論 第一次世界大戰 中美貿易爭端 危機
【作者簡介】劉旻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
第一次世界大戰堪稱20世紀國際關系史上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之一,之后的二戰和冷戰在一定程度可被視為一戰的延續。百年以來,國際關系格局星移斗轉,與20世紀之初類似的權力格局似乎再現。不少政要、知名學者將當前的國際格局與大戰前夕進行類比,提醒世人警惕權力轉移進程中體系主導國與主要崛起國之間爆發正面沖突的可能性。
事實上,盡管人類社會似乎進入了所謂“大國無戰爭”年代,但能夠被視為體系一“極”的大國之間卻曾多次爆發過能夠對體系格局產生重大影響的沖突(下文簡稱“體系性沖突”)。體系性沖突的形式雖然發生了變化,但從未徹底消失。國際關系理論始終致力于探索體系性沖突的成因并取得了豐碩成果。然而,隨著研究深入的需要,有必要將研究重點細化,探究體系性沖突爆發的具體時機,這將有助于更完整地理解體系性沖突的一般性規律。
回顧既有對體系大國沖突時機進行解釋的動態理論時,可將其大致分為兩類。一類側重宏觀體系結構的變動,關注體系主導國與崛起國之間實力對比的變化。這類理論中以權力轉移理論及預防性戰爭理論最具代表性。另一類理論相對微觀,強調危機對于沖突尤其是戰爭的觸發作用。這類理論在解釋主要大國間何時易于爆發大規模沖突時,偏好從特定事件或國家間互動的角度切入,認為大國互動中由于過往經歷的一連串危機事件建構出對抗關系,因而增加了沖突的可能性。下文將首先結合一戰爆發的史實對結構主義理論的解釋力進行評述,再通過對危機導向理論的借鑒與修正來構建復合窗口期理論。之后,本文將利用復合窗口期理論對一戰以及中美貿易爭端的爆發時機進行解釋,試論證脆弱期中突現價值極高的機遇期以及機遇期中出現可能嚴重破壞機遇期走勢的脆弱期窗口時,都極有可能迫使大國選擇強制性手段而挑起沖突或在面對沖突時采取強硬立場,以此優化其戰略環境,同時規避未來可能會面對的不確定性。
一、結構主義理論與體系性沖突爆發的時機
以實力對比為核心變量的結構主義理論致力于總結出有關大國間體系性沖突爆發時機的一般性規律,其理論的解釋范圍希望盡可能多地涵蓋所有國家間重大沖突,尤其是大國戰爭案例,在理論驗證時也偏好利用相關數據庫的大樣本進行定量統計檢驗。然而,這也不可避免地犧牲了對于特定國際沖突進行精確解釋的能力。與此同時,無論是權力轉移理論還是預防性戰爭理論,都存在內在的邏輯缺陷。
權力轉移理論認為,隨著實力增長,崛起國對既有國際秩序的不滿也隨之滋長。風險接受度高的崛起國將對風險規避型的主導國發動戰爭,試圖以暴力推翻既有秩序。進一步發展的權力轉移理論試圖確定大戰爆發的具體時間點。奧根斯基(A.F.K.Organski)起初認為崛起國會在權力轉移完成之前便挑起針對主導國的戰爭。然而,崛起國在權力轉移完成之前,不顧及實力差距所導致的極高戰敗可能性而貿然挑起針對主導國的大規模沖突,有悖于該理論群對于國家高度理性的假定。理論上,除非主導國為崛起國的實力增長設下難以逾越的障礙,使得沖突甚至是戰爭成為僅剩的政策選項,否則崛起國耐心等待權力轉移的完成才是贏得大國競爭的最佳戰略。為了修補上述理論缺陷,奧根斯基及庫格勒(Jacek Kugler)二人對早期研究結果進行修正,認為崛起國最有可能在實力超過主導國時發動戰爭。較之原初版本,修正后的理論似乎在邏輯上更加圓融。饒是如此,權力轉移理論仍然存在諸多重大缺陷。其中最為致命且令人意外的便是忽略主導國主動挑起與崛起國沖突的可能性。為此,奧根斯基等人辯駁道,作為現行國際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主導國缺乏修正當前體系的動機。換言之,只有修正主義的崛起國才具有沖突意愿。顯然,持此論者低估了主導國維持現狀的決心,保羅·施羅德(Paul W.Schroeder)定義下的預防性戰爭就是體系主導國為了維持現狀而發動的大國間戰爭。
此外,當對具體案例進行解釋時,權力轉移理論暴露出了更多的理論缺陷。該理論群暗含諸多前提假設,其中崛起國的高風險接受度、對現狀存在不滿以及與主導國的實力接近等假設往往與大量重要案例的實際情況存在出入。
首先,崛起國在面對體系主導國時往往呈現風險規避傾向。以一戰前的德國為例,德國外交核心決策者,無論是相對溫和的宰相貝特曼(Bethmann Hollweg)或標洛(Bernard von Bulow),還是作風強硬的霍爾斯泰因(Friedrich Holstein)或基德倫(Kiderlen-Wachter),都極力避免危機升級為戰爭,尤其忌憚與英國發生正面沖突。軍方高層中,在戰前擁有重要影響力的海軍元帥提爾皮茨(Alfred Tirpitz)也反對德國采取冒進的軍事路線。而作為最高決策者的德皇威廉二世(WilhelmⅡ)雖然經常作出不惜一戰的表態,但幾乎眾所周知的是,德皇的所謂好戰通常只是虛張聲勢,在面臨真正的戰爭風險時,皇帝本人恰是最為謹慎而保守的決策者。七月危機高潮時,在德國收到塞爾維亞對最后通牒的答復之后,德皇最先表示滿意并開始著手為局勢降溫。當由于德國駐英大使利希諾夫斯基(Karl Max Lichnowsky)曲解英國外長格雷(Edward Grey)的立場,向德國錯誤反饋英國可能中立的消息時,德皇甚至不惜推翻以施里芬計劃為藍本的既定作戰方案,要求暫停西線行軍,表現出了極高的風險規避傾向。通盤考慮德皇及下屬文武系統的行為,很難說德國作為一個整體愿意承擔挑戰體系主導國而帶來的高風險。列維(Jack S.Levy)指出,在德國戰前的政策偏好中,包括與英國為敵在內的世界大戰是決策者極力避免的最劣選項。
其次,崛起國對于體系現狀的滿意度并不僅僅取決于崛起國的實力增長。大量研究指出,體系主導國的包容程度以及國際機制對于權力格局變動的適應力影響崛起國對國際體系的修正欲望,如果主導國能夠主動調整其領導下的國際機制以滿足崛起國日益增長的利益訴求,崛起國畏于高昂代價及不確定性,暴力改變現狀的意愿并不充足。
與權力轉移理論截然相反,預防性戰爭理論指出,權力轉移過程中,主導國更具沖突傾向。該理論群中最為精致的動態差異理論認為,主導國在權力轉移完成之前,參考權力的構成要素及轉移速率、轉移的不可避免性、主要大國的數目等因素,可能在崛起國羽翼未豐之時發動對其的預防性戰爭。同為以實力對比及其變動趨勢為核心變量的預防性戰爭理論相較于權力轉移理論,內在邏輯更為自洽,但同樣存在一定的論證缺陷和適用性問題。同權力轉移理論一樣,在權力轉移完成之前,預防性戰爭理論刻畫的體系性沖突概率是線性增長的——主導國的風險接受度越來越高,沖突意愿持續變強,但此間存在一個悖論。
權力轉移節點的臨近意味著雙方實力的接近,首先帶來的結果是沖突結局的不確定性增強,主導國戰勝崛起國的概率在下降。其次,由于潛在沖突雙方的勢均力敵,體系性沖突的代價升高。在只考慮上述兩大因素的情況下,主導國發動戰爭的預期收益,即沖突勝率與沖突純收益的乘積在下降,其結果應當是理性國家的沖突動機消退。鑒于主導國逐步增強的沖突意愿和同時下降的沖突預期收益,一個非線性的模型可能更貼近實際狀況:主導國發動體系性沖突的可能性實際上并不隨著權力轉移節點的臨近而簡單地線性升高。在權力轉移節點附近,主導國的理性決策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一情形反映到現實中表現為決策層面臨沖突決策時的猶疑不決,除非主導國突然產生壓倒性的風險承擔意愿,或者開戰的預期收益驟然增加,穩定的心理預期被打破,否則猶豫不決的狀態不會改變。
具體到一戰,不論針對俄國的預防性戰爭動機是否是德國開戰的首要原因,現有的預防性戰爭理論難以解釋德國為何選擇在1914年8月開戰。該理論群指出俄國實力的迅速增長使得德國感到恐懼。為了避免德國戰略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德國決心在1917年俄國完成戰略鐵路的修建、獲得更好的戰略機動能力之前對俄實施預防性戰爭。然而單純從風險接受角度看,隨著1917年的臨近,德國冒險開戰的沖動應該愈發強烈,1915年、1916年爆發戰爭的可能性要高過1914年。而從勝率角度考慮,1917年是窗口期關閉的年份,德俄軍事實力被認為將從此開始強弱易位,施里芬計劃要求的兩線作戰的前提條件不復存在。為防止上述情況,德國應及早開戰,但為何1910年、1912年甚至更早的年份中,德國卻屢次按捺住開戰沖動?因此,在預防性戰爭理論框架下,1914年無論從風險偏好角度看,還是從預期收益角度看,都不是開戰的最佳時機。
事實上,既有的預防性戰爭理論至多只能告訴我們,為了防止國際結構出現不利于自身的變動,在權力轉移徹底完成之前的整個過程中,實力占據優勢地位的大國都可能故意挑起具有預防性質的體系性沖突。但預防性戰爭理論卻無法告知我們具體在哪個時間點沖突最有可能爆發。
通過上述評述不難發現,同為強調結構變遷的理論,兩大理論不約而同地指出主導國與崛起國實力差距的縮小是導致體系性沖突爆發的重要因素。在這些研究者眼中,一旦出現權力轉移現象,體系性沖突甚至是大戰將是難以避免的高概率事件。相應地,這類理論往往忽視特定事件對于體系性沖突爆發的激發作用。對這類理論而言,體系性沖突的爆發就像是班車一樣,可以被推遲卻無法被阻止。體系性沖突即使沒有在T時期的危機后爆發,也會由T+1時期的危機引發。危機和危機之間既沒有本質區別,也不存在相互影響。這也是結構性理論無法解答體系性沖突具體爆發時機的根本原因。因此有必要構建一個更為精致的理論框架。本文提出基于危機鏈而建構起的復合窗口期理論,希望能以此彌補結構主義理論所暴露的上述缺陷。
二、理論提煉:復合窗口期理論
埃弗拉(Stephen Van Evera)在構建窗口期理論時,依據不同的分類標準,識別出三類相對的窗口期:機遇期和脆弱期、長窗口期和短窗口期、內部窗口期和外部窗口期。然而在研究方法上,埃弗拉將所有類型的窗口期操作為同一種自變量,在指出窗口期增強國家戰爭動機的內在因果機制時將所有類型的窗口期一概而論,并未深入探討不同類型的窗口期對國家戰爭決策會產生何種不同的影響。與此同時,雖然埃弗拉暗示了特定國家存在同時經歷機遇期和脆弱期的可能性,卻未能進一步探討兩類性質不同的窗口期互相套疊時可能產生的影響,更未論及套疊后的兩類窗口期各自變動及相互影響時會產生何種后果。本文嘗試對既有窗口期理論進行修補,探討脆弱期和機遇期以不同的方式復合,且各自形態產生變化時,會對國家的沖突決策產生何種影響,以期能更好地解釋大國間,尤其是主導國與崛起國之間發生體系性沖突的時機問題。
(一)危機鏈與窗口期形態的認知
無論是機遇期還是脆弱期,窗口期是不同于慣常狀態的特殊時期。在窗口期期間,行為體原先的戰略偏好會發生程度不等的變化,其根源在于窗口期往往由具有指標性意義的事件意外觸發,能夠對行為體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產生沖擊。一般而言,行為體自身遭遇的重大危機開啟脆弱期窗口,而競爭對手遭遇的危機則為己方開啟機遇期窗口。
窗口期是國家對未來一段時間內國際形勢的非瞬時判斷和預期。鑒于任何形式的窗口期,即使是短窗口期,都具有一定的延續性,其對國家的形勢判斷力提出了很高要求。單次危機并不足以使行為體形成關于窗口期的穩定信念,無法讓行為體確信相關窗口期的持續時間。同時,由于國際關系的高度復雜性,隨著預期的窗口期持續時長的增加,不確定性也隨之增加,行為體有時甚至無法判斷單次危機打開的窗口期到底是機遇期還是脆弱期。一些短期看來由危機觸發的脆弱期也存在歷經一段時間之后轉化成機遇期的可能性。行為體因此需要根據自身所經歷的一系列危機事件對業已形成的窗口期認知不斷地進行修正。而所謂修正又至少包括兩種可能性:既有認知的強化或削弱。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行為體選擇性地接收與既有認知相符的信息,并傾向于對與既有認知存在矛盾的信息進行帶有偏見的加工,使其符合既有認知,因而既有認知的強化相較于削弱更易于發生。
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在促使窗口期認知形成的危機鏈中,初始危機相較于后續危機對于認知形成有更強的影響力。因為基于前在危機生成的既有認知將成為行為體對后續危機進行認知加工的基點。此外,危機在危機鏈中所處位序的重要性還表現為前在危機的結果將直接影響后續危機發生的概率。如果前在危機未能產生明確的勝負結果,后續危機則有很高的爆發可能性。原因之一在于危機較量過程中,國家間諸如實力對比或真實意圖之類的私有信息沒有得到充分披露。結果不明確的危機未能幫助行為體確定既有認知的正確性,行為體將傾向于在后續事件中采取類似的甚至更激烈的沖突手段再次嘗試解決彼此間的矛盾。
需要進一步強調的是,正如危機因其在危機鏈中所處位置的不同對于窗口期認知修正會具有不同的影響,危機鏈中單個危機的特性對行為體的認知修正也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單個危機的意外性越強,對認知產生的修正效用越明顯。低主觀概率的危機一旦出現并印證了既有認知,則既有認知將得到極大的加強。而低主觀概率危機的出現如果與既有認知產生抵觸,則既有認知的信度將遭到削弱。舉例來說,第一次摩洛哥危機時德皇突然造訪丹吉爾并發表激進的談話、第二次摩洛哥危機時親德的勞合·喬治(Lloyd George)發表反德演說都對相關國家的國際形勢認知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在經歷了危機的反復發生之后,關于窗口期的相關認知不斷地被修正進而逐漸轉化成穩定的信念。而關于窗口期的信念一旦形成,由于信念本身所蘊含的極高主觀信度,對于行為體的相關行為將產生很強的驅動力。同樣由于信念的穩定性,當出現與既有窗口期調性判斷相悖的重大事件時,存在這樣的可能性:行為體并不認為既有窗口期的調性被徹底逆轉,而是認為在作為基調的長期窗口期之內,嵌入了一個更為短暫的異質性窗口期。這種復合窗口期的可能性之所以存在,一方面是由于信念作為一種具有自我強化傾向的穩定認知結構,會對新感知到的、與既有認知矛盾的信息進行“扭曲”,以利于形成與既有信念的一致性;另一方面,這也符合信念的系統性特點:當構成行為體信念系統的非核心要素之間存在沖突時,除了矛盾要素之間的互斥之外,還存在著調和矛盾要素的可能性,即在不削弱既有信念的情況下,可通過構造一個更為超然的概念來包容既有要素與新進要素之間的認知沖突。
總之,行為體基于危機事件對窗口期的調性、長短、偶然性等特性進行判斷和不斷修正,而其中危機是否頻繁爆發、特定危機在危機鏈中所處的位置以及危機本身及其結果的差異性對于行為體形成關于窗口期的信念是十分重要的。事實上,窗口期認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窗口期信念可以看作行為體進行決策時塑造的關于戰略環境屬性的一種觀念結構,是行為體進行理性戰略計算、形成政策偏好時所依據的基本參考要素。
(二)窗口期的復合方式及對國家行為的影響
1.整體窗口期的時長變化
國家實際經歷以及主觀認知的窗口期長短并非一成不變。在對窗口期持續的大致時間形成先驗判斷之后,國家所經歷的一系列意外危機事件可能改變國家所認知的窗口期長短。窗口期的延長將降低國家采取行動的急迫性。在延長的窗口期中,由于國際實踐的復雜性,主導國被允許有更多的時間來嘗試不同的政策選項以應對崛起國。時間上的從容允許主導國有更多的犯錯空間。與此同時,崛起國的崛起進程也將面臨來自國內和國際兩個層次上更多的不確定性。雙方發生權力轉移的必然性下降,進而主導國發動預防性戰爭的必要性減少。反之,如果由于突發事件的產生而使得窗口期突然縮短,無論是主導國還是崛起國都可能被迫挑起體系性沖突,甚至訴諸戰爭這一終極手段。
2.機遇期與脆弱期的互嵌
正如埃弗拉所言,機遇期和脆弱期可能同時出現于特定國家的特定時期。然而他以美日太平洋戰爭為例所指出的復合窗口期現象更像是兩類窗口期的同步共存,即同時起止。事實上存在另一種更為常見的兩類異質性窗口期的套疊方式,即互嵌:作為基調的長期窗口期中嵌入一個較短的異質性窗口期。而機遇期和脆弱期的不同互嵌方式將會產生不同的影響結果。
大體上,將自身戰略前景判斷為機遇期的國家在突遇脆弱期時,可能采取更為保守的應對策略。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崛起國往往在權力轉移發生之前選擇韜光養晦,避免與主導國發生正面沖突。而預期自身將長期處于脆弱期的國家,例如持續衰落的守成國,當機遇窗口驟然打開時則更傾向于采取冒進的策略。國家對自身長期處境的悲觀預期和對短期形勢的樂觀判斷往往是戰爭爆發的重要觀念條件。上述假設亦得到前景理論的支持:置于收益框架內的行為體在進行決策時更偏好規避潛在的損失,而將自身框定為損失的行為體則更愿意為自己的前途冒險一搏。此外,處于損失框架內的行為體在面臨突如其來的機遇期時,由于無法確定未來是否還會出現類似的或更好的機會,為了規避不確定性,對其來說立即行動變得十分有必要。
3.內嵌窗口期的偶然性
除了兩類窗口期的互嵌方式外,內嵌的短暫窗口期的偶然性也會對國家決策產生不同的影響。而短暫窗口期的偶然性至少包含兩層含義。首先是一般、無差別短暫窗口期反復出現的頻率,即所有與基調窗口期異質的短暫窗口期的再現頻率(W1、W2……Wt、Wt+1)。在這個維度上,內嵌的特定短暫窗口期的偶然性受到整個窗口期的長短變化影響。整體窗口期的縮短將會降低內嵌的異質性窗口期再現的概率。其次,特定短暫窗口期的獨特性也同時影響偶然性的強弱(W與W')。前者單純考慮短暫窗口期在特定時間段內出現的數目,不重視諸短暫窗口期之間的差異。后者則強調短暫窗口期之間的價值不等。這種價值主要體現在內嵌的短暫窗口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改變外套的基調窗口期的走勢,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國家進行決策時所感知的成本與收益比。
就脆弱期內嵌機遇期來說,假設T時刻出現機遇期Ot,國家根據先前的經驗以及對現時環境的把握,對T時間點后再次出現機遇期Ot+1進行一階概率判斷。同時,依據機遇期Ot的獨特性,對之后出現類似價值的機遇期O't的可能性進行二階概率判斷。一旦判定在整個脆弱期內,機遇期再次出現的總體概率較低,認為機遇期Ot具有不可重復的高價值,則判定該機遇期出現的偶然性高,此時國家將有極高的意愿采取激進措施。而機遇期內嵌脆弱期時,未來再次出現脆弱期Ft+1的可能性越高,當前脆弱期Ft越可能破壞機遇期時,國家越傾向于采取激烈措施防止脆弱期的再次發生。
三、案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
(一)逐漸浮現的基調脆弱期
1914年之前頻繁爆發的連續性危機促使德國決策層不斷修正關于德國所處國際環境及其走勢的判斷,最終形成一種信念——國際形勢對德國而言愈發不利,協約國針對德國設置的戰略包圍圈正在逐漸合攏。而德國為了打破戰略包圍所做的若干次外交嘗試要么無疾而終,要么適得其反。德國內部越來越傾向于相信大國間戰爭不可避免,戰爭是維護德國利益的唯一有效途徑。而這一信念的確立使得德國對外交往時愈發偏好使用強制外交和戰爭邊緣政策。正如德國首相貝特曼所坦言的,隨著一次又一次危機的反復爆發,德國所面臨的威脅越來越大,進而被迫采取高風險的對外政策。
1905年第一次摩洛哥危機爆發,英國認為德國挑起此次沖突的用意在于離間剛形成不久的英法協約關系,在危機中表達了對法國的堅定支持。而次年為解決摩洛哥危機而召開的阿爾赫西拉斯會議上,德國外交陷入了自俾斯麥時代以來未曾有過的空前孤立,英法協約關系卻借機得以鞏固。事實上,阿爾赫西拉斯會議之所以能夠召開,恰恰是出于德國的精心盤算。德國原本完全有機會可以將摩洛哥問題的解決局限在法德兩個當事國之間,憑借自身的實力優勢在與法國的雙邊外交博弈中達成目的。但過分樂觀的德國錯判了國際形勢,認為美、意、奧三國都會支持德國依據1880年《馬德里條約》提出的反對法國獨占摩洛哥的主張,進而刻意訴諸多邊外交及大國協調機制來沖淡自身行為的利己主義和強權政治色彩。但會議的籌備及磋商過程卻大大出乎德國的意料。非但美國沒有如期站在德國一邊,作為德國盟友的意大利甚至也完全站到了協約國一邊,而奧匈帝國僅僅對德表現出了有限的支持。會議的最終結果與事先預期之間的巨大落差使德國認識到統一以來驟增的實力尚未能轉化成切實的國際影響力,德國所推行的世界政策面臨著其他大國或明或暗的抵制。此次危機成為德國后續一系列外交挫折的肇始。而英法以此次危機為契機,逐步深化兩國在軍事戰術層面上的配合。原本旨在消弭兩國之間殖民地矛盾、相互約束的協約關系向軍事同盟方向演進,及至1911年第二次摩洛哥危機時,英法關系幾乎牢不可破。
第二次摩洛哥危機爆發后,一向被視為親德派代表的財政大臣勞合·喬治發表了態度強硬的演說,表明英國為保護法國不惜與德國開戰的決心。而事后英國政府放任本國媒體對該演說進行不利于德方的解讀,并未嘗試引導輿論為局勢降溫。來自親德派的這次強硬表態以及事后英方的行為讓德國朝野為之震動。原本在德國強壓之下準備讓步的法國在英國介入之后立場翻轉,趨于強硬,使得德國很自然地將最終的外交失敗歸因為英方的介入,英德矛盾反而凸顯為這次危機的主要矛盾。德國對于時局的判斷進一步悲觀。出于對未來的擔憂,此前由于顧慮因擴軍而引入平民兵源可能損害陸軍質量,遲遲未下定決心的總參謀部決意開始擴充陸軍。德國各大媒體,甚至是一貫反戰的不少左派媒體都支持開戰。二次摩洛哥危機期間幾乎成真的英德大戰使德國對于歐洲大戰爆發的可能性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
除了上述來自西線的諸多戰略困境,奧匈和沙俄兩大帝國在巴爾干的激烈爭奪及其后果使德國更加確信自己對未來作出的悲觀判斷。歷次巴爾干危機及戰爭的結果表明德國唯一可靠的盟友——奧匈帝國的實力正在進一步衰弱。一旦奧匈帝國從大國行列中降格,德國將獨自面對來自協約國的戰略壓力。除了上述外交考量之外,軍事方面,由于施里芬計劃的內在缺陷,德國在未來可能爆發的大戰初期將極度依賴奧匈帝國在東線戰場的配合。該計劃通過奧匈帝國主動進攻沙俄而非被動防守或者將主攻方向對準塞爾維亞來達到牽制俄軍的目的,為德軍攻下法國爭取時間。這一戰略設計在對兩國協同能力方面提出極高要求的同時,需要奧匈帝國做出螳臂當車式的自我犧牲,這無疑對其實力和意志力是一場考驗。一個衰弱而又和德國離心離德的奧匈帝國絕無法滿足這一戰略要求。鑒于施里芬計劃是德國戰前唯一的作戰方案,德國必須在極力拉攏奧匈帝國的同時保障后者的實力不至于過度損失以至于無力配合執行施里芬計劃。
上述情形最終導致奧匈帝國所遭遇的任何危機都自動地轉換成德國自身的危機,德國被迫為奧匈帝國采取的各種單邊主義自利行為背書,越來越多地被卷入與德國核心利益關系不大的危機之中。這客觀上進一步惡化了德國的戰略處境。波斯尼亞兼并危機時,為了幫助奧匈帝國達成戰略目的,德國通過近乎最后通牒式的施壓迫使沙俄讓步,但德國高層事實上已然意識到這場外交勝利可能得不償失。標洛事后對德皇表示,這樣的成功不會再現,不可故技重施。德軍參謀總長毛奇(Helmuth von Moltke)則認為,在這場危機中,德奧雖然取得暫時的成功,但是戰爭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協約國日益強大,1909年的有利形勢可能不會再出現了。與此同時,由于兼并危機期間奧、俄外長的相互攻訐與外交訛詐,兩國之間僅存的一點互信也喪失殆盡,奧俄矛盾愈發尖銳。
除此之外,同為德國盟友的意大利卻將兼并危機視作動手瓜分奧斯曼帝國的有利時機。意大利不僅積極與沙俄協調立場并簽署《拉康尼基條約》以對抗奧匈帝國,更是在次年置德國在奧斯曼的諸多利益和相關戰略部署于不顧,成為第一個動手肢解該國的大國。此舉擴大了同盟三國之間本已存在的嫌隙,更為嚴重的是引發了巴爾干諸小國的效仿。由德國訓練、武裝的奧斯曼陸軍的戰敗及領土割讓導致塞爾維亞等一眾斯拉夫小國的實力驟增及野心膨脹,很快就將矛頭轉向同樣民族問題叢生的奧匈帝國。以塞爾維亞為代表的巴爾干諸國,不停地向奧匈境內輸送極端民族主義及分離主義勢力,以此蠶食奧匈帝國的機體。
與奧匈帝國的日益衰落形成鮮明對比,俄國逐漸從因日俄戰爭而遭受的重創中恢復過來。幾次危機中的被迫退讓并未一勞永逸地削弱俄國,只是徒增俄國的不滿及報復的決心。因波斯尼亞兼并危機而遭受挫敗的俄國前外長伊茲沃爾斯基(Alexander Petrovich Isvolski)轉任駐法大使,于任內積極推動對法協調以抗衡德奧聯盟。德國對于俄國實力增長同時伺機報復是有一定認識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夸大了后者帶來的威脅。
總之,歷次危機之后,德國逐步做好了戰爭的物質及心理準備。事實上,歐洲各國廣泛彌漫著一種戰爭不可避免的宿命感,德國也概莫能外。各國軍備競賽的持續加劇都是為這一預想的宿命而進行的準備。德國通過陸軍擴軍法案,法國改行三年兵役制,俄國制定“大計劃”——要求1917年前完成擴軍整備以及戰略鐵路的修建。而法俄兩國的舉動卻又都在削弱德國施里芬計劃的可行性。同時,軍備競賽的展開給各國帶來極重的財政負擔。德國內部不少人指出這種負擔難以為繼,戰爭成為從眼下的慢性折磨中解脫出來的理想方案。在此背景下,著名的戰爭委員會于1912年12月8日召開,德皇會同軍界首腦認真商討了戰爭的可能性及其具體方案。此次會議的召開再次印證了德國對于局勢的悲觀判斷。
(二)內嵌機遇期的打開
如果說頻繁爆發的歷次危機使得德國認識到自身正處于一個長期的脆弱期中,軍備競賽清晰地勾勒出了這個脆弱期的時間節點,那么以19131914年英德緩和為首的一系列事件的集中爆發則預示著國際形勢為德奧打開了一個內嵌于脆弱期中的寶貴機遇期(難以重復又極大地改善同盟國的短期處境)。
戰前德國在進行開戰決策時受到兩大因素最為直接的影響:國際層面上是英國中立的可能性,為此德方進行了各種嘗試以期獲得英國的中立保證或者提高其中立的可能性;國內則是德國公眾對于戰爭的支持度,其中尤以掌握國會多數的社會民主黨的態度最為關鍵。在1914年七月危機的緊要關頭,德軍在緊盯法軍動向的同時,仍然采取了周密的防范措施,以免社民黨通過號召大罷工來妨礙總動員。
就英德關系而言,七月危機爆發之前,兩國關系幾乎處于20世紀以來的歷史最佳狀態。1913年,德國因國內財政緊張,無法同時與協約三國展開海陸并舉的軍備競賽。當年2月,提爾皮茨宣布原則上接受英國提出的16:10的造艦標準。德國放緩了無畏艦的建造速度,事實上暫停了兩國間的海軍軍備競賽。此舉移除了多年以來橫亙在英德關系之間的首要障礙,為兩國緩和創造了條件。相近時期,奧、俄圍繞巴爾干問題幾近爆發戰爭,英、德險些被卷入。英國意識到歐洲大戰的風險,為了防止因為與英國核心利益關系不大的巴爾干問題而被卷入戰爭,開始尋求與德國合作,約束各自陣營的盟友。在英德兩國的密切配合之下,倫敦會議成功拆解了兩次巴爾干戰爭埋下的全歐大戰引信,成為大戰爆發前歐洲協調機制的最后一次成功運作。英國外長格雷對此頗為得意,以至于七月危機期間不斷援引此例,呼吁英德再次合作。
海軍競賽的停止和巴爾干危機的化解為兩國關系回暖創造條件的同時,以貝特曼為首的德國外交系統利用官方和民間管道雙管齊下,對英國展開了一場精心設計的演出,試圖以此進一步鞏固來之不易的英德緩和。貝特曼等人希望給英國領導人營造出這樣一種印象:德國內部存在主戰和主和兩個派系的斗爭。而協約國,尤其是英國溫和的對德政策將幫助德國政府內的鴿派取得政策制定的主導權,并引導德國走和平發展的路線。而相關研究顯示,德方的計劃成功影響了格雷的政策選擇。英國外長這一時期對德政策更加緩和,希望以此為德國鴿派的政策路線提供合法性,助其贏得內部權力斗爭的勝利。1914年2月,貝特曼樂觀地表示德英關系取得長足進步。此外,英國和德國剛剛在葡屬非洲殖民地、巴格達鐵路問題上先后取得諒解,而英俄矛盾則因波斯問題再次發作。德國決策層正是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之上作出英國戰時可能中立的樂觀判斷。宰相確信,許多方面的跡象顯示,如果俄法以挑釁者姿態出現,英國是否會積極參戰是值得懷疑的。他甚至認為如果德國方面避免挑釁,英國會在法國被打敗之后再進行干預。
與此同時,英國此時恰巧也遭遇了極為嚴重的內政問題,這使得德國預判英國會無暇顧及巴爾干局勢。事實上,在1914年7月23日奧地利向塞爾維亞發出最后通牒之前,愛爾蘭獨立暴動的確吸引了首相乃至內閣大多數成員的注意力。也因為如此,英國外長格雷的個人行事風格和政策傾向極大地決定了七月危機時英國的危機管理政策。危機期間,為了避免法俄兩國在獲得英國的軍事支持后有恃無恐地刺激德奧,同時限于英國內閣自身的立場分裂,格雷既無法也無意愿明確承諾英國在戰時會與法俄組成軍事同盟。同時,由于錯誤的歷史類比,格雷試圖復制在倫敦協調會議上英德緊密合作化解危機的成功經驗,以至于在危機尚有轉圜余地的階段,格雷所表述的英方立場始終曖昧不明,未能對德形成有效威懾。加之德國本身存在的愿望思維,以及德國駐英大使利希諾夫斯基的個人疏忽,德方一度錯誤判斷英國極有可能會施壓俄國,迫使其退讓,英國甚至存在戰時保持中立的可能性,或者至少不在開戰伊始便派兵投入大陸戰場。在德國主觀認知中,英國這一關鍵的戰爭“制動閥”在1913年2月到1914年7月間的經常性缺位無疑增加了德國的戰爭沖動。
另一方面,由于七月危機本身的特性使然,對德國而言,于1913年打開的機遇期的價值進一步提升。雖然第二次摩洛哥危機之后,德國輿論場已經充斥了大量的好戰言論,但和平主義運動同樣方興未艾。德國政要清楚意識到無法在缺乏民意支持的情況下發動戰爭。而弒君行為引發的七月危機在德國民眾中激起了普遍的悲憤及對奧匈帝國的同情,為德國軍事支持奧匈帝國的強硬行動提供了良好的民意基礎。同時,德國國內的最大反戰力量社民黨及其支持者,因為沙俄的勞工政策及其政體,一向對后者厭惡有加。七月危機觸發的德俄戰爭顯然比德英戰爭更易獲得社民黨的支持。因此,七月危機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德國戰爭決策中的第二個制約因素——民意支持。戰爭被包裝成是強加給德國的。借此貝特曼成功說服社民黨接受潛在的戰爭可能。社民黨承諾不發動總罷工、局部罷工或使用其他手段阻礙動員或對外戰爭,并在帝國議會中給予了必要的支持。
七月危機在國內層面的利弊權衡中顯示出了極高的戰略價值。除此之外,在國際戰略互動層面,七月危機對德國來說也是難得的開戰良機。由于涉及皇室的威信和正統性,德國認為沙俄可能會因厭棄弒君行為而放棄對塞爾維亞的庇護,而這增加了戰爭局部化的可能性。從同盟管理角度看,德國更偏好投入一場因奧匈帝國自身問題而引發的戰爭,這樣一來才能保證奧匈帝國堅定而高效的支持。反之,奧匈帝國極有可能像第一次摩洛哥危機期間那樣,采取陽奉陰違的推諉戰略,拒絕承擔同盟義務。貝特曼甚至認為,利用刺殺事件德奧將有機會對巴爾干諸國的聯盟進行重組,拉攏奧斯曼土耳其、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和希臘,進而孤立塞爾維亞和沙俄。
(三)內嵌機遇期的不可重復性
上文論述到七月危機本身的特性使得1913年末開啟的機遇期的戰略價值驟然提升,幾乎達到歷史峰值。而由于引爆此次危機的費迪南(Franz Ferdinand)大公遇刺事件充滿了大量的偶然性,德國很容易意識到,未來此類事件絕無重演的可能性。因而在可預見的未來,無論由于英德緩和而打開的機遇期是否能夠繼續維持,因七月危機的不可重復和奧匈帝國的持續衰敗,整個機遇期的價值將不可逆地迅速降低,直至消失。1914年夏注定是最佳的開戰時機。
6月28日爆發的薩拉熱窩事件事實上由兩次刺殺構成,這期間至少歷經了三個關鍵節點才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首先,第一次刺殺嘗試意外失敗之后,大公拒絕了下屬中斷視察的請求,堅持前往醫院看望在第一次刺殺中受傷的人員。其次,前往下一處視察地點的途中,大公座駕的司機由于未能獲悉行程改變,駛入能夠遇到兇手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的錯誤路線。最后,當司機為了更正路線而短暫停車時,大公的座駕恰好停在了兇手面前。上述三個關鍵事件每一件單獨發生的概率都相對較低,而三件事同時發生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只要在一個節點上采取不同的選擇,歷史就會有完全不同的走向,而這意味著類似偶然性事件再次發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同時,費迪南大公而非其他政要成為受害者對于危機的后續發展也至關重要。一方面,彼時能夠像大公那樣對德奧兩國政策走向施加決定性影響的人物屈指可數。費迪南喪生之前,奧匈帝國內部實際上逐漸形成了兩個互有交集卻又相對獨立的決策圈。一個決策圈以老皇帝為核心,主要由內閣的正式成員構成,是帝國權力的實際掌握者。另一個決策圈則圍繞在大公身邊,其對內主張激烈的政治改革,例如將奧匈二元帝國改制為多民族高度自治的多元聯邦制,以削弱匈牙利的地位;對外主張和平,反對使用武力打擊巴爾干諸國,更不同意兼并新的斯拉夫人口及其土地。這群人被視為影子政府,在皇帝的默許之下已經能夠對帝國政治產生一定的影響力。這套機制多年以來平穩運行,已形成某種非正式的制度安排。如果一切順利,無論大公的主張未來是否能夠順利挽救帝國于將傾,內部權力交接都將頗為平順而為帝國改革的展開創造一個良好的開局條件。但是,大公遇刺身亡打亂了這套行之有年的機制,使得帝國中興戰略的既定步驟被徹底打亂。這一切無疑沉重打擊了奧匈帝國。
另一方面,由于主張以非暴力手段處理對外關系,大公是戰前奧匈帝國國內最重要的反戰力量之一。多次叫囂對巴爾干小國進行預防性打擊的奧匈帝國參謀總長康拉德(Conrad von Hotzendorf)一定程度上因為費迪南的關系而一度被解除職務。奧匈帝國內部的好戰聲音因此暫時得到抑制。通過政治改革而非借助替罪羊戰爭來重整國政的政策路線在奧匈帝國一度占據上風。費迪南的遇刺身亡導致奧匈帝國內部的溫和派趨于瓦解,主戰派勢力在整個戰前決策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整個內閣中唯一堅定反戰的匈牙利首相蒂薩(Tisza de Boros-Jeno)也最終被說服,同意在不兼并塞爾維亞的前提下發出令塞方難以接受的最后通牒。
此后,除非德奧兩國的皇帝本人遇刺,否則很難想象什么樣的事件能夠產生類似于大公遇刺的效果來徹底逆轉大國的政策走向。可是兩國皇帝成功被刺殺的概率小之又小。奧皇年老,深居簡出,更不可能像大公一樣選擇一個敏感的時機親身涉險。此外,大公遇刺之后,各國皇室的安保更加嚴密,其中又以德國為最。某種程度上,出于安全考慮,德皇甚至取消了出席大公葬禮的計劃。對德奧兩國內部的主戰派來說,類似能夠為開戰提供充足合法性、極大改善開戰條件的事件必須加以利用,不容錯失。
綜上所述,進入20世紀之后,外交中遭遇的一系列嚴重挫折使得德國形成了關于自身陷入長期脆弱期的相關判斷,而1913年起的英德緩和則為德國在戰前打開了一個難得的機遇期。及至1914年,這個特殊年份內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尤其是七月危機極大地改變了德國認知中復合窗口期的形態,其在放大機遇期價值的同時,使得整個窗口期的關閉期提前到來。換言之,由于機遇期的突然出現和極速放大,原本置于長期脆弱期認知框架下而形成的悲觀預期和穩定的戰爭風險偏好被突然修正。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德皇和貝特曼等人盡管長久以來都認識到使用戰爭手段為德國謀取出路的必要性,但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卻選擇最終在七月危機時投入戰爭。七月危機實際上提供了一個契機,幫助德國決策者們走出折磨他們許久的心理困境。最終的結果便是醞釀已久的體系壓力在1914年8月宣泄而出,引爆了20世紀影響最為深遠的浩劫。
四、案例二:中美貿易爭端
當前的中美貿易爭端雖然與傳統意義上的大國沖突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且很可能只是中美結構性矛盾的一次階段性集中爆發,但仍然能夠利用復合窗口期理論對其爆發時機進行一定的解釋與分析。與傳統大國間戰爭只需單方開戰行為就能觸發戰爭不同,貿易摩擦螺旋升級為能夠沖擊體系穩定的大規模貿易爭端必定經歷一個針鋒相對、互不妥協的對抗過程。因此,充分解釋貿易爭端的爆發時機問題至少需要回答兩個問題:首先是美國為何選擇在這一時機挑起針對中國的貿易摩擦;其次是中國為何選擇此時應對,而不在美方實施第一輪制裁之時退讓。下文將利用復合窗口期理論分別回答這兩個問題。
(一)美方的窗口期信念與中美戰略競爭加劇
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雖然進入新常態,但經濟體量壯大、質量提升的勢頭仍然迅猛。中國綜合國力也借此躍上了一個新臺階。相近歷史階段,美國霸權遭到嚴重侵蝕。其實力的絕對優勢地位雖然仍難以為其他國家所及,但在面對眾多新興國家的群體性崛起時,相對優勢卻在逐步喪失。與此同時,美中兩國與其他國家的實力差距逐漸拉開。對于物質結構的變動,作為體系主導國的美國表現得格外敏感而警惕,越來越將中國崛起視作一個打開美國戰略脆弱期的整體性事件。
歷史上,美國政界及學界習慣于對美國霸權進行周期性的檢視和反思。每逢重大危機發生及被化解的時候,美國國內便會掀起一輪關于霸權是否衰退的論辯高潮,對可能挑戰其霸權的競爭對手進行戰略評估,并制定相應的對應策略。無論是解體的蘇聯還是陷入長期增長停滯的日本,都先后淪為美國霸權護持戰略的“受害者”。近期研究顯示,雖然美國政界及學界普遍對美國的絕對優勢地位及其維持抱有信心,但大體都承認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相對優勢正在消失。更重要的是,在美國戰略評估中,因中國崛起而打開的脆弱期存在惡化的可能性。近年來華府決策圈及智庫逐漸形成共識,認為中國對美國霸權構成的威脅日益嚴峻,并判定往屆政府奉行的對華接觸加遏制戰略已然失敗,未能將中國塑造成美國想要的理想狀態。他們認為對華戰略必須調整,以便及早遏制中國,否則美國相對優勢的進一步喪失可能導致自身脆弱期窗口加速關閉,錯失采取行動逆轉權力轉移進程的時機。通俗來說,中美戰略競爭的臨界點已經到來。對華戰略設計已經成了與霸權衰退及霸權護持高度相關的聯動議題。在中國崛起態勢尚不明朗的時期,美國認為自身領導地位所面臨的挑戰來源是多樣的,范圍涵蓋從高政治到低政治的幾乎所有議題領域。但是隨著中國崛起的態勢越來越明顯,美國霸權的戰略收縮不僅僅表現為軍事力量在地理空間維度上的收縮,還表現為美國所關注的議題越來越狹窄,逐漸聚焦于和中國有關的傳統安全領域。大國競爭再次占據主要議程。
如果說上述大趨勢變動勾勒出了當前中美戰略競爭圖景的大致輪廓,奧巴馬(Barack Hussein Obama)執政后期至今中美戰略互動時雙方采取的一系列行動則不斷地具體化、修正中美各自持有的窗口期信念。螺旋上升的互不信任乃至敵意導致美方的脆弱期信念不斷被強化,并使美國將脆弱期的存在更為明確地歸因為中國崛起。
軍事方面,中國軍事能力的投射范圍持續擴大。以海洋戰略經營為例,通過島礁建設、政權建設以及軍事建設,中國在南海的戰略地位得到空前改善。原本囿于軟硬件限制只具備被動防御、早期預警功能的相關島嶼已經建設成海空軍實施遠海防御作戰的重要戰略支點。這在為各國自由航行安全提供保障的同時,有利于中國扼守住重要的海上通道。就海軍戰艦保有數量而言,根據美國國會研究服務局的統計,近年來中國海軍在戰艦數量上超越了美國海軍。美國太平洋司令部預測,中國將大大提前于原定日期(2035年)完成國防現代化目標。屆時美國海軍在西太地區的優勢地位將被進一步削弱。與此同時,中國憑借多邊合作機制以及各種雙邊措施改善同南海周邊國家關系,有效地使得南海爭議降溫,美國“離岸平衡”的戰略支點出現一定程度的動搖。上述事態的發展無疑令美國這樣一個以海權為根基的霸權國倍感壓力,行動上則表現為更頻繁地直接介入南海事務,公開否認中國對于南海的主權主張,派艦駛入爭議海域以彰顯美軍的軍事存在及地區影響力。
經濟方面,中國經濟總體規模不斷壯大、產業結構持續升級。以往中國與歐美發達國家之間形成的產業互補關系逐漸轉變為競爭關系。尤其對于美國而言,一旦中國產業升級完成,中國經濟將在“質”和“量”兩方面同時對美國首要經濟體地位構成嚴重挑戰。2015年出臺的《中國制造2025》則被認為是中國嘗試通過國家重點扶植的宏觀手段幫助中國經濟在質量上追趕美國的重要舉措。
值得注意的是,該計劃提出“用三個十年完成從制造業大國向制造業強國轉變”的戰略規劃實際上為中美制造業乃至整體經濟實力的“權力轉移”設置了明確的時間節點。對于認真對待這份文件的美國而言,相關節點等同于為其設定了窗口期關閉的最后期限。明確而緊迫的競爭時程刺激美國選擇高風險、高代價的強硬政策回應相關挑戰。回顧本次貿易爭端過程中美國升級關稅壁壘時白宮和貿易代表辦公室所發布的公告,不難發現美國對于《中國制造2025》的忌憚程度遠超其對于所謂貿易平衡的重視。歷次公告反復強調《中國制造2025》對中美兩國產業競爭可能產生的深遠影響。此外,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中國在進行戰略規劃時習慣于設置非常清晰的目標完成時間節點。無論是鄧小平時期提出的“三步走”戰略,還是中國共產黨十五大、十六大報告中設定的更為細致的戰略目標,都如期甚至提前完成。這一系列成就無疑將強化美國的相關信念:中國政府大概率能夠在未來完成規劃的戰略目標。具體到《中國制造2025》,計劃完成之時中國國力將以其制造業的成功升級為基礎邁上更高的臺階。如果放任這一趨勢而不加管控,屆時美國霸權將遭遇更為嚴峻的挑戰。
更重要的是,《中國制造2025》確定的時間節點與中美經濟規模易位的時間節點形成呼應,共同設置了一個美國窗口期關閉的最后限期區間。前白宮首席戰略專家史蒂夫·班農(Stephen Kevin Bannon)曾表示:“美國如果持續失敗,未來5年,至多10年,就會到達一個無法扭轉的節點。”2020年2月,美國司法部長威廉·巴爾(William Barr)在美國頂尖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公開演講中也明確表示:“5G技術是下一代工業系統的中樞神經。而全球5G技術的版圖將在未來五年內奠定。能否在這一窗口期內戰勝華為將決定美國及其盟友是否能夠維持長期的競爭優勢,以免將主導權拱手讓與中國。時機轉瞬即逝,必須盡快行動。”
當上述物質性結構和觀念性結構同時完備時,中美戰略競爭加劇則成了理所當然的結果。根據復合窗口期理論,隨著窗口期關閉的節點日益臨近(2030年左右),處于脆弱期中的國家行為體越加傾向于采取高風險的投機主義行為。美國為維持霸權采取激進政策,故意挑起與崛起國的沖突完全符合理論預期。
與此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中美謹慎地將雙方沖突控制在一定的限度之下,并未在兩國結構性矛盾突出的階段爆發過嚴重的武裝沖突。幾次兩國海空軍的“近距離接觸”都得到了及時管控。在尚無嚴重前在危機巨幅提升國家風險承擔意愿的情況下,體系戰爭的高成本有效抑制了美國采取軍事手段逆轉脆弱期的意愿。其次,根據美國戰略判斷,2030年左右關閉的脆弱期給美國留下了一定的操作空間,尚未急迫到動用戰爭這一終極手段來逆轉權力轉移進程。總之,鑒于中美戰略競爭總體呈現斗而不破的局面,美國要實行遏制戰略以規鎖中國的進一步崛起,在貿易領域制造具有戰略意義的沖突可以說是收益最大、風險最小的戰略選擇。選用貿易爭端作為因應之策,既是本屆美國政府的政策偏好,更是基于當前美國復合窗口期認知得出的最優解。
此外,特朗普(Donald Trump)上任之后,美國的戰略收縮客觀上降低了中美戰略相互依賴,進而提升了美國的戰略自主性。美國在全球治理、伊核、朝核等需要中國密切配合的問題上的立場后退或冷處理,客觀上降低了對中國合作的需求,進而對其而言,當中美關系受損之后,中方不合作行為導致的損失也相應減少。這在某種程度上為美國打壓中國開啟了一個短暫的機會窗口。
(二)中方的窗口期信念與針鋒相對的反制策略
貿易摩擦升級為貿易爭端的過程呈現出懦夫博弈的基本特征。而雙方的實力接近以及沖突決心的具備則是懦夫博弈式互動方式出現的必要條件。其中,沖突決心尤其受到窗口期信念的影響。具體到本案例,經貿領域可以說是中美兩國實力最為接近、相互依賴程度最深的領域之一,因而也是中方與美國對抗的最佳場域之一。更重要的是,中方關于自身處于戰略機遇期以及美方可能利用經貿制裁手段反復制造脆弱期的信念,更加堅定了中方強勢回擊美方不公平貿易措施的決心,彌補了因實力相對較弱而可能導致的決心不足問題。
結合上述因素來看,如果不加干預,歐盟很有可能在中美貿易出現嚴重沖突時效仿美國的做法。鑒于中方在與美國互動時所采取的策略及其結果勢必為歐盟所注意,中國在貿易爭端中的強硬表現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具有間接威懾意味,有助于避免對華強硬政策像多米諾骨牌一般在諸如歐盟這樣重要的行為體間擴散。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美國盡管堅持認定自身仍然并將持續處于霸權地位,但愈發將中國崛起視為一個開啟了美國脆弱期的整體性事件,而解決霸權危機的機遇期窗口很快就可能因為中國實力的穩步上升而關閉。與此同時,近年來中方一系列的國內發展及國際實踐使美國進一步明確了上述認知,加之窗口期關閉節點的迫近,最終導致本屆美國政府決心采取更為強硬的手段對中國崛起的勢頭加以遏制。由美方挑起的對華貿易摩擦乃至蔓延至雙邊關系其他領域的齟齬都是上述窗口期信念的具體行為表現。中國不懼貿易摩擦升級,堅決回擊美方挑釁則是基于自身尚處于機遇期中的基本判斷。面對特朗普政府的霸道行為,中方為了防范美國過于頻繁地利用類似措施而導致中方的內嵌短期脆弱期頻現,采取針鋒相對策略,利用“未來陰影”的設置,通過改變美方采取類似單邊政策的支付矩陣以使未來的美國政府在決定采取對華強硬政策前有所顧忌;同時,中美雙方沖突性互動產生的巨大損失可以被視為一種誠意信號,既揭示對華強硬戰略的代價沉重,亦彰顯中方的決心,進而提升中方威懾的可信度以懲前毖后,降低其他大國效仿或追隨美國的意愿,有助于更有效地維護好至關重要的戰略機遇期。
五、結論
結構主義理論視角下的危機如同魚貫而行的班車排布在時間軸上,而權力轉移的時間點則如同被設定好的末班車時刻表。但在實力對比發生逆轉之前,體系性沖突將于哪次危機之后爆發一如在末班車之前選擇搭乘哪一列班車一樣,是理論盲點,無從獲悉;同時不同班次之間的差異對于何時登車的影響并未被納入考量。既有的連續性危機理論或對抗關系理論則揭示了體系性沖突爆發的濫觴。體系性沖突根源的培植過程如同被逐漸注滿火藥的木桶,然而引爆火藥桶的火星的下落時機卻無法被理論化。持續升高的對抗關系可謂有始無終。換言之,兩類理論刻畫的體系性沖突爆發高危期的時間區間都是單側閉合的,體系性沖突爆發的概率只是隨著實力的接近或歷經危機次數的增加而單調增長。
本文建構的復合窗口期理論則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上述理論中存在的“放射性”、單調性缺陷,進一步縮小了體系性沖突的爆發時機可能落在的時間預期范圍,為解釋乃至預測體系性沖突的爆發時機提供了一個可能更為精致的理論框架。此外相較于既有的沖突時機理論,復合窗口期理論的另一個優點在于:該理論以危機為樞紐,利用連續性危機理論解釋導致體系大國間尤其是主導國與崛起國間結構性矛盾的生成路徑,同時并未犧牲對危機個體特性的強調,因而得以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因結構化而產生的必然性和由互動帶來的偶然性兩者之間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