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互動理論視角下電視專題新聞的敘事傳播
——以《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為例

蔡紹碩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電視專題新聞是廣播電視的一種節目類型，具體來說，是多樣化運用電視表現手段與播出方式，對社會重大新聞題材進行深入或獨特視角的報道(1)王振業:《廣播電視與新聞》，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220頁。。1996年中央電視臺開播的《新聞調查》就是一檔深度調查的新聞專題節目，憑借獨特的記者型主持人敘事方式等特色，被認為是國內最有影響力和最具代表性的電視新聞(2)劉宏宇:《電視新聞調查性報道的敘事分析——〈新聞調查〉個案研究》，《電視研究》2003年第9期，第39-40頁。。同時，該節目運用各種敘事手法吸引觀眾的注意，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3)趙丹:《電視新聞深度報道的故事性情節在輿論監督與導向功能中的作用——〈新聞調查〉節目敘事手法分析》，《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126-129頁。。2009年8月15日開播的《新聞調查：網癮之戒》，更是在45分鐘的敘事中將一個網癮戒除學校背后的故事調查做得既客觀真實，又引人入勝。

敘事作為專題新聞表達主旨的一種傳播手段，是羅姆·哈瑞符號互動理論關于“談話形成社會生活中的意義和結構”在電視專題新聞節目的體現(4)李特約翰著，史安斌譯:《人類傳播理論(第7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0頁。。芭芭拉·貝萊斯·萊爾的符號互動論認為，現實社會建構在系列符號及其象征意義基礎之上，而生產這些意義的過程存在于社會個體與他人借助符號而開展的互動中(5)轉引自斯蒂文·小約翰著，陳德民、葉曉輝譯:《傳播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120頁。。米德的經典符號互動論也認為，社會個體是在通過不斷與他人的互動中，來學習并理解對方產生“有意義的活動”的符號所代表的共享意義(6)喬治·H.米德著，趙月瑟譯：《心靈、自我與社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90-98頁。。這種“共享意義”在布魯默的符號互動論看來，會在符號解釋中得到持續修正，直到社會個體與他人的行為達成一致(7)陳紀、呂如敏：《布魯默和庫恩在符號互動論上的異同》，《河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26-28頁。。可見，在符號學家的眼里，媒介與公眾、敘事者與敘事對象亦是個體與他人的對應關系，只有在互動中才能創造“共享意義”，而敘事和傳播則是創造意義的互動手段。那么在電視專題新聞節目《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的敘事傳播中，符號互動模式是如何構建“共享意義”的呢？

一、電視專題新聞的議程設置與敘事推理

電視屬于大眾傳媒，電視專題新聞節目就屬于大眾傳媒的一種信息傳播媒介。將符號互動理論運用到大眾傳播的信息媒介研究中，戈夫曼提出了“框架”理論。他認為，“框架”可指代社會個體用來理解生活境遇的一套特定期望，廣泛存在于社會各類組織和各種活動中。個體參加組織、參與活動，必須首先通過符號認識組織或活動的結構化框架，以便“分辨、認知、察覺和體驗”事物(8)Erving G，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Contemporary Sociology, 1981, No.4， pp.1093-1094.。

電視專題新聞節目在敘事之前，首先要建構框架，即新聞報道什么，怎樣去選擇節目組認為的重要事實，怎樣在議程中體現媒體的意義解釋和價值定位，怎樣在節目敘事中傳播新聞事實的來龍去脈以及傳媒的道德評估和選擇態度(9)孫彩芹：《框架理論發展35年文獻綜述——兼述內地框架理論發展11年的問題和建議》，《國際新聞界》2010年第9期，第18-24頁。。在符號互動理論下，這些選擇是節目組成員、消息來源方、受眾方和情境多方互動“協商”的結果，也是在社會范圍內“媒介—公眾”互動“妥協”的結果。在框架建構中，《新聞調查》節目善于通過借助熱點事件和社會矛盾來沖破環境枷鎖，利用講故事來設置輿論議程，凸顯國計民生的關懷，從而使節目扣人心弦、廣受關注。

《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把視線聚焦到網民熱議的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網絡成癮戒治中心違規使用電擊的公共話題上，以記者型主持人構建話語敘事的互動全場，串起了敘事者的兩種互動：一是對于出現在鏡頭前的敘事者來說，通過與記者同時空的“演出”，在述說中將個人化的生活故事和內心世界推向公共舞臺。在與記者現場互動的同時，敘事者內心想象著與無數未知的觀眾進行互動，需要考慮觀眾的看法和評價。二是主持人代表觀眾與敘事者互動，要在心靈中與觀眾對話，提出觀眾欲知而未知的問題，所提問題必須能夠突破敘事者的內心防備，啟發其展現真實的自我。“記者—敘事者”在預定框架互動中生成媒體 (主持人)、個人(故事講述者)和社會(現場和不在場的觀眾)“合謀”的“議程”意義。

“議程”意義的展現，也依賴于記者型主持人的懸念設置。《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有一段解說詞：“不管上網成癮有多嚴重，多么反抗父母意志的孩子，只要被送進一間治療室，出來的時候，會立刻向父母道歉認錯。這個模式3年來在山東的一家網戒中心從來沒有失敗過，這在之前很多媒體的報道中被稱為奇跡，并且吸引了全國各地大量的家長送孩子前來就診。但是就在不久前，一些網絡上自稱已經出院的孩子，控訴他們在這當中接受的治療，其實只是電擊，并且把這家網戒中心稱為集中營。那么哪一種說法是真實的，奇跡究竟是怎么發生的，這種治療方法是否真的科學、人道、有效，我們將前往山東調查此事。”節目抓住青少年戒除網癮的社會熱點，用幾個問題設置懸念引發觀眾的好奇：網戒中心治療網癮的方式是否科學有效？是真正戒除了網癮，還是孩子們因為害怕再進治療室而選擇順從和屈服？專題新聞節目在解釋這些問題時層層推進，記者在與采訪對象的不斷互動中揭示答案。同時，記者與采訪對象之間面對面訪談中的符號互動也引起受眾的反思：家庭教育的不足、學校教育的缺失以及社會關注度不高，是否形成了網癮的外部原因？通過補足教育、完善社會制度，能否戒除網癮？在探尋治療院、孩子、家長和專家的觀點交鋒及沖突中，節目實現了懸念的高潮迭起。

該期節目的議題核心是“關注青少年成長”，敘事中必須揭示“電擊治療的合法性和倫理合乎性”“電擊治療儀器的使用合規性”“電擊治療的疼痛感和傷害性”等問題的答案。對此，節目借助采訪對象回答的矛盾沖突點來層層推進真相。比如，孩子們聲稱電擊量“5毫安幾乎沒有感覺，但不可能是5毫安，我親眼所見都是10到20毫安，甚至30到40毫安，最高見過40毫安”；而電擊治療者楊永信則堅稱“做電休克100毫安以上的量在國內外都認為是非常安全的，我現在用的是1到5毫安”。之后節目組圍繞設置的“電擊量”議題，多方采訪北京專家、家長、其他孩子、醫療主管部門，來尋求證據、揭示答案。

二、電視專題新聞的文本分析與敘事意義

符號互動學家米德在《心靈、自我與社會》一書中，詳細解釋了個體用符號生成個體對意識的經驗(心靈)、對自己的理解(自我)和對宏觀社會秩序的知識(社會)(10)喬治·H.米德著，趙月瑟譯：《心靈、自我與社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0頁；第96-105頁；第45-60頁。。下文從“社會”“自我”和“心靈”三個核心視角，分析《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的訪談等語言文本內容，觀察“共享意義”的產生過程。

(一)自我的呈現

米德(2005)認為，自我就是人對自己的認知，“自我呈現”即個人用來關照自己的復合視角，是在社會個體在“主我”和“客我”的符號互動中產生(11)喬治·H.米德著，趙月瑟譯：《心靈、自我與社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0頁；第96-105頁；第45-60頁。。自我意識一旦形成，對個體在社會生活中的行為和組織選擇都具有很大的影響。在節目采訪的文本中，電擊治療者楊永信解釋道：“這個需要靠事實說話，事實最有說服力……因為我這個人從業經歷是非常謹慎的……我是一個基層的精神科醫生，如果有停用和召回通知，我再使用就是非法的……當你發現這種治療利大于弊時，你用還是不用……哪怕能成功救助一個孩子，那就是功德無量的事……如果這種行為是一種偽裝，那么偽裝一輩子不也是好事嘛……沒有這個儀器的話，我是沒有更好的招。”在與記者“客體”的互動中，上述解釋呈現楊永信在違規使用電擊治療中的“自我概念”的形象維護。這種維護也是米德關于“鏡中我”暗示觀念的體現，因為“標簽”對于社會個體的自我概念和行為活動有著強大的影響。楊永信的標簽是“楊叔叔”“網癮戒除大師”，而記者在采訪中持續性地打破他違規使用電擊的“自我意識”，互動中的他自然會考慮維護自身形象，避免進一步引起沖突，利于神話自己和電擊治療。

(二)心靈的抉擇困惑

米德(2005)認為，心靈是個體使用內部符號特別是語言符號的一個場所，個體在心靈中通過自我意識和社會秩序的互動產生行為抉擇的判斷(12)喬治·H.米德著，趙月瑟譯：《心靈、自我與社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0頁；第96-105頁；第45-60頁。。這種判斷在個體自我與社會期望發生沖突時，會讓陷入掙扎的心靈作出屈從社會主流意見、放棄表達或改變自己意見的選擇(13)王文雨：《電視新聞專題節目〈看見〉中的符號互動分析——以〈柴靜:專訪“李陽家暴”事件〉為例》，《東南傳播》2012年第6期，第154-157頁。。“像個綿羊一樣連捆帶綁地把我搬上車”“因為它能讓大腦清醒，能在內心深處思考問題，我想待在這(孩子訴說時面部表情是流著眼淚)”“以不被電為標準，你心里愛咋想咋想”“所有的東西都是建立在電擊之下的”“我是被我媽騙來的”等文本內容可以反映出，受到電擊的孩子普遍是因為恐懼而屈服。從流著眼淚歌頌電擊可看出孩子內心的“困惑”，存在心靈交鋒著的兩種抉擇判斷：順從社會還是表現自我。如果選擇對自我的堅持，就會因成為“反叛者”而繼續接受電擊治療；如果選擇順從，就可少受罪直至獲得自由。

(三)社會的改善與優化

在符號互動論中，要實現米德認為的“社會制度是可塑的、不斷進步的，并且是益于個體發展的”，就必須確保社會在影響個體“自我”塑造和“心靈”表達的同時，也在個體的“自我”塑造和“心靈”表達中不斷得到改善、優化(14)李苓、馮劍俠：《電視訪談節目中的符號互動——以〈魯豫有約:愛人同志〉為分析案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5期，第106-110頁。。當然，這也是專題節目敘事傳播的社會意義所在：改善個體和推動社會進步。在電擊治療幫助青少年戒除網癮的社會接受程度及其是否具有科學性和社會進步性論題上，《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組織了多方訪談。家長1：“有這個孩子，不如沒這個孩子，想死的心都有了”；家長2：“有暴力傾向，也可以接受”；家長3：“我出于一種愛心就掩蓋一切，你有什么好的方法，拿來”；家長4：“他要是能恐懼一輩子，也未必是壞事”。生產商：“證到期了，這個儀器沒有生產了。”醫療專家：“就網癮問題而論，可以有好多方法來解決。”官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從以上訪談文本中可以看到，電擊治療作為一種社會常規化方法，是家長迫于無奈的一種選擇。對網癮少年來說，社會化意味著從法律上保護他不被電擊治療。只有社會常規治療網癮的方法能夠被有效替換和被家長接受，才能成為一種正常的“患病人戒網治病”的生存樣態，這才是化解網癮少年心靈焦慮和掙扎、呵護其健康成長的根本途徑。《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對這個議題的關注，也促使社會在多方探討中共同解決問題。

三、電視專題新聞敘事傳播的符號互動模式

(一)敘事傳播的符號互動模式分析

基于上文的分析可知，《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是通過甄選民眾感興趣的選題，使用議程設置在符號互動中推進節目敘事，并使用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來構建“共享意義”。該過程可以構成一個符號互動系統(見圖1)，以便進一步總結這種互動模式的敘事傳播過程。

在這個符號互動系統中，議題選擇是首輪互動。“山東臨沂網癮少年被暴力電擊”事件在網絡上引起公眾的熱烈討論，于是《新聞調查》節目組選擇這一新聞事件作為議題。這個選擇本身就是媒體的新聞定位和公眾輿論互動的結果。其次是議程設置的互動。主持人的敘述引出懸念，節目組的解說詞交代了背景和現場。隨后，節目組在傳播中引入記者、訪談對象和專家學者等多方主體進入敘事空間進行互動，這種互動一方面要解答議程的懸念、表現采訪對象自我與心靈的選擇，另一方面要給受眾呈現議題的真相。最終在傳播反饋中，完成受眾對議題社會化的判定，確定整個互動模式是否完成“共享意義”的構建。

受眾在這種社會空間里的反饋，可以通過微信、微博和電話等傳播媒介擴散信息，將“共享意義”放大到廣大社會主體和廣泛社會空間來進行符號互動，如社交媒體微信公眾號關于《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的撰文分析量高達數千篇，引發的評論更是不計其數。另外，這些反饋和討論會進一步促進甚至調整“共享意義”的社會化進步。節目播出后，電擊治療網癮少年受到全社會的關注，隨即原衛生部也明文叫停電擊治療。

(二)敘事傳播的符號互動技巧分析

從《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符號互動模式產生的傳播效果看，電視新聞專題節目在抓住社會熱點問題設置議程、在多重符號互動中生成“共享意義”方面具有媒體優勢，在影像符號的敘事傳播功能中也體現出獨特的技巧。語言符號上最直觀的就是記者與采訪對象的對話，能夠有效反映個體的“心靈”世界。記者采訪過程中的身體符號，如眼神、神情、笑容和點頭等，也會影響到采訪對象是否講述事實、流露真情。語言符號亦可用畫內文字來強調敘事元素，比如鏡頭中多次出現的“行為矯正治療室”；還可利用屏幕文字來交待事件進程，比如當一個小女孩對著父親和姑姑大吼大叫時，畫面上打出了“孩子剛入院時情形”的字符。非語言符號上則利用動態畫面與靜態畫面的交錯來傳遞事件信息，比如男孩拳擊窗戶的畫面與治療后坐在椅子上順從地喝奶、吃面的畫面，強烈的對比凸顯了“行為矯正治療室”的神奇功效，引發觀眾猜想。

通過《新聞調查：網癮之戒》節目建構的符號互動系統可以發現，電視新聞專題節目是在公眾感興趣的社會事件中設置“議程”，在節目敘事的符號互動中構建“共享意義”，并且通過使用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的技巧，讓敘事傳播更直觀凸顯這種“共享意義”。該節目的“共享意義”經過電視媒體的傳播后，得到了原衛生部《關于停止電刺激(或電休克)治療網癮技術臨床應用的通知》的回應，也說明個體通過持續不斷的互動式“心靈”溝通，能夠使公眾關注到少數的、邊緣的、被忽視的和被壓迫的“自我”，并經過“共享意義”后，能夠用社會成員共同認可的一系列規章制度加以規范和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