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中國詩歌學會是中國作家協會主管的16家社團之一。
12月6日,中國詩歌學會在其官網發布通告,稱該會前任副秘書長祁人涉嫌職務侵占一案,已被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經濟犯罪偵查支隊正式立為刑事案件。
通告稱,祁人侵占該會舉辦的“詩歌萬里行”活動收入和利益;冒領獲取各種報酬和費用近40萬元;僅通過兩個賬戶和其他途徑就轉移、侵吞了近500萬元巨額資金提現……同日,祁人發布聲明否認自己被立案,并稱中國詩歌學會會長黃某以學會名義對其“造謠污蔑”。
2017年,祁人與中國詩歌學會的矛盾曾一度公開化、白熱化,后來雙方達成處理共識,并各自從網上下撤了指責對方的文章。此次戰火突然重燃,再次引發關注。
詩歌圈,這一看似清雅的圈子,近年來內部紛爭不斷。詩人間大打口水仗,互相指責,甚至對簿公堂的案例屢見不鮮。有受訪者把詩歌界亂象比喻為“露天礦場”,“一些問題,不用去挖,一眼就看到了”。
在名利爭奪的背后,真相難辨,詩歌創作的初衷卻漸行漸遠。
中國詩歌學會在上述通告中稱:2020年 11 月 4 日,該會以涉嫌職務侵占為由,向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經濟犯罪偵查支隊報案。祁人于1994年~2012年4月期間,擔任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財務負責人。長期以來,中國詩歌學會陸續收到一些詩人和單位的反映,稱祁人在任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成立兩家公司侵占中國詩歌學會舉辦的“詩歌萬里行”活動的收入和利益。
通告稱,初步證明:祁人在1998年1月~2011年,長達十三年的時間里,先后以代領工資和勞務費等方式,冒領獲取各種報酬和費用近40萬元;僅通過中國詩歌學會影視詩歌專業委員會、中國詩歌學會學術工作委員會這兩個賬戶和其他途徑就轉移、侵吞了近500萬元巨額資金提現(以上兩個賬戶已被祁人在2010年和2011年分別銷戶 );利用私(虛)開發票和收據等手段,侵吞中國詩歌學會收入;隱瞞“詩歌萬里行”活動收入,侵占中國詩歌學會的利益……
中國詩歌學會章程稱,該會是全國性的詩歌學術團體,是詩人、詩歌理論家、詩歌編輯家、詩歌翻譯家和詩學教育工作者自愿結合的群眾團體,是非營利性的社會組織。該學會官網顯示,學會是1994年由中國作家協會申報,經中宣部批準成立,在民政部登記注冊的全國性國家一級社團。艾青、臧克家是首任會長。
現任會長駱英(本名黃怒波),資料顯示,黃怒波畢業于北大中文系。1995年4月,創建北京中坤投資集團,任董事長。2020年5月12日,他以75億元財富位列《2020新財富500富人榜》第420位。

2004年7月1日,“中國詩歌萬里行”啟動儀式在屈原故里——湖北秭歸新縣城舉行。圖/中新
祁人畢業于四川師大政教系,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參與中國詩歌學會的創建,擔任過該會常務副秘書長。祁人稱,1990年代,他從四川往返北京,拜訪冰心、艾青、賀敬之、臧克家等文壇前輩,創辦《中國詩人報》,最終在艾青、臧克家、賀敬之、瑪拉沁夫等人的支持下,登記成立了中國詩歌學會,一年多后就吸收會員1000多人。
12月7日,即中國詩歌學會爆出祁人被立案后的次日,祁人在微博發文回應稱,“本人現在一切正常,此公告系黃某(指黃怒波)不擇手段,為達陰險目的的造謠。”12月8日,祁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他正做網上證據保全,走法律程序。“我現在無論發多少言都沒有意義,現在對網上傳播的污蔑證據進行證據保全是第一要事,隨之啟動法律維權。”
他還稱,黃某未經中國詩歌學會黨支部和換屆領導小組的研究同意,自以為有公章在手,就可以為所欲為地以中國詩歌學會名義發布公告污蔑誹謗,“我很遺憾,黃某和我的個人恩怨,對中國詩歌學會的聲譽造成了如此不好的影響。”
當被問及是否涉及通告中提到的諸多問題時,祁人未正面回應,他只是反問道,“如果我說沒有,你們信嗎?”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馬瑾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是公安辦案階段,我們不方便透露太多信息。等(祁人)被批捕了,(我們)會向媒體提供大量的、詳細的證據材料。”
中國詩歌學會與祁人的矛盾,與中國詩歌萬里行的主辦權之爭密切相關。
該活動可追溯至2004年4月28日,中國詩歌學會主辦的中國詩歌萬里行活動在北京拉開序幕。時任副秘書長的祁人介紹,該活動將作為一項長期宏大的詩歌工程,以市場化、產品化、產業化、集約化的形式,實施“壹拾百千萬”工程,即最終實現打造1個品牌、創造10個基地、走進100個城市、扶持1000個詩社、培養10000名作者的成果。為推動該活動的進行,該項活動組委會還將啟動企業招標、冠名和實施中國詩歌萬里行“商務形象大使”等一系列新舉措。
中國詩歌萬里行組委會陣容豪華,總顧問和主任由時任中國作協領導擔任,祁人任副主任兼總策劃。工作班子實行秘書長負責制,組委會秘書長為祁人。
組委會對外稱,中國詩歌萬里行是由北京拿來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與中國詩歌學會簽署合作協議共同主辦的,合作期限自2004年5月19日起至2012年5月18日止。8年合作期滿后,該活動由《星星》詩刊等多家全國詩歌報刊雜志共同主辦。天眼查顯示,2001年6月12日,拿來公司成立,法定代表人為嚴謹,股東為祁人和嚴謹。
合作十余年后,中國詩歌學會第一次對祁人發難,是在2017年5月3日。中國詩歌學會發表聲明稱,該會是在祁人隱瞞了拿來公司是他和妻子嚴謹注冊成立的公司的情況下,才與該公司簽署了八年的合作協議。八年期間涉及金額巨大,但中國詩歌學會沒有獲得過任何經濟回報。
2017年5月6日,活動組委會則回應稱,2012年5月之前的中國詩歌萬里行一直是拿來公司獨家享有的品牌,在“八年合作協議”中有明確權屬規定,中國詩歌學會僅僅是活動的主辦單位之一,從未享有過“詩歌萬里行”的品牌。八年中活動的所有經費都打入了中國詩歌學會的賬號。
2017年5月11日,雙方矛盾升級。中國詩歌學會在網上發布《祁人先生,把中國詩歌學會的錢交回來!》一文稱,學會聘請了大華會計師事務所進行了專項審計,結論是:該學會主辦中國詩歌萬里行8年,僅收到了4起冠名贊助費,共計人民幣6萬元,“請祁人先生回答:中國詩歌學會的錢,去哪兒了?”
該文還向祁人發問:“為什么中國詩歌萬里行去廣東中山市8次,僅有1次交回1萬元。據知情人反映,每次活動收費都有百萬元左右的收入。其他的錢,你不會不知道吧?”“有領導常年擔任中國詩歌萬里行組委會的重要職務,為你站臺。你可能花費較大,但也不應該把屬于中國詩歌學會的錢搞得說不清了。”
彼時,黃怒波曾回應說:“我只是希望借這個機會給詩歌界帶來點清新的東西,要不大家都比著掙錢,就會出大問題。詩歌是美好的,但是人很臟,這是詩歌界普遍的一個問題。”
中國詩歌學會也發出聲明稱,自2012年4月中國詩歌學會換屆后,祁人不再在中國詩歌學會工作,更不擔任副秘書長職務,保留追究其繼續使用學會職務法律責任的權利。
祁人則對此做了另一番解釋,由于最初中國詩歌萬里行與中國詩歌學會聯合舉辦,當時的秘書長張同吾是個事必躬親的人,而自己那時在外面兼職,因此過問較少,“有些地方并沒有簽協議,2012年5月以后,拿來公司獨立承接這一品牌,并注冊了‘中國詩歌萬里行的商標,活動才漸漸規范起來,也會簽較為正規的協議。”2015年8月8日,張同吾去世,享年77歲。他曾參與創建中國詩歌學會,并擔任該會秘書長長達17年。
不久,祁人和中國詩歌學會的矛盾在公開化后,又離奇地迅速降溫。中國詩歌學會一位理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雙方爭議已達成“內部協調由組織處理”的共識,雙方撤下了所有爭議微信和網上文章。
祁人則稱,黃怒波在網上發布《祁人先生,把中國詩歌學會的錢交回來!》一文,后來黃雖然撤除網上的內容,但他以拿來公司名義起訴了傳播該條內容的鄭某,經北京市朝陽區法院審判,判決鄭某道歉并賠償5萬元。
祁人所稱的鄭某,為南寧詩人鄭正西。鄭正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與祁人的官司之所以敗訴,并非如祁人所說,而是法院認為他在博客中用詞過激。2018年1月15日,鄭正西在博客上發表《中國詩歌萬里行是什么玩意兒?》一文,質疑中國詩歌萬里行活動“不就是一個詩歌旅游團嗎?”“聯系到錢了,擬個名單,想請誰去玩一趟就通知誰,帶上一塊印好‘中國詩歌萬里行的紅布,就開始行了……”
朝陽法院審理后認為,鄭正西寫的“詩歌旅游團”“借詩歌斂財聯盟”等部分負面內容及評論無確鑿證據,存在揣度附會、低俗粗鄙之處,已經超過一般意義上的批評的合理限度。
鄭正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有中國作協的省部級領導為該活動站臺等原因,所以中國詩歌萬里行暢通無阻。曾有參加過該活動的詩人告訴他,活動到哪里去開展,組委會先聯系當地,對方同意后,祁人來定哪些詩人去參加,“一般每次20人左右,食宿地方上負責,而且還會得到一筆數千元的稿費”。
詩歌界對“中國詩歌萬里行”的質疑由來已久。博主“中國酋長”曾稱,該活動在某種程度上講,是一種嚴重的隱蔽性腐敗行為,他們以“深入基層”等美名,去全國各地公費旅游、走馬觀花,相當于政府官員以“學習考察”的名義公費出國旅游。
盡管受到爭議,但該活動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2020年11月29日,第五屆中國誦讀藝術家頒獎盛典在京舉行,中國詩歌萬里行榮獲“2019中國誦讀文學事業貢獻獎”,祁人登臺領獎。中國詩歌誦讀藝術節組委會主任項建新在頒獎時表示,至今,中國詩歌萬里行已組織全國1000多位詩人、誦讀家,走進28個省(市、自治區),以及英國、法國等十多個國家,一共走了133站。
“祁黃之爭”,從多年前的中國詩歌學會會長換屆,就已經開始埋下伏筆。
2012年,中國詩歌學會換屆后數年內,人事變故頻繁。2013年2月14日,時任中國詩歌學會會長雷抒雁逝世。同年11月12日,時任會長韓作榮逝世。2015年2月11日,主持工作的時任副會長兼秘書長李小雨病逝。
據一位知情人士介紹,時任中國詩歌學會名譽會長的張同吾等人動員黃怒波做會長,但他表示“不想趟這個水”。 2015年8月8日,張同吾去世,在彌留之際,他找到黃怒波,希望后者能幫助學會渡過這個難關。
同年12月9日,中國詩歌學會對選票進行統計,56位常務理事,最后收回48票,都是贊成,為所得票數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有效選舉,按照學會章程,黃怒波擔任會長。同年12月18日,民政部發布通知,對黃怒波擔任會長予以備案。一周后,學會法人代表由程步濤變更為黃怒波。
但在祁人看來,黃怒波當上會長是非法的。他介紹,中國詩歌學會如進行換屆,需要向中國作協提交申請,并上報候選人名單。作協審核通過后,會以正式的文件批復給中國詩歌學會,隨后,方可到民政局進行法定代表人的更改。祁人稱,黃怒波是在未經作協同意的情況下,私下召集理事進行投票,“發一封信函給理事們,每一個人簽個名回來,這就算他的投票了,這是不符合程序的”。
2017年5月10日,祁人在博客中實名舉報黃怒波,稱自2014年以來,黃先后6次被最高人民法院列入了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依據相關法律法規,黃不能擔任中國詩歌學會的法人、會長等職務。2015年12月1日,國家工商總局稱,凡因有償還能力但拒不償還全部或部分到期債務,被全國各級人民法院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自然人(即“老賴”),將受到信用懲戒,不得在全國范圍內擔任任何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黃怒波在一次采訪中表示,這在企業經營過程難以避免,“現在失信,說不定我下個月全解決了呢?”
雙方交鋒的另一個問題,是捐贈羅生門。2005年,中坤投資集團曾公開表示向中國詩歌學會捐贈1000萬元人民幣。祁人曾跟媒體透露,“當時說的是10年,每年100萬”,但截至2012年,實際到賬為150萬元左右。
黃怒波則回應,這些年來,他陸陸續續給中國詩歌學會捐了600多萬元,只要學會有活動需要經費,就會捐一些,但從未過問過這筆錢用到哪兒了。直到當了會長之后,才發現這么多年捐出去的錢根本不在詩歌學會的賬目上。“都這么亂了,我還怎么捐?”
在黃怒波看來,他之所以遭遇一些指責,是因為他擔任會長后,開展了一系列改革,動了某些人的利益。“你都不能想象財務有多亂,驚心動魄,賬都沒有。半年的票據在一個袋子里放著,大量的錢都不見了。”他要求,從會長到理事,在外面參加活動,所有的錢,簽了合同必須回到賬上。“我在詩歌學會一分錢都不拿,哪怕是出去演講的費用我也交回來,交到賬上,我自己先帶頭做。”
在黃怒波任職會長期間,中國詩歌學會大量發展會員,按照3年500元錢的標準收取,也為學會增添了一些經費。短短兩年,中國詩歌學會的會員數量從2000多人增加到5000人左右。目前,中國詩歌學會官網發布的《會員管理辦法》中,對個人會員的申請條件為:“在國家管理部門獲準發行的文學期刊或報紙發表詩歌作品不少于20首等8項要求。”符合條件的申請者滿足其中任一項,均可申請入會。
祁人卻認為,黃怒波大量發展會員,收取會費是其目的之一。“中國詩歌學會是全國有相當創作成果的詩人才能加入的”,祁人稱,在他負責日常工作的十多年中,對于詩人申請入會有較高的標準,要么是已經出版一本書以上并加入省級作協的人,如果未加入省級作協則需出版兩本書以上,會象征性地收取50元會費,“十多年的時間大概收過兩三次”。
對于時隔多年后,兩人再生齟齬,祁人認為,是因為黃怒波已被撤銷中國詩歌學會黨支部書記職務所致。“中國作協正式任命王山同志為中國詩歌學會黨支部書記,成立了換屆工作領導小組。在中國作協清理整頓中國詩歌學會之際,黃某發布所謂通告,意在擾亂中國作協對中國詩歌學會的整頓,以此搞亂詩壇,其實是癡心妄想。”
12月6日,中國詩歌學會換屆工作小組發布通告稱,黃怒波已在重啟換屆工作時的理事意見征求函中,向全體理事表達了“不再擔任新一屆中國詩歌學會會長”的意愿,并通過學會秘書處報告至中國作家協會社聯部。
關于中國詩歌的“祁黃之爭”,詩生活網發表的一篇署名作者為雷索的文章編后語認為,“對于詩歌推廣與宣傳工作,至今為止都缺少一套良性發展的商業模式。或者說,在主流的商業體系中,詩歌宣傳推廣模式的探索和實驗還很欠缺。詩歌活動如何合理地參與到主流商業體系當中,同時保持自身的獨立,如何更廣泛地吸引到更多優秀的人參與其中,特別是吸引到更多優秀的年輕人參與進來,這恐怕是所有有志于從事詩歌推廣傳播的人所需要潛心思考的問題。”
詩人鄭正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因常年對詩壇中存在學歷造假、權錢權色交易、不懂詩歌還當領導等亂象進行發文抨擊或舉報,得罪過不少人。鄭正西是湖北黃石人,現居住在南寧,曾任國家公務員,退休前從事期刊編輯工作,職稱為副編審。他把詩歌界亂象比喻為“露天礦場”,“一些問題,不用去挖,一眼就看到了”。
“詩歌的發表、評獎、選秀等關系化,會導致黑白顛倒,好詩上不了臺,劣詩庸詩大行其道。”鄭正西稱,詩人之所以熱衷與參加這些活動,因為有名利可圖。在一些知名詩歌刊物或活動上獲獎后,詩人就會名氣大增,回到地方上后,還可能得到地方上的獎勵,并受到很多刊物約稿和一些重要活動的邀請,而出席這些活動的人員中,不乏一些熱愛詩歌、附庸風雅的企業家、官員等。詩人擠進這樣的圈子后,也拓展了自己人脈。
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李發模曾撰文稱,詩之病,一是“詩離人遠去,人離詩遠去”;二是在“自我”圈里把“你”和“他”劃在圈外,畫地為獄;三是一哄而起的“惡搞”,真正意義的詩歌日趨貧乏與蒼白;四是某些詩人、編輯、選家和詩評論家各玩“花招”,既玩弄和誤導了讀者和初學寫詩的作者,又把詩歌推到了邊緣,越來越遠離賴以生存的土地和人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在危害中國詩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