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晶雯
(廣州大學 廣州 510006)
2006 年,三聯書社引進著名圖像小說《我在伊朗長大》,首次讓中國讀者接觸到“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這一類型的出版物。2009 年,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圖像小說名作《鼠族》時,在其封面和腰封上第一次冠以“漫畫小說”,同時建議該書的上架類別為漫畫、文學。2015 年,人民美術出版社正式以“圖像小說”的名稱,引進法國卡斯特曼(CASTERM)出版社系列作品《朦朧城市》,讓“圖像小說”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近年來,在受到數字化閱讀沖擊的紙質版圖書市場上,圖像小說表現得十分亮眼,不僅在銷售排行榜上長期占據席位,市場銷售額逆市攀升,其流行程度和文化影響力也在不斷提升。
然而,相對于圖像小說不斷增強的傳播力和影響力,相比歐美日韓等國家,國內對于圖像小說的概念、閱讀情況及其影響力,還鮮有討論。作為最重要的閱讀實踐基地,圖書館應時刻關注新的閱讀趨勢和閱讀樣式,但目前在圖書館界的相關討論中,鮮有涉及這一傳播力巨大的閱讀類型,由此帶來閱讀推廣工作認識和方法上的盲點與誤區,亟需新的研究觀點的指引與啟發。
大英百科全書將圖像小說定義為:一種結合文字與圖像的文本形式,其包含一個完整的故事,并以書籍樣式出版[1]。英國漫畫史家保羅·格拉維特(Paul Gravett)在《圖像小說:你所需知道的一切》中進一步闡釋,圖像小說是漫畫、文學與藝術三者的結合,對比傳統漫畫,其篇幅更長,包含更多的嚴肅主題、 社會批判和個人反思,并以傳統書籍而非連載期刊的形式出版,主要面向成人讀者[2]。美國學者史蒂芬·韋納(Stephen Weiner)表示:“圖像小說是卡通具有了文學作品特征的一種藝術形式。”[3]中國臺灣近年來對圖像小說也有了一定的研究,謝慧貞認為,“圖像小說是用漫畫的形式來述說比較長的敘事故事,其根本的特質與獨特性就是結合圖畫與文字完整地訴說一個故事,圖與文缺一不可……圖像小說也算是某種形式的漫畫,通常(類似文字小說的)劇情較長較復雜,繪圖表現風格的發揮尺度較寬,以成年讀者為目標。通常比月刊連載漫畫印刷精美,裝訂方式較厚較堅固,在書店與專賣店販賣,而非街頭書報攤”[4],與其他類型的出版物的邊界可清晰地區分開來。
綜合以上不同國家不同學者對圖像小說的概念界定,我們可以發現圖像小說已經有了區別于其他類型閱讀物的典型特征。首先,圖像小說以圖言物,它的形式是有漫畫分鏡、有圖文編排、有故事,有延續性圖像表現的漫畫或繪本,這與文字小說首先區別開來。其次,相對漫畫和繪本,圖像小說顯然大大拓寬了其表現范圍,加深了其表現深度,具有嚴肅文學的特征,這也是圖像小說被稱為“小說”的根本原因。其主題從嚴肅的政治話題如《切爾諾貝利之春》《我在伊朗長大》到深刻的社會反思如新加坡圖像小說《漫畫之王》,從展開嚴謹的科學幻想如《朦朧城市》到表達如反戰、反恐怖主義的社會參與意識如《柏林》《鼠族》,還出現了深入現代人內心世界,探索人性深層結構和生命意識的作品如《一日談》《棕色的世界》,以及將視角延伸至反思民族文化與剖析宗教意識等傳統文學領域的經典作品,如《拉比的貓》,也有關注少數邊緣群體和弱勢群體的作品如《藍色的小藥丸》等。深刻復雜的現實主義題材、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鮮明的文學性與藝術性決定了圖像小說具有與漫畫繪本不同的第三個特征:圖像小說的目標人群主要為成人。最后,由于閱讀者主要為成人,其發行方式主要為出版,在裝幀設計上,也會有很強的藝術審美要求,整體較為精美。
圖像小說在青年讀者中已經擁有了巨大的影響力。2016 年至2018 年,中國共計出版約124 種圖像小說,其中,2016 年約31 種、2017 年約47 種、2018 年約46 種,涵蓋科普、劇情、歷史、傳記、幻想、文學等多種類型,《建筑師》《散步去》《藍色小藥丸》《我在伊朗長大》等多種圖像小說成為當年暢銷小說。在廣受青年人關注的閱讀平臺“簡書”“豆瓣讀書”上,關于圖像小說的評論和討論往往能成為版塊熱門,如《燈塔》在“豆瓣讀書”頻道目前收獲109篇長篇書評,3 178 條評論,48 篇讀書筆記。國內也開始出現一批擁有優秀原創能力的圖像小說作者,如聶峻的《向日葵男孩》《老街的童話》、吳青山的《山海戮》、李昆武的《從小李到老李》《我們這一代》等;也開始出現改編自中國古典小說的圖像小說作品如藍雯軒的《世說新語》、阿舍的《三言二拍》等等。
圖像小說出版、創作及閱讀、傳播的繁榮,是因為其具有和一般閱讀物不同的鮮明風格,符合當下發展趨勢。圖書館,尤其是主要為大學生服務的高校圖書館開展閱讀推廣工作時,對此要有深刻的認識。
我們注意到,圖像小說的魅力首先來自文本本身的文學性與藝術性(目前國內已經有多篇論文關注到圖像小說的文學性,如詹婷的《美國圖像小說<鼠族>的主題和敘事策略研究》、孫楊楊發表于《中國比較文學》的《圖像小說探討之克里斯·韋爾作品的特質》等)。但更重要的是其符合“讀圖”和“數字化閱讀”的整體發展趨勢。如今,視覺文化與圖像社會的特征愈加明顯,而互聯網的興起,也大大改變了信息傳播方式與人們的閱讀方式。圖像小說增加了網絡傳播渠道,依托于各種數字閱讀設備,契合并強化了數字受眾的讀圖需求。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圖像小說會持續保持發展的態勢,不斷沖擊和改變大眾尤其是青年讀者的閱讀習慣。這必然要對圖書館變革和創新閱讀推廣工作提出新的要求。
基于圖像小說的傳播特點,目前其在圖書館工作中仍處于被全面忽視的狀態。雖然已有大量關于“讀圖時代”的閱讀研究,但大多將其置于“精英文化的衰落”“大眾文化的興起”的背景之下,陷入“深閱讀”“淺閱讀”“感性閱讀”“理性閱讀”的標簽化分類,更無法擺脫對“讀圖”“讀字”之間某種價值取向上的偏重。如最近的研究成果中,劉智躍認為:“圖像淺顯易懂,容易理解,讀者只要被動接受就可以了,這樣,讀者面對文字主動思考、想象的樂趣也隨之消失。用讀圖取代閱讀,會造成全民閱讀水平的低下,弱化,甚至喪失。”[5]徐瑞認為:“圖像信息一般淺顯易懂,讀者無需深入思考即可理解所包含的信息,如此一來,由深度思考及發散思維所帶來的閱讀樂趣也將隨之消失。此外,讀圖會帶來泛娛樂化現象,進而造成全民閱讀水平的下降。”[6]這些幾乎成為圖書館界“共識”的觀念,隱含著一種“被迫接受”的心態,對視覺傳播中圖像本身具有的深刻性與藝術性認識不足,更對“讀圖”與“數字化”時代發展到一定階段,圖像和文字高度融合,不斷拓寬其表現力的發展趨勢缺乏整體認知。這種心態和觀念會一定程度上限制圖書館推進閱讀推廣工作,在閱讀實踐中更顯被動。
實際上,“讀圖”與“數字化”的出現,甚而成為一個時代和社會的重要特征,本身就意味著讀者的思維方式發生了巨大轉變。可以預見,這種轉變將隨著科技發展、大數據升級、人工智能的出現繼續向前推進。圖像小說的出現,正是這一發展趨勢下的必然產物,作為對科技、視圖比較敏銳,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而言,無論是從培養思維方式的需要,還是其自身發展的特點而言,對它的接受度高是值得肯定的。作為閱讀基地和閱讀研究前沿陣地的圖書館,有必要敏銳捕捉到這一轉變背后的深層原因和其后發展的可能趨勢,從而適應和引領閱讀方式的轉型。
圖書館特別是高校圖書館,承擔著明確的的教育職能。同時作為校園文化的組成部門,高校圖書館扮演著“第二課堂”的角色,不僅是學生獲取知識和信息的最重要的校園平臺,在擴寬學生視野,培養思維方式,引導心理健康上也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圖書館的美育功能曾經是圖書館的研究熱點,它意味著:“充分利用圖書館的各種資源,對讀者進行審美教育,以培養讀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理想,即培養和提高讀者對自然美、社會美和藝術美的感受能力、鑒別能力、欣賞能力和創造能力,幫助人們樹立崇高的審美理想、正確的審美觀念和健康的審美趣味,促進身心健康。”[7]
隨著視像時代的到來,社會審美的取向和定位都發生了意義深刻的變化:一方面傳播媒介多元化,人們對生活的體驗和認知范圍得到極大延展,另一方面,“視像信息的爆炸式更迭讓人們在接受、掌握信息時越來越依賴于對視像化的外在形式的客觀認知。”[8]目前,對圖書館審美教育的討論還未及時關注到這些變化。
圖像小說的出現,無疑是高校圖書館通過閱讀推廣發揮其美育功能的一個契機。首先,國內外研究表明閱讀療法已被證實對大學生心理健康發揮著重要作用,栗波在2015 年通過以情緒教育為主題的繪本閱讀教學,發現繪本閱讀可以讓大學生“知覺情緒概念”“情緒問題浮現”“催生自主能力”“懂得恰當處理情緒”[9]。陶晶雯認為“高校圖書館應……將其(繪本閱讀)作為應對閱讀趨勢的發展和數字化時代對圖書館挑戰的應對方式之一”[10]。圖像小說擁有和成人繪本相同的視覺經驗想象和再現特點,其較強的藝術性、文學性,通過畫面與閱讀完美結合,從而創造出一種與自己和他人溝通的感統語言。這套體系能夠釋放心理壓力、緩解情緒,從而促進大學生的心理健康。其次,圖像小說通過高度凝煉的文字表述與精心設計的圖畫并置敘事,在揭示人類情感世界、傳達哲學主旨,反思社會和人性觀念的同時,也傳遞了豐富的視覺審美信息,這樣的閱讀體驗擴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升華了美感知覺體驗。最后,相較于文字作品,圖像小說有多媒介傳播的可能,對讀者更具分享性和開放性,因此,在營造閱讀審美活動的氛圍與充滿美學感召的精神情境上,圖像小說具有突出優勢。
近年來,已有大量的研究和數據調查統計表明,紙質閱讀量的下降是高校圖書館的普遍現象,2017 年5 月9日,《南京晨報》刊登消息稱,近十年來,北大學生到北大圖書館借閱的紙本書從每年120 萬冊下滑到40 多萬冊;《楚天都市報》報道,武漢大學圖書館年借閱量從2010 年的100 萬冊,逐漸下降到2017 年50 萬冊;杭州在線報道,浙江大學圖書館借閱量每年下降10%,從2014 年的85 萬冊到2017 年的45 萬冊;湖南科技學院的圖書館紙質借閱量從2008 年的261 358 冊降至44 869 冊,十年間降幅為82.83%[11];湖北汽車工業學院本專科學生的借閱量從2014年的142 147 冊下降到了2018 年的65 496 冊[12]。紙質圖書資源利用的下滑,引起了全社會各界關注。
誠然,電子資源的極大豐富對紙質圖書借閱有著極大的沖擊,但作為學習中心的圖書館也不能視這一現狀為理所當然。首先,圖書流通仍然是圖書館最基礎的服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會是外界對圖書館職能的基本印象,這意味著館藏量和借閱量還將繼續作為衡量圖書館業務水平的重要指標。其次,通過借閱獲取圖書館服務的過程,會使讀者對圖書館產生很強的情感耦合,從而推動圖書館其他服務的開展。最后,圖書館的閱讀推廣至今很大程度上必須依賴紙本圖書的流通,數字化閱讀很難體現并負荷圖書館舉辦線下閱讀活動的優勢。
紙質圖書自身也有其難以被電子資源取代的地方,這一點在圖像小說上體現的格外充分:圖像小說的精美裝幀設計本身即可能是其敘事表達方式的一部分,很難被數字閱讀取代;圖像小說的價格一般會高于文字圖書,對于尚未經濟獨立的大學生來說通過圖書館借閱是最佳閱讀渠道,這有利于保持圖書館對大學生的吸引力;圖像小說的內容含量相較同等頁碼的文字書籍要少,又具有較強的傳播能量和親和力,許多圖像小說本身改編自經典名著,如《追尋逝去的時光》編繪自文學經典《追憶似水年華》,是通往經典閱讀的一扇窗戶。因此,圖書館應充分把握圖像小說這一新的閱讀類型,開展形式多元的閱讀推廣活動,提升服務品質,滿足讀者需求,塑造與時俱進的圖書館形象。
公共圖書館在兒童繪本閱讀推廣上已積累了豐富經驗,但遺憾的是,對于圖像小說這一比較新的閱讀類型,尚未有開展閱讀推廣的經驗。對高校圖書館而言可供借鑒的是傳統文學、藝術書籍的推廣模式,因此我們有必要結合圖像小說自身的特征來推廣圖像小說,以全面提升圖書館的服務水平。
首先,目前高校圖書館對圖像小說的認識有限,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很難滿足大學生的需求。圖像小說的閱讀方式也較為多元,因此有必要從文獻采訪環節開始,優化圖像小說的各個環節,如建立多種渠道尤其是線上渠道讓讀者能夠參與到圖像小說的選擇采購環節中。90 年代北美提出的讀者決策采購(Patron Driven Acquisitions,簡稱 PDA)模式,特別適用于圖像小說這一類擁有廣泛閱讀群體的閱讀類型,也特別適合具有很強情境性借閱沖動的大學生群體,而且因為圖像小說的單價往往更高,有必要放寬對讀者參與圖書采購的價格限制。其次,圖像小說的流通呈現出較高借閱頻次、閱讀所需時間相對較短、在大學生中閱讀需求較大的特點,因此有必要考慮在新書流通區域建立專門的圖像小說陳列區,而不是將其按照主題或類型混合在其他如文學或藝術大類中。同時,為了進一步促進圖像小說的流通,圖書館可進一步簡化借閱流程,如借助RFID 技術全面推行自助式借閱;通過圖書館微信公眾號、網頁及其他小程序,可直接預訂借閱。有條件的高校圖書館還可以在學生密集區如宿舍、食堂等地安放自助式借閱的流動圖書館,優先考慮圖像小說一類的讀物,這些舉措更符合圖像小說的流通特點,可進一步提升高校圖書館閱讀推廣的水平與形象。
圖像小說相對于其他閱讀樣式,在內容上更具美學意蘊,也更符合讀圖時代的視像化傳播特點。高校圖書館完全可以汲取公共圖書館在兒童繪本閱讀推廣上的一些經驗,利用圖像小說自身的內容特點,打造對大學生更具親和力的閱覽室。有條件的圖書館可以打造專門的圖像小說閱讀區域,建立融藝術展示、咖啡休閑、App 平臺閱覽、視頻放映、主題分享、研討會議為一體的特色閱覽空間;布置陳設風格上,也可更接近年輕人的審美品位,如張貼圖像小說的相關設計海報和作品內容,甚至直接從著名圖像小說如《建筑師》《畫的秘密》等中擷取相關元素加入到圖書館閱讀空間的設計中,盡力拓展圖書館的想象空間;還可結合圖像小說的數字化傳播的特點,如投影、視頻播放等設備,將圖像小說相關影像作品以更為多元化的方式呈現。以上這些舉措,不僅有利于圖書館打造個性化的閱讀環境,更可通過圖像小說閱讀活動渲染圖書館的美育氛圍,安撫大學生的情緒,促進其心理健康,也培養了其對藝術、文學與美學的熱愛,不斷增強對高校圖書館的價值認同。
圖像小說有“紙上電影”之稱,這正表明了圖像小說的閱讀有其獨特的分享性和開放性,加上圖像小說的題材本身所具有的文學深度和話題性,使其相較于其他一般文學作品有更大的可能去拓展閱讀活動的范圍,也能激發大學生讀者的熱情。目前高校圖書館都累積了豐富的閱讀推廣經驗,傳統的方式有舉辦閱讀周、閱讀月、讀者沙龍、圖書展覽和讀者評比活動等閱讀活動;邀請專家舉辦閱讀講座、閱讀培訓班;成立閱讀協會、師生閱讀會、讀者俱樂部等;在網站主頁設置閱讀板塊;舉辦閱讀比賽、競賽等等,這些經驗都可以應用在圖像小說的推廣中。值得注意的是結合圖像與文字的圖像小說本身內容所具備的獨特屬性,因此在閱讀活動的開展中,需采用多元化的媒介和手段。以一次理想的圖像小說閱讀講座為例,活動的設計應當包括:講座場地的美學設計、微信公眾號及論壇上的線上討論預熱、講座過程中的多媒體展映和跨學科討論、同好者的線上線下分享平臺設計、講座結束后的線上線下評論與交流、以及根據內容環節設計的實踐活動延續:繪畫、設計、音樂等其他藝術活動等。近年來 “立體閱讀”被學界廣泛關注,利用電視、視頻、網絡、App、紙介等等多元媒體并對這些媒體進行優勢整合的“立體閱讀”能引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多角度、多方面、多層次的理解圖書內容,特別適用于圖像小說的推廣。而圖像小說的推廣也可以促進“立體閱讀”實踐,從而帶來閱讀者思維方式的變革。
當圖像小說這一閱讀樣式開始走進成人尤其是大學生的精神世界,具有較一般文字書籍更強的傳播性,對我們的生活頗具影響力時,圖書館界對其的認識也應該是一個從無到有,不斷加深的過程,無論圖書館如何轉型發展,其作為閱讀基地的職能屬性不會改變,這需要圖書館工作者不斷保持探索、開放的心態,關注新的閱讀動向。筆者希望圖書館界能充分意識到這一新的閱讀趨勢,并以此為契機,主動引導,使其成為創新閱讀推廣工作中開展審美教育和提升服務品質的新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