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慧
(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開封地處中原腹地、黃河之濱,八朝古都,歷史悠久,是中華民族的主要發祥地之一,距今已有2700多年歷史,尤其在北宋時到達頂峰,成為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當時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為繁華的城市。盡管從元代開始,開封有所衰落,但直到1954年它都是河南省的省會、中原重鎮,重要而獨特的歷史地位使其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淀與影響。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開封的歷史與文化精神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河南的文化與精神,是中原文化的濃縮與典范。作家王少華是開封市著名本土作家,作為一位優秀的現實主義本土作家,他1997年開始從事汴味文學創作,以開封文化為關注面,寫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老百姓,寫開封名吃、祥符調、開封盤鼓、開封朱仙鎮木版年畫的技藝傳承等,用獨特的語言和強烈的地方文化色彩記錄和刻畫著這座城市的精神與風貌,將開封濃郁的市井風俗、豐厚的歷史人文,濃縮成一系列極具開封地域文化特色、體現開封文化底蘊的文學作品。童慶炳先生在《文學概論》中指出:“地域文化是歷史形成的,它一般由地域的語言、地域的傳說、地域的宗教、地域的習俗、地域的性格、地域的審美理想、地域的藝術等特點融合而成。”[1]343汴味文學正是如此,它首先用開封話講述開封老百姓的事;其次,能夠展現開封的風土習俗,人情風貌;再次,能夠凸顯歷史文化及民族傳統等積淀在開封人身上的精神、性格、氣質等內在特征。本質上就是用文學藝術的形式形象生動地展現開封的地域文化特征。
開封地處中原,開封方言屬于中原官話區,由于開封在歷史上具有重要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地位,長久作為河南中心城市,開封方言在河南方言中更具代表性。開封話可以說是“河南味的北京話”,一大特點就是開封方言中大量使用兒化音,語調結尾有明顯的上揚,聽起來輕快并具有突出的音樂美,且兒化音往往伴隨著縮減詞句的功能,如把“筷子”讀作/kuaier/,把“繩子”直接兒化讀作/??r/,省去了“子”字。開封話另一大特點就是/e/音的大量使用,絕大部分/?:/音均讀作/e/,如熱/r?/讀作 /re/,舌 /θ?:/讀作 /θe/,徹 /t?:?/讀作 /t?:e/等。
開封方言文化資源豐厚,能夠體現中原官話特征的音韻特點和代表性詞語,其中包含很多反映地方歷史文化風物的詞語和獨具特色的名詞變調,直白易懂,詼諧幽默。在汴味文學中,作家以平民化視角,用最純正樸素的話語真實再現市井阡陌中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特別是人物語言大多采用的是原汁原味的開封方言俗語,將汴味文化展現得淋漓盡致。如《百年祥符》中:“老者一笑‘又問白脖話(白脖話:外行話)了不是,祥符調壓(壓:從)哪兒來的?’”[2]68又如,《寺門》中:“封先生,你這是啥時候的報紙?日期不照(相符)吧?”“那能照?眼望兒(眼望兒:現在)是六月,這是五月份的報紙。”[3]3諸如此類方言詞語,在汴味文學作品中比比皆是,像“每章兒(過去)”“打麻纏(開玩笑)”“忽幾(忽略)”“靠盤(靠譜)”“腌臜(惡心)”“花攪(笑話)”“稀碴砰(一塌糊涂)”“朗利(利索)”“裹不著(不值得)”等,簡直不勝枚舉,可謂是汴京方言的百科全書。小說濃郁的汴味文化,與其出色的方言描寫直接相關。開封方言直接表現了開封的風味特點和民俗傳統,體現出開封特有的語言文化特點,尤其在文學作品中更能給人以濃厚的本土特色,體現出開封人率真、質樸的性情。
繁華一時的北宋汴梁不僅為今天的開封留下了數不勝數的歷史遺跡,而且給這座城市融入了豐厚的文化底蘊。精彩紛呈的宋文化,在千年之后依然以各種形式呈現在世人面前。汴味文學通過描寫開封市民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構成古城景觀的各種職業活動和尋常瑣事,體現獨特的開封本土文化情趣,描繪出一幅幅豐富多彩的開封風俗畫卷,重現了當年盛極一時的繁華與輝煌,展示出開封豐富的地域民俗文化。
開封地域文化最突出的當屬飲食文化了。作為“烹飪始祖”伊尹的故鄉,開封是豫菜的發源地,處于中國飲食文化的中心交會處。開封飲食文化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從魏都大梁到北宋東京,隨著開封城市的發展和變遷,開封飲食文化也逐漸成熟,最終走向了鼎盛時期,展現了中國飲食文化史上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對中國飲食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皇家老店》中談及灌湯小籠包:“皇貴堂自家點著后,開始和他噴‘一春樓’的灌湯小籠包子如何了得,汴京城的包子品種如何之多,有鮮肉包子、薄皮包子、風球包子、水晶包子、蝦肉包子、蟹肉包子、綠荷包子、鱔魚包子、羊肉包子、水煎包子、瓠包子、素包子、糖包……而‘一春樓’的小籠灌湯包子,起源于宋代汴京城內玉樓山洞的‘梅花包子’,而‘梅花包子’又是壓‘腳店’之中著名的萬家灌漿饅頭演變而來。”[2]264《宋門》中鐘同生介紹扒廣肚的做法,更是講究,“除了主料廣肚之外,輔料要掌油菜薹12棵、香菇1個、冬筍2片、火腿2片,清真的話可掌羊油或牛油,再加高湯600克、淀粉少許。最后用上好的奶湯小武火扒制而成。”[4]234由此可以看出開封的飲食文化品種多樣、門類齊全,對于飲食文化的講究上至宮廷下至市井百姓都可以說非常精良,既有古代飲食文化的積淀,又不斷融入新的元素,形成了開封獨特的飲食文化,即開封風味,其特點可以概括為“樸實中透析出秀氣,粗獷中蘊含著精華”。
開封地處中原,歷史上長期是政治經濟中心,自古以來是兵家爭奪之地,百姓屢經戰火困擾,為避險自保,學習武術防身健體,這就使得開封的武術文化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開封地域尚武、習武之風在民眾之中根深蒂固,世代相承。《汴京鏢局》中的柯京生在武術領域無人能敵,中國式跤、蒙古式跤、南拳北腿、各路密宗、硬氣功、點穴術、儒道、禪道、金剛如意,他無所不通。渾身是功夫,是“拳打三分,腳踢七分,見空就打,打不容情”[2]201,絕對是汴京城頭一把交椅。武術活動時至今日,不論民間健身還是競技表演依然在開封久盛不衰。
開封是戲曲的發祥地。王國維曾說:“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純粹演故事之劇;故雖謂真正之戲劇起于宋代,無不可也。”[5]74當時開封是孕育北雜劇的地方和全國最重要的戲曲演出中心。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多處提到當時開封的戲曲(宋雜劇)演出,如“勾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增倍”[6]219。清乾隆年間,河南省已流行梆子戲,道白唱詞皆為汴語,最早的傳授者為蔣門、徐門兩家,蔣門在開封南面的朱仙鎮,徐門在開封東面的清河集,都曾辦過科班,后在開封一帶形成祥符調。民國初年(公元1912年),畢業于中州大學的樊粹庭,介入祥符調,對祥符調的道白、聲腔、表演、化妝、音樂做了全面改進,才使現代人給祥符調一個確切的劇種名稱——豫劇。以開封為中心地區流行的豫劇,是標準的中州正韻。《百年祥符》中有好事者爭執戲曲劇種的差異,只見“老者翻著眼說:‘你都不懂,唱不成豫東調才唱豫西調,豫劇講究唱寒韻,老話說,京劇唱不成去唱評劇,豫劇唱不成去唱道情。’對方又發問‘那你說京劇是老大?還是豫劇是老大?’老者不以為然地說:‘俺也不知誰是老大,俺只知,不管文開臺武開臺,四大扇,一起腔,二起腔,尖腔,就連京劇班鼓打的連環點,都是跟咱豫劇學的。’”[2]67豫劇成為真正的戲曲種類源于開封,也由開封開始發揚光大。
開封是中國的書法名城,歷史的各個時期都曾有書法大家涌現。東漢時期的蔡邕、北魏時有“北朝書圣”之稱的鄭道昭,特別是北宋時期,開封更是聚集了一大批著名書法大家,如蘇軾、米芾、黃庭堅、蔡襄、歐陽修、王安石、趙佶,等等,把開封的書法推上了歷史巔峰。當代開封書法亦是精英輩出,名家云集,成百上千的國家、省、市級書協會員,數十個書法組織,數以千計的碑刻藏品,數以萬計的書法愛好者,這些都顯示了古都開封濃郁的書法氛圍,故有“中國書法看河南,河南書法看開封”之說。開封人對書法藝術的方方面面都講究至極,《宣和畫院》里寫蕭桂云制作印泥的做法極為獨特,先把藕掰斷以后,用一只筷子輕輕纏繞,抽盡絲之后,繼續把大塊掰成小塊,使筷子繼續纏繞。藕絲比艾絨色純,乍一看區別不大,細一看確是不同,紅中泛紫,紫中泛白,白中透青,青中透黑,歸至于紅,卻見得玲瓏剔透,十分矚目。凡從他手中制出的印色,收貯不忌銅、錫、鋁,不論十年二十年,色既鮮明又可耐久,不用勤翻調,油不沉,油性不浮。
開封盤鼓又稱大鼓,造型樸實,體積大,鼓面直徑約50厘米,鼓高30厘米,重約15千克,配以約50厘米長,3厘米粗細的柳木制成的鼓棒進行敲打,是河南省開封市特有的一種傳統鼓樂表演藝術。作為一種古老的傳統民間藝術,開封盤鼓氣勢宏大、震撼人心,鼓點激越,復雜多變,表演熱烈、粗獷、豪放,無論是在音樂性上還是在舞蹈性上都有極強的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旱天雷》中展示了開封盤鼓頭道花、二道花、架三棒、葫蘆炮、羊抵頭、抽梁換柱、單游四門、雙游四門、狗咬狗、花三點、鳳凰單展翅、鳳凰雙展翅、鳳凰三點頭、獅子滾繡球等隊形的變換多樣,以及大金槍、花炸邊、不掄掄、亂劈柴、老得勝、三炸邊、大呼雷炮、兩炸邊、大嘩啦啦等鼓譜豐富種類,表現出開封盤鼓融粗放與細膩、器樂演奏與舞蹈表演為一體的獨特的藝術風格,無論是在聽覺上還是在視覺上都給人以極強烈的、震撼人心的感染力。這正是開封盤鼓藝術的魅力所在,也是它深深地扎根在開封民間、久盛不衰的原因。這種鼓舞相生的開封盤鼓展示著人的氣概,豪放、率性、磅礴的開封盤鼓,正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的人民最為真摯的精神展現。
不僅如此,開封的木版年畫、斗雞、石鎖等民俗文化也都具有獨特的開封地域文化特色,是開封聲名遠揚的名片和標簽,吸引著中外游客到此流連忘返。
法國學者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中談及:“任何文學的歷史,只有把這種文學和創造這種文學的人民的社會和精神狀態聯系起來,只有把它放到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去,才能被人理解,才能加以研究。”[7]11人物是小說三要素的靈魂與核心,汴味文學中描寫的人物都是根植于市井生活中的普通百姓,在他們身上,開封文化的精神內涵和實質得到了最真實最充分的體現。
開封作為八朝古都,長久以來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即使普通百姓對國家也有不同一般的愛國意識和使命感,在任何時期,面對國家危亡,外敵入侵,古城子民的家國意識和守護意識都是自覺而強烈的。《寺門》向讀者展示了在外敵入侵時,一群最為普通的百姓,如沙二哥、海阿訇、封先生、尚社頭等,他們雖然宗教信仰不同、職業不同,但是面對國家危亡,同仇敵愾、一致對敵的熱血情懷卻是令人感佩的。《汴京鏢局》中的柯中原在日本兵把守馬道街街口不讓車子通行的情況下,“不愿多走冤枉路,他要逗日本兵的猴”。一車水四個棒勞力抬都不容易,柯中原向日本兵要求,如果他抬過去,以后讓他從馬道街過。日本兵說:“你的,抬過去的可以,放下來的不行,放下來死啦死啦的!”只見“柯中原把身上布衫一脫,往水車上一撂,他兩手搦住把,一攢勁,水車轱轆離地一尺多高,不是抬,而是被他兩手端起來走。日本兵刺刀對著他后心,跟著走到街北口。日本兵傻眼。他用汴京話笑著對日本兵說:‘你個鱉孫,孬不孬?孬種。’”[2]201在日本人鐵蹄踐踏之下的開封人民并沒有屈服、怯懦,他們憑借自己的能力,以一腔愛國的熱忱,如同一個英雄一般,在那個屈辱的時代里為古城人民點亮了一盞明燈,樹立了必勝的信心。
承載千年古都的悠久歷史,長期居于天子腳下,百姓內心都不由自主會有一種自傲心理,自尊心和優越感使他們凡事不能居于人后,力求莊重大氣,遇事“不丟份兒”,內在體現的是自我重禮守義的道德約束,外在表現就是事事要講面子。《汴京鏢局》里的柯京生身處汴京城鏢局第一把交椅,半路殺出個武藝了得的曹正芳,威脅到了鏢局在汴京城的地位時,“不管咋著,咱鏢局的面子不能丟”[2]212。為了穩住鏢局的地位,柯京生向曹正芳下了戰書,要一決高下,只是比試的時間地點都是煞費苦心,要求對方不張揚不聲張,畢竟輸贏的結果事關鏢局和柯京生的面子。《宣和畫院》中蕭桂云骨氣奇高,書法一絕,自制印泥,藕中抽絲,工藝復雜,耗盡心血,視為無價之寶,從不送人,用他的話,“一個人一生抵不過幾盒印泥,賣它和賣血差不多”[2]125,最終為了挽救好友兒子,違心地寫完最后一幅作品后將畢生所制印泥全部銷毀,從此掛筆。正如他所說“做人在前,作字在后;骨氣居上,功用居下”[2]191,以此詮釋了自己的一生的追求。
開封作為北宋首都,在當時處于鼎盛時期,世界頂尖都市,經濟繁榮穩定,文化品類繁多,市民的消閑文化得以空前發展,雖歷經千年歲月,依然遺留于古都民間巷尾,深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汴味文學中的人物雖是街頭市井的小人物,幾千年的文化積淀,文化氛圍的浸染無形中使古城百姓對藝術都有一種獨特的追求和癡迷,盡管他們并不顯達,甚至落魄,但是無論何時他們都能遵照自己的內心,獲得自我的精神滿足。《百年祥符》中的豫劇名角兒馬福順由于歷史原因耽誤了十幾年的藝術生涯,但是在經過人生的低谷后,雖已60多歲,仍然每天一早去龍亭坑吊嗓練功,始終不舍他熱愛的豫劇藝術,當縣豫劇團處于窘境返聘他回團時,家徒四壁的馬福順對報酬不作任何要求,只要求在頭場演出時穿上“鎮團之寶”的一身行頭。這其中飽含了他對藝術的無限熱忱與摯愛,不計個人得失,只求內心的滿足。《旱天雷》里,男女老少都對盤鼓如此癡迷,“在汴京這地兒打鼓,打不好,別人笑話你,打得好,別人嫉恨你……”[2]363“在汴京城里的茅廁池上,十個坑九個蹲著的是打盤鼓的”[2]421。一紙招鼓手海報貼出,華北體育場院里如同魚翻了坑,都是挎著盤鼓來應試的,想為開封盤鼓的傳承發揚盡一己之力。《宣和畫院》中描寫在汴京城里每天早上都有眾多老少在地上練字,他們不是圖省紙,也不是沖著書協會員去苦練,他們是基于某種心境和天地人融為一體的情趣,在這種心境和情趣之中,生活的酸甜苦辣就飄然遠去,獲得的是內心的平靜和安寧。老城千年留存下來的文化底蘊由此可見一斑,不管身處何種境地,對于精神文化的追求都是毫不含糊的。
老舍曾說過:“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8]91-92茅盾先生也曾經說過:“不是在某種環境之下的,必不能寫出那種環境;在那種環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那種環境,去描寫別種來。”[9]270-271汴味文學的作家,正是身處開封這方古老而深厚的土地,飽含著對開封的無限深情,將開封的一草一木、開封的文化傳統、開封的市井風情、開封近代的歷史軌跡,在文學作品中生動呈現,全方位地展現了開封地域文化的豐富內涵與精髓,更體現出開封地域文化的獨特地位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