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行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1]86清代著名戲曲理論家李漁在他的《閑情偶寄》一書中如是稱道戲曲中的“科諢”藝術。關于“科諢”一詞的含義,《中國文學通典·戲劇通典》解釋:“插科打諢,簡稱科諢,多是指戲曲里引觀眾發笑的各種穿插。”[2]107
《鎖麟囊》是程派藝術的代表作之一,更是程硯秋先生少數具有喜劇性質的作品之一。《鎖麟囊》本是翁偶虹先生為程硯秋大師量身打造的經典之作。其創作目的正如程硯秋先生所說,“我演的劇目里,悲劇太多了……希望再有一個比較輕松愉快的劇本,調劑調劑我演出的劇目,換一換觀眾的胃口”[3]。作為春節期間所表演的“應節戲”,其中的插科打諢較多,喜劇色彩濃厚。特別是遲小秋2016年在“空中劇院”主演的《鎖麟囊》(以下稱“16遲版”《鎖麟囊》)這場戲,相聲演員的加入使得其中的插科打諢、逗哏取笑尤為突出,增加了該劇的喜劇色彩。
戲曲舞臺表演作為一種立體直觀的表演藝術,離不開觀眾的喝彩支持,而現代京劇舞臺表演中實現“臺上”和“臺下”一體化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插科打諢、滑稽搞笑的表演,從而拉近表演者與接受者的距離。“16遲版”《鎖麟囊》剛開場丑旦梅香(應寧飾)開場白“初次唱大戲,諸位多捧場”,瞬間將臺上與臺下、戲里與戲外打通,與觀眾融合在一起。“16遲版”《鎖麟囊》里的“科諢”數量繁多,并且都是在丑角的表演中體現出來的。本文將其表現形式分為兩種類型:一為劇本之“科諢”,一為場上之“科諢”。
劇本之“科諢”,是指作家在創作劇本過程中所插入的“科諢”,演員按劇本上的形式和要求表演出來,這種“科諢”表演比較固定,具有程式化特點。在《鎖麟囊》最初版本中有一些插科打諢的表演安排,但由于時代的發展,有些“科諢”的表演已經不再適合今天觀眾的審美品位。“16遲版”《鎖麟囊》是在原版本的基礎上,刪掉一些過時的“科諢”,保留和增加了一些符合現代觀眾所接受的“科諢”表演方式。
在本場戲中,如《選妝奩》一出,薛湘靈對鎖麟囊上的麒麟圖案的形容是“似良驥不該多麟角,形同蛟龍四蹄高”,而到(丑旦)梅香口中則變成了“繡的這個馬不馬,牛不牛”的形容。在《春秋亭》一出有一段趙祿寒(老生)和轎夫(丑角)的對話。趙祿寒:“輕著些,這轎子里面還有一個人呢。”轎夫:“啊,我知道有人,他又不是雞蛋,怕磕怕碰的。”同是此節,薛小姐欲把鎖麟囊贈送給趙守貞。梅香答道:“我說小姐,您給什么東西,我都不攔您,這鎖麟囊是老夫人給您的,還指著它抱外孫子呢。”在《拜堂》一出,有老少儐相父子兩個丑角之間互相指責對方為“勢利眼”一段,如下:
老儐相:……趙家小門小戶沒什么禮法,我讓他上趙家,他也跑薛家來了,他把人趙家撂了,您說,他是不是勢利眼。
少儐相:小門小戶他是從來不去,專門巴結有錢的,您說他是不是勢利眼哪。
老儐相:你勢利眼……
少儐相:你勢利眼……
父子二人斗嘴,引眾人發笑,充滿喜劇色彩。
在《三讓椅》一出,盧夫人趙守貞詢問薛湘靈家世,丑角碧玉在其中的插科打諢,如下:
趙守貞:但不知你從前家世如何?
薛湘靈:從前家世么,與夫人今日一樣。
(丑旦)碧玉:吹。
在適當的場合下,丑角能夠以一字之力,就引得滿座大笑。劇本之“科諢”雖然在舞臺表演的過程中,有可能會有個別詞語的增加與刪改或者調換語序的情況,但仍然是不離“科諢”本意,呈現出程式化、模式化表演方式,這種表演是有經驗可借鑒和前輩表演可參考的,而且是可以模仿學習的。
場上之“科諢”,是指“科諢”演員(多為丑角擔任)在表演過程中,在不影響全劇表演的前提下,根據具體場合信手拈來的插科打諢,這種“科諢”表演具有隨意性、臨時性。在“16遲版”《鎖麟囊》這場表演中,場上“科諢”表演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根據原有的“科諢”改編而成,另一種是臨時插入的諢言俗套。
“16遲版”這場戲所依據的精編本《鎖麟囊》中所穿插的“科諢”在表演過程中一部分被保留了下來成為劇本之“科諢”,另一部分則是演員憑借經驗技巧在原有基礎上增刪改編,呈現新的“科諢”樣式,成為場上之“科諢”的一部分。例如:
《選妝奩》:
(梅香上場迎接薛良)梅香:薛大爺啊,您可回來了,您知道我一個人站在這多緊張哪。我們小姐又生氣了……
(梅香記不住薛湘靈吩咐的鞋樣)梅香:小姐,您吩咐得簡直太細致了,我這人哪,腦子又笨,純粹是皮帶上不打眼——記不住。
(薛夫人給薛小姐夜明珠)梅香:哎喲!這夜明珠也就給我們小姐了,這要給我,肯定先買房去。
(老夫人詢問梅香,小姐哪里去了)梅香:我們家小姐回房玩微信去了。
“微信”和“買房”詞語都與我們現在生活息息相關,通過插科打諢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也增加了樂趣。
《春秋亭》:
(梅香看到趙守貞的轎子時的反應)梅香:……喲!這是轎子啊?是箱子啊?怎么那么迷你呀?喲!這轎子什么色(sai三聲)啊?紅不紅,綠不綠,藍不藍,白不白,整個一花瓜呀。喲……
趙祿寒:這是我們的花轎,你管它作甚,哼,你管它作甚哪?
梅香:嗨,我呀,我們沒看見過這么聘閨女的,我們在這啊學(xiao二聲)習學習。
(趙守貞花轎哭介)梅香:你們這孩子受過高等教育嗎?……這結婚誰不是歡天喜地的,你瞅在這喂呀喂呀,多煩人啊,這要是換了我呀,我們還巴不能夠呢。
(梅香奉薛小姐命令詢問趙守貞啼哭原因,梅香因趙祿寒學她講話而氣惱)梅香:哎喲,你是一個優秀的MP3啊你,你跑這錄音來了。小姐,她不告訴我(做哭鬧科)。
(梅香送鎖麟囊給趙祿寒,趙祿寒拒收)梅香:寶石都不要,等現金呢?薛大爺,您跟他們說吧,你們都是老頭,你們有共同語言。
《三讓椅子》:
(趙守貞讓碧玉給薛媽看座)丑旦碧玉:哎,好咧……好咧。嚯,你行啊你。來到我們府上啊,一手沒露還混個座。我看你要紅啊。
(薛湘靈要坐科)碧玉:咦,咦……嗓子癢癢,我來到府上這么多年了,甭說個座,我連個馬扎也沒混上啊。
(趙守貞命碧玉把椅子移到上位)碧玉:我驚訝的表情都沒法學了,這太離奇了,老媽子坐這,這不是要造反嗎?
《大團圓》:
(梅香與薛湘靈相見,看見打扮一新的薛湘靈)梅香調侃道:您在人家這兒當老媽子,還穿得這么高大上,您真是標準的白富美呀。
此種“科諢”是演員于原有“科諢”之外臨時加入的諢言俗套,在增加娛樂性的同時,又考驗了演員所具有的現場反應能力和所具有的扎實功力。例如:
《選妝奩》:
(梅香開場)梅香:……這鎖麟囊的花樣調換了幾次,我們小姐總是不中意,又差派下人再去調換,出去這么半天了,演出都開始了,他們還沒回來呢,我呀,去迎迎他們去吧。
(薛湘靈不滿意鞋的花樣而生氣)梅香:哎喲,您別生氣,您別生氣,真是太sorry了。
《春秋亭》:
(趙祿寒與轎夫爭吵)梅香:嗨,嗨,嗨,和諧社會,文明避雨!你們倆這嚷嚷什么呀?
(趙守貞因見貧富差距而哭,觀眾鼓掌)梅香:您還鼓掌呢,這哭一回有一回錢呀是怎么著?
(薛湘靈贈囊后不愿透露姓名,趙祿寒拜謝)梅香:老先生(shen),您聽懂我們小姐的意思了嗎?要謝別謝我們,就謝京劇大師程硯秋先生。要是沒有程先生,也沒有今天這出戲呀。
《歸寧》:
(梅香接姑奶奶回家)梅香:光陰似箭真似箭,嫁到周家整六年,您說這時間多快呀。四十分鐘,六年過去了。
(薛湘靈之子大器要買綠馬,薛湘靈說沒有,梅香說有)梅香:小少爺,有綠馬,有綠馬。
大器:去你的,你說不算,非要我媽說才算呢。
梅香:形而上學。
《朱樓》:
(盧少爺詢問薛湘靈家有沒有大花園)碧玉:小少爺,……這不開國際玩笑這不是?
(碧玉為薛湘靈介紹玩具)碧玉:這叫什么呀,這叫小喇叭,我給你們吹一個,讓你們高興高興啊(吹喇叭科)噠噠,滴滴滴嗒滴,嗒……滴嗒嗒滴嗒滴嗒滴嗒……這時候吹這牌子不合適吧?我覺(jiao三聲)著也不合適。
《三讓椅》:
(趙守貞讓碧玉給薛媽看座)碧玉:……沒法子,給她搬個座。夫人,讓她坐馬路上不合適吧。
(薛媽讓碧玉坐)碧玉:您哪,甭讓了,我糖尿,大夫讓我溜溜糖。您坐吧。
(盧夫人讓碧玉將椅子移到客座)碧玉:有兩下子,我呀,先給您鞠個躬,您比傳銷的還厲害。到我們府上可把我們夫人給蒙著了,給你挪挪窩,我看你呀,是小辮拴秤砣呀,又打腰,又走運哪你是。
(趙守貞命碧玉把椅子移到上位)碧玉:……她到我們府上,也沒露什么新鮮的呀,不就是學兩口程派嗎?哦,學兩口程派就能坐在這兒啊,那么她要是學兩句架子花,還不得坐到衛星上啊。行了行了,您別生氣,我是看出來了,您是老太太摸電門哪,您抖起來了……
演員在表演過程中所加入的“科諢”,多是利用語調、諧音、俗語和與當時情景不符合的現代語等形式,達到出人意料、與眾不同的效果。場上之“科諢”,雖具有臨時性、隨意性,但如果表演精彩,也會多被人模仿,成為劇本之“科諢”。
“科諢”雖為末技,卻是戲曲舞臺上的“人參湯”。在“16遲版”《鎖麟囊》中“科諢”帶來了非同凡響的表現效果,充分展現出這種表現形式的獨特魅力和舞臺吸引力,即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科諢”作為戲劇中喜劇性的穿插,“最大作用就是在一定的戲劇情境中調節舞臺氣氛和戲曲節奏,靜中取鬧,悲中尋樂,雅中見俗,緊中取松,達到悲喜交加、雅俗共賞、張弛有序的審美效果”[4]。
在“16遲版”《鎖麟囊》中,“科諢”的調節具有緊中取松的效果。《選妝奩》一出中,薛小姐因對下人們所選的妝奩不滿意而生氣,氛圍緊張。梅香面對剛剛辦事回來的管家薛良說道:“薛大爺啊,您可回來了,您知道我一個人站在這多緊張哪。我們小姐又生氣了……”這句話在此處之所以能夠達到輕松幽默的效果,是由于梅香的扮演者應寧初次登臺演出,所以其中既有身為下人害怕小姐生氣而緊張,又有初次登臺演出的緊張,為“雙關”之語,于緊張的氛圍中博得觀眾一笑。
在“16遲版”《鎖麟囊》中,“科諢”的調節造成悲喜轉換的結果。例如:
《春秋亭》:
趙守貞:推開轎簾向外瞧,聘女之家是富豪。恐怕我過門又遭嘲笑,那時節老爹爹又要心焦。喂、喂、喂、喂、呀……。(演員哭科,觀眾鼓掌)
梅香:您還鼓掌呢,這哭一回有一回錢呀是怎么著?我說老頭,過來,說你呢,過來、過來。
趙祿寒:做什么。
梅香:你們這孩子受過高等教育嗎?
趙祿寒:你這是怎么講話呀?
梅香:這結婚誰不是歡天喜地的,你瞅在這喂呀喂呀,多煩人啊,這要是換了我呀,我們還巴不能夠呢。
趙守貞因見貧富差距而哭,其哭聲哀咽,凄切動人,引發觀眾哀憫之情,同時其唱腔優美得到觀眾認同而引發了觀眾掌聲。丑角梅香以調侃、滑稽之語將這種壓抑情感沖淡,于悲中取樂,將情景由悲轉喜,使整部劇朝著輕松愉快的方向發展。
“科諢”能夠調節緊張沖突、壓抑悲傷的氛圍和舞臺表演的節奏,使得其中情感悲喜交加,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同時增強了舞臺表演上的娛樂性,更加突出了《鎖麟囊》為春節“應節戲”的身份。
在“16遲版”《鎖麟囊》中,“科諢”的調節給觀者帶來了雅俗共賞的審美效果。“雅者,正也。”《鎖麟囊》中內含的仗義疏財、雪中送炭和知恩報恩的傳統美德以及“大團圓”的結局,就是這種“雅”文化內涵的體現。戲中與之相對的就是以“科諢”為代表的“俗”文化。承擔“科諢”表演的丑角演員信手拈來,將貼近現代日常生活的諢言俗語隨意插入,其語言通俗但不低俗,既增加了娛樂性,又增強了觀賞性,便于理解。
例如:《選妝奩》中“我這人哪,腦子又笨,純粹是皮帶上不打眼——記不住”一句,利用帶有戲謔性質的俗語突出人物特點。此出戲中,“哎喲!這夜明珠也就給我們小姐了,這要給我,肯定先買房去”“我們家小姐回房玩微信去了”兩句也突出了梅香這一人物的性格特點。再如:《春秋亭》中“這鎖麟囊是老夫人給您的,還指著它抱外孫子呢”一句,“買房”“玩微信”“抱外孫子”等巧思,于逗哏取笑中拉近了臺上與臺下的距離。同時,與故事中所弘揚的施人以德、不求回報的精神和“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美好品德,交相輝映,在陶冶觀眾情操的同時,又娛樂觀眾,實現雅俗共賞。
“科諢”作為傳統戲曲中的重要部分,從誕生伊始,就與戲曲同呼吸,共命運,對戲曲的產生、發展、成熟和完善都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16遲版”《鎖麟囊》這場戲中以插科打諢、捧哏逗笑的形式,弘揚傳統美德,寓教于樂,增強了戲曲的娛樂性,給觀眾帶來歡笑的同時,又彰顯了傳統戲曲所獨有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