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祎
(河北大學 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論語》是我國歷史上儒家重要典籍之一,它精練地記錄了孔子應答弟子與弟子相言之語,是后世通達圣人要旨之徑。《論語》中對人物的評價也從側面折射出儒門的所思所立,使學者們皆愿“叩其兩端”以通圣人之意。寧武子就是在《論語》中極具爭議的歷史人物。《論語·公冶長》記載:“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古今學者對此愚多評為佯愚保身,而錢穆先生卻評價寧武子“不避艱險”[1]134,愚實為忠。筆者將結合史實和學者評述進行分述,力求體達夫子評寧武子愚之本意。
寧武子名俞,武為謚號,春秋時期衛國侍奉兩代君主的大臣。寧武子初出仕時,衛文公政績斐然,他生逢其時,又才干卓越,此乃孔子所說之“有道則知”。《左傳》記載,寧武子隨后輔佐昏庸的成公并得以保全性命。據此,漢儒王粲注:“雖隱身深藏,猶不得免,是以寧武子佯愚。”宋代邢昺疏評述:“(寧武子)若遇無道,則韜藏其知而佯愚。”[2]347可見寧武子在亂世多佯愚避禍。《四書章句集注》[3]81中程子評:“邦無道能沉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當愚者,比干是也。”可見程子也認為寧武子之愚是一種為避免禍患而采取了佯裝之術。寧武子能全身而退,可見其智甚為圓滑,而忠臣比干卻頗顯得不知時務。
現代儒學家對寧武子之“愚”報以上述舊解者也極多。如南懷瑾在《論語別裁》中評:“‘邦無道’的時候,表現得愚蠢魯鈍,好像什么都很無知……(寧武子)處于亂世這種愚笨的表演,就難以學了。”[4]212楊伯峻解寧武子:“他那聰明,別人趕得上;那裝傻,別人就趕不上了。”[5]73楊伯峻以“裝傻”一詞予之,言辭間深具嘲諷之味。儒學者董楚平說:“寧武子僅求免身,有‘大隱隱于朝’的韜晦精神。”又直言:“對‘無道’現象熟視無睹裝聾作啞。”[6]118綜上可知,近現代部分學者對寧武子“佯愚”的狡黠表現出強烈的批判意味,認為他已經完全脫離了一個儒家認為的為臣者應有的品格。
綜上,對于寧武子的舊評可以概括為“韜藏”“佯愚”,稱贊寧武子曲折隱退,身居朝堂之上卻可“外其身而身存”。
筆者認為上述對寧武子之愚的觀點能否證明孔子本意,還需要進一步論證。因為錢穆先生認為孔子對人物的評價非常獨特:“時人謂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其次,《論語》中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可見孔子以事實為循,對歷史人物評價極為慎重,定然不會輕易以“愚”來定論寧武子。所以,筆者將從史料、新解評價與孔子其思其事三方面來繼續進行探索。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衛交惡,寧武子隨衛成公倉皇出逃。成公歸國時人心不齊,此時寧武子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以“宛濮之盟”的宣說保全成公之位。原文如下:
衛侯聞楚師敗,……寧武子與衛人盟于宛濮,曰:“天禍衛國,……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國人聞此盟也,而后不貳。
《左傳·僖公三十一年》載,衛成公回國時,寧武子護主身先入國;后因成公多疑誅殺弟,晉國為此主持訟辯,寧武子又挺身出任衛成公之辯者;敗訴后成公入獄,寧武子冒死賄賂醫者酌減毒量,保全君主。成公返國,又夢見衛國始君讓他安排祭祀夏后相。寧武子要求衛成公“改祀命”,以衛國保全禮教法度。原文如下:
衛侯先期入,寧子先。
衛侯與元咺訟,寧武子為輔……衛侯不勝。殺士榮,刖鍼莊子,謂寧俞忠而免之。
晉侯使醫衍鴆衛侯。寧俞貨醫,使薄其鴆,不死……乃釋衛侯。
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寧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請改祀命。”[7]451-487
《左傳》中寧武子在生死攸關的場合均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他絲毫未表現出退避之意,反而有常人所不及之勇。
關于寧武子愚之新觀以錢穆先生《論語新解》為率。他評:“成公其先國尚安定,寧武子輔政有建白,是其智。后衛受晉迫,寧武子不避艱險,立朝不去,人見為愚。”此觀與舊解寧武子之佯愚避禍形成鮮明對比。朱熹亦報以新觀:“成公無道,至于失國,而武子周旋其間,盡心竭力,不避艱險。凡其所處,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此其愚之不可及也。”[8]結合史實,寧武子于國家飄零之際規勸人心、以身開路、賄醫救主、阻君淫祀,在常人眼中的確乃愚,但儒家思想中他確實是一位鞠躬盡瘁恪守仁義的忠臣。
孔子評之“不可及”,筆者認為其實是贊嘆寧武子在千鈞之際挽于將傾,同時還保身自全的智慧。結合孔子學生子路的事例來看,子路晚年在衛國侍奉的幼主被擄,子路“食其食者不避其難”,返國救主。后救主無望,子路長嘆“君子死而冠不免”,戴好帽子被亂刀砍死。子路深受儒家“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思想的影響,歷代學者對子路之死評價甚高,卻也有學者認為子路之死“義而未精”。“未精”就在于他不如寧武子般涉險于絕境卻能保身。所以,孔子評寧武子愚不可及,是由于他痛心如子路般忠義剛絕之士的勇猛,但他更贊嘆寧武子外存其身又內保其志的睿智。
寧武子作佯愚之舊解,多因缺乏對其史實的把握,并望文生義以愚字作尋常觀。筆者認為,還應該就孔子思想從《論語》文本以及孔子本人的歷史事件等方面進行分析,對新解加以佐證。
《論語》孔子的一些言論常被理解為甚有老莊之味,如孔子曾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句在《論語》里出現在孔子周游列國結束階段,乃孔子在接近暮年仍不得志的情況下所作,所以人們認為他暮年的言辭涌現出萬般無奈,有歸隱遁世之意。
對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漢志》注:“非遁世幽隱但為世外之想可知,然見夫子憂道之切,未嘗一日忘諸懷也。”《論語正義》注:“浮海指東夷,夫子當日必實有所指之地……魯不能竟其用,乃去而之他國……其浮海居九夷,仍為行道。”可見“浮海”在歷史上實有地理所指,乃是孔子周游列國踐行未果而欲擇的新國;孔子的哲學觀是入世積極并重視踐行的,乃“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所以此“乘桴浮于海”并非隱遁倦怠之言,與老莊相去甚遠。
筆者結合孔子一例史實,認為夫子與寧武子有惺惺相惜之感。如《史記·孔子世家》載: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于夾谷……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于此!”……景公心怍……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于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魯齊兩國會面,席間齊國樂隊兩次企圖趁亂挾持魯君。緊要關頭孔子快步上階斥責齊國之為,救下魯君并使齊國歸還土地。孔子臨危不亂,他身體力行地在踐行著忠勇與果敢,這與寧武子在《左傳》中多次驚險救主十分相似。
由孔子的哲學思想和個人經歷可知,他和寧武子都是常人眼中的愚人,他們在大難來臨之際絲毫沒有遁漸裹藏之意。孔子將寧武子之忠說為愚字,實乃反言。他以愚贊忠,可謂意蘊深厚,值得讀者細細品味;同時,孔子也通過這種方式表現了自己與寧武子在亂世而不為時人所賞識之黯然。
《論語》中孔子對寧武子的評價“愚”意味深遠,古今學者由此評價產生兩派不同觀點。筆者以《左傳》關于寧武子的記載為史料,結合《論語》文本、孔子的哲學思想以及其人其事加以分析,認為孔子言寧武子之愚并非贊同其佯愚保身,實則是贊寧武子忠之可貴。《論語》中孔子以愚贊寧武子之忠,此反言值得后世讀者品味,以體會夫子用心之深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