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空間角度解讀《神雕俠侶》中的“活死人墓”

李聰丹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文學空間批評興起于20世紀末，它將文本的研究方向從線性靜態的時間維度引向廣闊多變的空間順序，為分析文本提供了新的視角。空間理論的奠基人列斐伏爾曾指出：“空間不是簡單意味著的幾何學與傳統地理學，而是一個社會關系的重組與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不是一個抽象的邏輯結構，也不是既定的資本主義的統治秩序，而是一個動態的實踐過程。”［1］

隨著西方空間理論的持續引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對文學空間問題也越來越關注。但目前學術領域對《神雕俠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形象、情愛模式、主題內涵等方面，對文本中重要的空間——“活死人墓”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只有一些碎片化的闡述。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的獨特空間“活死人墓”，不僅是一個簡單的地理環境，而且在情節、人物性格、傳統文化等方面都具有豐富的內涵。

一、“活死人墓”的由來及發展

金庸先生的小說《神雕俠侶》是《射雕英雄傳》的“續書”，與《射雕英雄傳》相比，最具有創造性的一處是“復活”了“乾坤五絕”中的中神通、天下第一高手王重陽，由王重陽和林朝英的故事也揭開了“活死人墓”的歷史面紗，交代了“活死人墓”的由來，對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很多現代小說家對空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不僅僅把空間看作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而是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的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2］

復活王重陽的故事，主要目的是引出王重陽和林朝英之間的一段特殊關系。王重陽和林朝英兩人的故事貫穿了小說的上半部分，第一次出現是在第四回，丘處機向郭靖介紹了一首用手指刻在石頭上的詩，然后引出王重陽少年時的往事。王重陽少年時文武雙全，金兵入侵時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后來接連失敗，憤而出家，自稱“活死人”，住在古墓之中。8年之后，林朝英用計策引王重陽出墓，兩人化敵為友闖蕩江湖，互生情愫，但是王重陽認為匈奴未滅，不能成家，林朝英因愛生仇，兩人比文、比武決勝，約定比輸的人要讓出“活死人墓”，林朝英用計策贏了王重陽，王重陽讓出“活死人墓”，自己出家做了黃冠，林朝英成為“活死人墓”新的主人，古墓主人身份的變動也直接促成了新門派的誕生。第五回小龍女帶楊過拜祖師時看到王重陽的畫像，向楊過介紹門派中有向王重陽畫像吐唾沫的規矩，也進一步強調了門派前輩的恩怨之深。王重陽、林朝英兩人在爭奪古墓后，又開始了武功的較量。小說的第六回講到林朝英在古墓中先參透了王重陽的武功后又創出新的武功——玉女心經，旨在克制王重陽的武功。第七回王重陽在發現玉女心經能攻破全真派武功時并不認輸，又將克制玉女心經的九陰真經刻在墓中。王林兩人的恩怨以及古墓后來的發展都是由王重陽隱居“活死人墓”而展開。

“活死人墓”的歷史背景，也是書中最重要的門派古墓派產生的具體原因。林朝英終生住在古墓中沒有復出，后來因為第三代徒弟李莫愁行走江湖自稱師門為古墓派，江湖人就稱這一門派為“古墓派”。“活死人墓”設計隱秘，原本是王重陽練武藏身之地，“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陜一帶的根本。外形筑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終于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后，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復……”［3］142古墓的隱秘環境為古墓派潛心修煉武功提供了必要的場所。“前窄練掌，后寬使拳，東圓研劍，西角發鏢”［3］177，古墓奇特的設計是天然的練功房。小說第六回，小龍女帶領楊過參觀古墓，“小龍女走到東邊，伸手到半圓的弧底推了幾下，一塊大石緩緩移開，現出一扇洞門。她手持蠟燭，領楊過進去。里面又是一室，卻和先前一間處處對稱，而又處處相反，乃是后窄前寬，西圓東角。楊過抬頭仰望，見室頂也是刻滿了無數符號。”［3］177林朝英移居古墓之后，潛心苦思，先參透了王重陽遺下的武功，而王重陽在古墓中留下的武功遺跡，為林朝英研創克制全真教的主要功法提供了直接參考。古墓派的主要武功：輕功捕雀功、入門掌法天羅地網勢、美女拳法、玉女心經、玉女素心劍法、擲針術、冰魄銀針、銀鎖金鈴索法等均是在古墓中創立。

小說中“活死人墓”的出現，除了為王重陽和林朝英的故事作補充以及交代古墓派的背景外，也為小說主人公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故事發展提供了一個場所。楊過逃離全真教，而古墓近在咫尺，進入古墓也是順理成章，繼而有了楊過成了小龍女的弟子，以及兩人的愛情發展。雖然在古墓中二人沒有發展為戀人，只是以師徒相稱，每日習武練功，但是小龍女幾乎將武功盡數教給楊過，共同抵御外敵，在古墓中的幾年，兩人彼此陪伴，為以后情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離開古墓后，楊過遇到過很多別的女孩子，但在遇到別人之后，楊過才明白自己最愛的是小龍女，和小龍女一起在古墓中的時光是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古墓是二人情感發展的重要空間。

“活死人墓”是小說上半部分情節的樞紐，圍繞著“活死人墓”展開的林朝英和王重陽的故事貫穿了小說前半部分，為古墓派的出現及發展提供了歷史背景，同時也為楊過和小龍女感情的發展提供了場所。

二、“活死人墓”的愛情悲劇

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寫道：“空間本身也是時間或歷史的產物，由于人物的典型性格或人物的‘主體性’總是與空間的特定歷史‘絞合在一起’，因此，被生產出來的某一個特定空間就恰好可以成為某一個人物性格特征的表征物。”［4］262“活死人墓”這個獨特的空間存在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情感有重要影響，幽靜封閉的古墓襯托出林朝英、李莫愁、小龍女三名女性奇異的性格及感情經歷，這些古墓居住者的性格或偏執陰暗，或單純善良，但是對待感情都執著專一，而且情感多歷經曲折，阻撓重重。

首先是林朝英爭強好勝，性格偏執自私，導致了與王重陽的情感悲劇。王重陽是古墓的最初建造者，林朝英從王重陽手中贏得“活死人墓”后就一直深居古墓，不再復出，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古墓中郁郁而終，最終造成兩情相悅卻不能在一起的愛情悲劇。仔細分析兩個人的情感結局，不僅和時代背景有關，還和二人的性格有密切聯系。林朝英隱居古墓后不再復出，每天生活在封閉幽暗的古墓中，單一的環境下林朝英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在武學方面和王重陽爭勝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服輸。林朝英移居古墓后一直生活在愛情失敗的陰影中，再也沒有見過別的男人，還立下了嚴厲的門規，不允許古墓派的弟子離開古墓，除非有一個男性愿意為她去死。林朝英和王重陽原本都對彼此有情義，二人之間既無第三者造成的情感障礙，也沒有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最主要的原因是性格方面，王重陽對林朝英是有情意的，但是被她那種爭強好勝的性格和永不退縮的愛情觀給嚇退了。

李莫愁是金庸筆下典型的“情魔”形象，她是古墓派的第二代弟子，從小失去父母由師傅林朝英養大，生活在與世隔絕且戒律森嚴的古墓之中，長期封閉的生活使李莫愁剛到江湖遇到陸展元就陷入愛河無法自拔，薄情的陸展元背叛李莫愁后，受其師傅林朝英的愛情觀以及長期生活環境塑造的偏執狠毒的性格影響，對周圍人展開瘋狂的報復，濫殺無辜。李莫愁因曾經的戀人陸展元棄她而去，并與何沅君結為夫婦，便將滿腔怨恨發泄到別人身上。陸展元對李莫愁早已沒了情意，她卻偏執地以為陸展元只要休了何沅君，自己還是可以取而代之。李莫愁對愛情的理解就是自私的占有，哪怕陸、何二人已經死去，也不放過他們，還要掘墓鞭尸，以泄心頭之恨，甚至殺死何姓全家，下手之狠辣，讓人聞風喪膽。直至最后，這個瘋癲的情魔也葬送了自己的生命，為情而死。李莫愁偏執陰毒的性格，占有欲極強的愛情觀注定在愛情中是舉步維艱的。

小龍女長期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古墓之中，環境簡單安寧，所以她的性格單純，不諳世事，對待感情執著堅定，這些性格因素影響了她的愛情。小龍女和楊過從一同走出活死人墓到小說結束，一直聚少離多。他們一共有4次分別，而且每次都是小龍女主動離開，楊過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拼命地去尋找。第一次是輕信李莫愁的挑撥，獨自傷心離去。第二次是在英雄大會上，二人由師徒竟成為情侶，公然表達情意，被世人所不恥，為了保護楊過的名聲，小龍女選擇離開。第三次是小龍女得知自己失身于甄志丙的真相，又誤信了楊過為化解武氏兄弟的矛盾而謊稱黃蓉已將郭芙許配給他，再次不辭而別。最后一次，小龍女自知身中劇毒難以活命，便假意留下16年之約，跳下斷腸崖。小龍女每離開楊過一次，對楊過的感情就加深一層。同樣生活在古墓之中，小龍女雖然沒有林朝英對待感情的心高氣傲和執拗，也沒有李莫愁的狠毒，但是她單純善良，用情專一，同樣歷經坎坷。

“活死人墓”獨特的空間環境影響了人物的性格，古墓深沉，居住其中的主人一旦陷入愛情就無法自拔，或執著專一，或陰暗狠毒，或單純善良，這樣的性格注定在愛情中要犧牲很多，一系列的愛情悲劇讓“活死人墓”也帶上了悲情色彩。

三、“活死人墓”的文化內涵

終南山下“活死人墓”是金庸先生建構的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空間，無論是空間本身，還是發生在這個空間的故事都帶有中國傳統的俠義精神和道教文化色彩，以及作者對傳統文化的思考。聯系作者的創作背景，近現代以來，中國傳統文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與尷尬，金庸先生通過作品表達自己的家國情懷，也是在追尋身份的歸屬感。

“活死人墓”最初建造的動機是王重陽抗金失敗后的歸隱之地，在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這一行為本身就彰顯了王重陽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北大學者嚴家炎認為：“金庸武俠小說包含著迷人的文化氣息、豐厚的歷史知識和深刻的民族精神。”［5］99俠義精神在中國文化里由來已久，關于“俠”最早的詮釋是以武犯禁，后來又出現了游俠、俠客、劍俠。這些俠客雖然替天行道，伸張正義，但多數情況下是為底層群眾打抱不平，往往危及統治者的利益，不利于統治者的管轄，所以俠客逐漸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卻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武俠作品里，金庸的武俠小說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者對于王重陽的情節安排，也包含著自己的愛國情懷。金庸先生青年時期目睹國內軍閥混戰，內憂外患，民不聊生，面對國家危難，希望有拯救民族的大英雄出現，所以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為國為民的俠者，王重陽就是其中的代表，雖然王重陽在抵抗金兵時接連失敗，但是他奮勇抗敵，不向外敵妥協的愛國精神正是民族精神的體現。

王重陽選擇深居古墓，退出江湖也是道家文化的體現，雖然后來和林朝英打賭失敗，搬出古墓，但還是出家做了黃冠，王重陽抗金失敗后，歸隱生活是他的首選。“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但是內部構造復雜，面積廣闊，不僅能夠練功修身，而且可以抵御外敵入侵，是歸隱的好去處。王重陽抗敵失敗后選擇隱居，林朝英為情所傷、搶走古墓后也選擇隱居，最后在古墓中死去。后來的小龍女從小就在古墓中長大，如果不是遇到楊過，兩人闖蕩江湖，也許終身也不會離開古墓，楊過和小龍女經歷4次分別后，最后還是選擇回到古墓。《神雕俠侶》中的“活死人墓”，成為王重陽、林朝英、小龍女、楊過在外部受到傷害后的避難所，也是逃離世俗的世外桃源。金庸曾說過：“在三十歲我開始動筆編寫武俠小說，寫作的男主人公人數很多，人生經歷都不相同，直到最后擱筆，男主人公的收場基本為兩種結局：或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或者隱居山林，飄然若仙。這可能因為我從小對范蠡、張良這類智者心生敬佩。可是年輕時候的流離轉徙，讓我對安穩平靜的生活心生向往，因此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我對康熙、郭靖、蕭峰這類人物寫的不多，更多地將另一種結局作為人生歸宿。”［6］1《神雕俠侶》是金庸作品中最能體現道教文化的一部，道家主張順其自然、無為而治，要想得到心靈的自由必須擺脫塵世的束縛，這種隱逸情結在古墓以及古墓居住者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中國傳統的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和退隱山林的道家文化在“活死人墓”這個特定的空間里都有體現，“活死人墓”寄托著作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對故土的眷戀，這些家國情懷也是金庸先生賦予古墓的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