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茂
(長江職業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4)
在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價值體系中,小說一直被視作”小道”,班固《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相比于儒家“修、齊、治、平”的“大道”,小說一直處于被壓抑狀態,始終游離于中國文化主流意識形態之外而不被重視。然而明代中葉之后,通俗小說作為“一代之所勝”迅速崛起,完成了從“邊緣化”到“中心化”的演進。從宏觀而言,這固然是中國文學內在規律發展的必然結果,但僅就通俗小說自身的發展而言,市民階層的興起與通俗小說審美價值確立恐怕也是一個不應忽視的重要原因。
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曾經這樣說道:“總之,中國在宋以后,一般人都走上了生活享受和生活體味的路子……因此在唐以前,文學藝術尚是貴族的、宗教的,而唐興以來則逐漸流向大眾民間,成為日常人生的”。①確實,任何一種文體的美學價值都應當由具體的特定的文化所規定,宋代之后,中國的社會形態與社會文化與前代相比產生了許多新的變化,其中對小說發展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市民階層的興起與市井文化的形成。
唐代以來,隨著中國城市經濟不斷發展,中國的市民階層開始出現,但由于儒家重農抑商的傳統,帶有“功利主義的”“見利忘義”等標簽的市民階層總是備受世人嘲諷。相對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階層和封建農民階層,這時的市民階層對社會經濟文化的影響十分微弱,獨立的市民文化與價值觀念遠未形成。
宋代之后,尤其是明代中葉之后,由于經濟、社會的發展變化,市民階層興起,并逐漸產生自我意識、獨特的審美趣味和積極表達的愿望。市井文化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應運而生。相比于以貴族自恃的傳統雅文化,市井文化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它的視野總是關注于日常平實的市井生活:它尊重合理的世俗欲望,能夠正確的認識個體的自我意識;它推崇真摯專一的男女情感,敢于大膽追求婚姻的自由與美滿;它也不諱言人際關系中功利取向的存在,但更尊重輕利重義的友情。市井文化正是以這樣一種以其強烈的反叛意識和對日常俚俗生活的強烈關注,展現出與傳統的儒家文化價值體系迥然不同甚至是格格不入的特色。
市井文化的出現,是中國文化史上重大的文化事件,它一旦進入到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文化結構中,便產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導致了宋元之后尤其是明清兩代社會思潮的新變,其中最典型的例證就是李贄的“童心說”的出現。“童心”為何?今人有多種解釋,其中陳洪先生從緊密聯系當時社會的角度出發,認為“童心”是“指人的基本欲望與不加雕飾的情感狀態。”②探究“童心說”的本質,不正是從理論上肯定了當時市民的文化訴求么?因此所謂“童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市民意識,市民之心。
魏晉時期,小說作為“史”的變異逐漸發展,出現了記載流行人物逸聞趣事的志人小說。宋元之后,面對市井文化的強勁沖撞,小說與世俗生活的聯系越來越緊密,創作目的也逐漸由與“史”的攀附而直抵娛樂,成為市民階層的精神代言形式。通俗小說正是在這樣變化中,逐步確立了自己的審美價值。通俗小說審美價值的確立,使小說終于沖破傳統“小道”觀念的封鎖,正如馬爾庫塞所說:“當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成為一種普遍的審美意識和方式時,它必然會沖擊文學藝術的傳統規范和審美認知規范。”③對文學領域的直接影響就是明代中葉之后,以詩文為代表的雅文學日益式微,作為“近代市民階級的史詩”的小說則展現出旺盛的發展勢頭,到明代中葉后更是呈現出“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致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④的狀態。
悲劇是西方藝術精神的核心內涵,它最根本審美特征就是通過巨大的痛感和沖突來體現一種崇高的追求。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則在一開始就顯現出與西方藝術精神迥然不同的美學追求,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在《中庸》就提出了“道不遠人” 的哲學文化命題。如果從美學角度理解這一命題,其核心意義就是認為“美”其實就在我們日常現世的體驗和生活中,不論是儒家追求的“人格理想”,還是道家推崇的“生命境界”本質上其實都只是在探尋這樣一個問題,即人究竟該如何在現實世界中獲取一種富有意趣、充滿福氣、享受快樂的生活形式。這就使中國的傳統美學成為一種充溢著現實性和生活味的“人學”。從整個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來看,這樣的一種美學傳統,導致了現實主義傳統一直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發展的主流,盡管其中也存在浪漫傾向,但始終沒有發育出真正意義上的浪漫主義。這就使得中國古典文學的審美很少孤立于日常生活之外,使他們成為一種完全脫離生活實踐,完全無所憑藉的美學狹隘化自足行為。而只就通俗小說自身發展而言,這樣的一種美學傳統也同樣影響了其審美價值的核心內涵。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不著此樂天之色彩”。為了迎合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通俗小說(包括戲劇)不惜掩蓋社會對人的、美的毀滅而追求大團圓結局,這自然與追求崇高的悲劇是格格不入的。這種世俗的“樂感”文化,決定了中國的文藝總是會帶有一定的世俗氣息,只不過在不同的時代,這種氣息的強弱程度不同而已。
此外,如同我們前面所談,宋元以后,由于社會生活的近代化及市民階層的興起,向市民階層世俗的審美意識靠攏已成為當時文化藝術的必然選擇。通俗小說審美價值的形成自然也體現了這樣一種進程。從這時小說發展實際來看,“以世俗之筆描寫世俗之情”成為這一時期小說創作的主流。通過逼真的再現平凡市井中的眾生萬態,力圖在讀者面前展現出一種平凡的人情、世情之美,一種對欲望人性的自然裸露之美。所以,這一時期的通俗小說中,《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三言二拍等后世留名的著作無不因為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狀,而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在創作目的上,“適俗”和“導愚”也成為核心要義。具體而言就是在肯定合理欲望的價值起點下,通過創作令人拍案驚奇的故事來滿足世俗社會各階層對于娛樂性和趣味性的強烈需求,并且注重從平凡普通的市井萬象中提煉出深刻的人生經驗,來教導世人如何面對現實生活和實現自我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在確立傳統通俗小說審美價值內涵的時候,我們還需要注意下面兩個問題:其一,通俗小說創作目的是為了休閑娛情,但實際在傳播效果上卻無形達成了對社會風氣的正面導向作用。基于市民階層文化修養水平和審美需要,不少通俗小說中都會存在低俗化橋段和傾向。事實上,這種屬性并非只屬于通俗小說。有些正統的文學作品也會為了迎合社會審美趣味而在淫穢色情方面打諸多擦邊球,倒是《三言》、《二拍》中的大量作品,通過真實的再現光怪陸離的市井百態,深刻揭露了世態人心的復雜,其警策力量與諷誡效果比起“煙粉”小說要嚴肅正經得多,至于其中一些歌頌婦女解放、推重真摯情感,鼓勵商業經營的故事更是反映了當時社會上進步思想的傾向;其二,雖然通俗小說備受封建正統文人的鄙視乃至排斥,但通俗小說其實也能“通雅”的這樣一個事實卻不容否認。事實上,從明清兩代通俗小說的接受情況來看,不僅一般的市井百姓愛看通俗小說,那些聲稱鄙視小說的傳統士大夫對通俗小說也并非一概簡單地加以排斥,必要時也會對之加以利用、改造、甚至將其納入“載道”的軌跡,就連《金瓶梅》這部明顯帶有強烈近代意識的市井小說,也被附會上一些儒家的倫理勸戒意義。而明清文人對小說的閱讀、傳播和追捧,也是其時通俗小說出現空前繁榮局面一大重要原因。
傳統通俗小說審美內涵的確定,是對傳統審美意識和審美形式的解構。作為市民階層精神代言形式的小說在宋代以后的迅速崛起的事實,不僅是當時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的體現,也反映了市場化、市民化、世俗化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傳統文學中“文以載道”“詩以言志”的主流文藝觀開始被打破,從創作到批評,從閱讀到傳播,整個文化傳播鏈條關注的中心都開始回到作品的本質即小說的文學性上,并將娛樂性提到了無以復加的地位,審美趣味上也逐漸走向現代化,這是市民階層、市民文化崛起的結果,也是中國社會經濟從封閉走向開放的必然結果。
注釋
①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6:251.
② 陳洪.中國小說理論史[M].安徽: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68.
③ 馬爾庫塞.作為現實形式的藝術[J].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724.
④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四部叢刊初編稿本.卷十七:160-161.轉引自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