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積明 徐 超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62)
光緒二十年(1894),張之洞創辦的漢陽鐵廠建成投產,其宏偉景觀令人耳目一新。清廷戶部譽之為“中國制造之權輿,亦為外人觀聽之所系”①。廣東舉人周景勛“跋涉重溟,破浪乘風,來觀新業,始嘆規模宏遠,器具精良,與中外爭利權,為華夏開風氣”②。西人則驚呼“漢廠之興系中國真醒之確據”③,“中華鐵市,將不脛而走各洋面,必與英美兩邦,角勝于世界之商場”④。惟興辦鋼鐵所需款項甚巨,復加“此等創辦大舉,并無成式可循”⑤,“事非素習,處處因外行吃虧”⑥,漢陽鐵廠很快陷入資金上的困難,其經費“除部撥二百萬兩、奏請撥用數十萬兩外,其余三百余萬兩皆是外間多方湊借、焦思羅掘而來”⑦。光緒二十一年六月十二日,清廷根據給事中褚成博的建議發出上諭稱:“中國原有局廠經營累歲,所費不貲,辦理并無大效,亟應從速變計,招商承辦。”上諭特別引用戶部的奏議指出:“湖北槍炮、煉鐵各局廠經營數載,糜帑已多,未見明效,如能仿照西例,改歸商辦,弊少利多。”⑧八月初九日,朝廷再次下諭旨:“鐵政局經營數年,未見明效,如快槍一項,至今尚未制成。著張之洞通盤籌畫,毋蹈前失。”⑨此時的張之洞,也因鐵廠“煤貴爐少,工本太巨”“戶部成見已定,不肯發款”⑩而窘迫萬分,其致蔡錫勇的電文說:鐵廠“每月總需七八萬金,以后用款無從羅掘,以前欠債無從籌還,鄙人實無顏再向朝廷請款,亦無詞以謝讒謗之口,是死證矣。”在無路可走的困境之下,張之洞只好遵旨招商,由盛宣懷接手承辦。
以往的漢冶萍研究,進入漢陽鐵廠商辦期后,就不再關注張之洞,這是一個巨大的盲點。事實上,以商辦漢陽鐵廠事務為中心,張之洞與盛宣懷還有著極為錯綜復雜的關系,其間既有利益與共,也有各自算盤;既有思路方向一致,也有立場觀念的分歧。無論是深入研究漢冶萍公司歷史,還是考察張之洞、盛宣懷的政治文化性格,這一歷史環節都不可忽略。
盛宣懷接手漢陽鐵廠后,張之洞雖然宣布:“所有廠內、廠外,凡關涉鐵廠之鐵山、煤礦、運道、馬頭、輪剝[駁]各船,以及應用委員、司事、華洋工匠人等,應如何派司職事,及應辦一切事宜,機爐應否添設?款項如何籌措?均由該道一手經理。”但他對于漢陽鐵廠絕非不再關心,而是仍然密切關注和支持,因為他和雄心勃勃接手漢陽鐵廠的盛宣懷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爭取漢陽鐵廠有比較好的發展。
張之洞之所以和盛宣懷目標一致,首先是因為職責所在。漢陽鐵廠官辦時期,“用去官本數百萬”,根據盛宣懷商辦漢陽鐵廠的協議,這筆經費“概由商局承認,陸續分年抽還”,其方法是“俟鐵路公司向漢陽廠訂購鋼軌之日起,即按廠中每出生鐵一噸,抽銀一兩,即將官本數百萬抽足還清”。除了還清官本外,“以后仍行永遠按噸照抽,以為該商局報效之款”。如果漢陽鐵廠不能經營成功,不僅官本無法還清,更談不上“報效”。張之洞作為湖廣總督,又是“用去官本數百萬”的第一責任人,不能不把辦好漢陽鐵廠放在首要位置。對于這個責任,朝廷有明確表示。光緒二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戶部在《遵旨速議具奏折》中言辭嚴厲地宣稱:“倘因(鐵廠)冶煉不精,以致銷路不暢,惟該道是問,即該督亦難辭其咎也”;“應令該督責成該道督率商人加工精制,必使所出鋼鐵與外洋無異,庶銷路暢而利權可保”。從這一意義上說,張之洞和盛宣懷在漢陽鐵廠的前景上是捆綁在一起的。其次,漢陽鐵廠是張之洞湖北新政的最得意之作。光緒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張之洞在《查覆煤鐵槍炮各節并通盤籌畫折》中向朝廷報告:“上年五月鄂廠出鐵之時,上海洋報館即日刊發傳單,發電通知各國。蓋地球東半面,亞洲之印度、南洋、東洋諸國均無鐵廠,止中國所創鐵廠一處。”又稱湖北鐵廠“創地球東半面未有之局”,其自傲之情溢于言表。陳寶箴曾致函張之洞,把漢陽鐵廠稱為“中國第一大政,我公生平第一盛業”。盛宣懷也稱:“漢廠為中堂督鄂第一實業。”“廠為中堂創成之廠,成敗利鈍關系非小。”盡管官督商辦后,張之洞不再直接經營漢陽鐵廠,但是,漢陽鐵廠的成效直接關系湖北的地方實力以及張之洞的顏面,張之洞不能不繼續加以關心。誠如其自述:“鐵廠為本閣部堂手創,自愿始終維持”;“經始之事,不敢稍涉推諉”。
對于盛宣懷來說,辦好漢陽鐵廠更是他的目標。丁文江指出:“改歸商辦,痛癢較切。”這個“痛癢”就是指他個人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由于張之洞是湖廣總督,漢陽鐵廠的“煤鐵開采、轉運等事,處處皆與地方關涉”,必須獲得張之洞的支持。光緒三十三年(1907),張之洞進入軍機處,位居中樞。盛宣懷更需在漢陽鐵廠的諸多事務上得到張之洞的助力。共同的利益,奠定了張之洞和盛宣懷相與呼應的合作基礎。
中國近代工商業的發展深受重稅盤剝。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月十三日張謇在給朝廷的《代擬請留各省股款振興農工商務疏》中痛陳:“各省于農工商務諸事創辦之始,率以重捐、重稅困之,雖商民之破家墮業而有所不顧,致令民間動色相戒,視國家興利之說為陷阱之尤。”漢陽鐵廠從官辦轉為商辦,免稅成為盛宣懷必須考慮的首要事務。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盛宣懷赴湖北與張之洞會晤,磋商漢陽鐵廠招商條件。晤談中,盛宣懷提出招商章程八條,其中“請明定稅章”條謂:“鋼鐵為中國創辦之大政,非減輕成本,無以敵洋產,即不能收應有之利權,應請奏明所有漢陽鐵廠運出之鋼鐵,即于江漢關報完一正稅,運至上海。如再轉口,再完子稅,沿途無論何省,厘金一概邀免。”張之洞全盤接受了盛宣懷的要求,稱“所議各條大致均屬妥協”,并在其呈報朝廷批準的招商章程中對盛宣懷的免稅之說進一步加以擴展:“中國費巨款開鐵廠,專為保守自有利權起見。然欲與外洋鋼鐵爭衡,非輕成本,不能抵制。故歐洲于自產鋼鐵,運銷無不免稅,以杜他國鋼鐵進口分奪本國之利。所有湖北鐵廠自造鋼軌及所出各種鋼鐵料,并在本省或外省自開煤礦為本廠煉鐵煉鋼之用,應請奏明免稅十年,屆時察看本廠如有優利足可抵制洋鐵,再行征稅。”和盛宣懷提出的免稅要求比較,首先,張之洞將免稅范圍擴大到“所有湖北鐵廠自造鋼軌及所出各種鋼鐵料;并在本省或外省自開煤礦為本廠煉鐵煉鋼之用”,可謂考慮更周全;其次,將免稅期定為十年,并對十年后是否征稅留有余地,即“屆時察看本廠如有優利足可抵制洋鐵,再行征稅”。
盛宣懷雖然在漢陽鐵廠免稅問題上得到張之洞的積極支持,但是對于朝廷是否會批準這一要求惴惴不安。光緒二十二年六月十四日,盛宣懷致電鄭觀應稱:“總署通行廠貨值百抽十,鐵稅恐難免。”六月十六日,鄭觀應回電稱:“廠鐵遵照運滬,值百抽十為叢驅雀,商憲可挽回否?”兩人心中的焦灼可以一見。
不出盛宣懷所料,朝廷將張之洞奏折下發戶部令其速議后,戶部回奏稱:“查商辦鐵廠,專為自保利權,必成本稍輕,運銷始暢。該督奏請仿照絲綢、果酒、洋瓷各案,暫免稅厘原應照準,惟查本年五月據總理衙門奏準通行折內稱:‘凡機器制造貨屋[物],不論華商、洋商統計每值百兩征銀十兩,此后無論運往何處,概免厘金’等因,行知各省遵照在案。該廠現在招商承辦鐵務,即為商局,自應遵照總理衙門奏案辦理。將來各省果能購運暢銷,應俟辦有成效,再由該督詳細奏明合辦。”
戶部的奏議引起了盛宣懷和鄭觀應的極大不安。時任漢陽鐵廠總辦的鄭觀應閱過戶部奏議后致電盛宣懷稱:“昨讀部議,多與接辦章程相背,不勝焦灼”;“戶部所議,未免不顧大局,豈故意與南皮為難耶?照此立言,何以招股?何以持久?”他向盛宣懷建議,向朝廷上奏,一面“以無從招股請仍歸官辦”,“一面密電告帥”,“以非敢自餒,實恐無從下手,擬請據稟頂奏,非免稅不可,非購軌不可”。七月十一日,盛宣懷致電張之洞謂:“部議鐵廠甚苛,商情甚懼。現囑鄭道到滬面商,廠事暫委宗令得福代理。”張之洞對于戶部的奏議也甚為不安。七月十三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稱:“部議鐵廠事太苛,如此重稅如何能辦?總須設法措詞極力吁請。俟來鄂面商。”
九月二十三日,張之洞上《鐵廠征稅商情未便折》,再次向朝廷懇請對鐵廠免稅十年。奏折不僅再三申訴對鐵廠免稅的理由,指出:“當艱難創辦之時,首行征抽什一之政,是重其成本以塞其銷路。臣與盛宣懷雖欲展其手足,而束縛馳驟,力無所施,誠外洋鐵廠所聞而稱快,華商顛踣可立而待。”并直言曰:“部臣以暢銷督責盛宣懷,并責成于臣,詞嚴義正,既已身任其難,豈敢復有諉謝?”直接宣示了他與盛宣懷休戚相共、身任同難的立場。
在張之洞上奏的同時,盛宣懷利用在京周旋盧漢鐵路督辦權的人脈關系致電戶部尚書翁同龢和戶部侍郎張蔭桓稱:“頃據華商公稟,湖北鐵廠接辦半年,華商虧本二十余萬,因洋匠太多及開平運煤價昂之故,張督憲批準原案鋼鐵免稅,華商方肯接辦,此次如不議準,華商賠不起,請截至年底止,遵照原案歸還官辦。”所謂“歸還官辦”當然不是盛宣懷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指出,“若仍交還官辦,似公中所失尤巨,不僅已用五百數十萬無著也”,因此,“可否求議準免稅之處,乞鈞裁”。
在張之洞和盛宣懷的共同努力下,朝廷終批準給予漢陽鐵廠五年免稅期。十月二十九日,盛宣懷電告張之洞:“鐵廠免稅,部已議準。”五年免稅期到后,張之洞、盛宣懷又會銜上《湖北鐵廠免稅展限折》,“吁懇朝廷將免稅期限再展五年”,得到朝廷同意。光緒三十二年(1906)免稅十年期滿,張之洞、盛宣懷再次會銜奉請漢陽鐵廠續展限免稅十年,獲得批準。從光緒二十二年(1896)到宣統三年(1911),張之洞和盛宣懷合力為漢陽鐵廠爭取了十五年的免稅期,對于漢陽鐵廠的發展起到重要作用。
漢陽鐵廠自投產后銷路不暢。除了因洋軌憑價廉質優擠占市場外,還因為其時中國社會囿于傳統經濟格局,國內鋼鐵制品市場狹小。光緒二十一年(1895)八月二十七日,湖北鐵政局向張之洞報告:“鐵廠共出五千六百六十余噸,本廠用二百七十余噸,槍炮并外處用二百余噸,存一千六百余噸。又另存煉成熟鐵一百十噸,貝色麻鋼料出九百四十余噸;本廠用六百三十余噸,槍炮廠約用六噸,外售并外處用十八噸,存二百八十余噸。馬克鋼料出四百五十余噸,本廠用二百十余噸,槍炮(廠)約用四十余噸,外售并外處用約四十余噸,存一百五十余噸。鐵貨拉成鋼條版一千七百余噸,本廠用三百三十余噸,槍炮房屋用各鋼一百五十余噸,并外售外處用三百四十余噸,存八百八十余噸。”可見除自用和進入庫存,大多產品未能銷售。因此,盛宣懷接手漢陽鐵廠的重要條件之一就是“請籌定銷路”。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盛宣懷到湖北考察,以決定是否接手漢陽鐵廠,他與張之洞晤談的重點之一,就是能否把漢陽鐵廠的產品與盧漢鐵路捆綁。“大意謂鐵路若歸鄂辦,則鐵有銷路,煉鐵之本,可於鐵路經費內挹注。”為此,他和張之洞 “連日與議蘆漢鐵路事”。正籌議間,適聞有盧漢鐵路交王文韶和張之洞督率商辦之旨。張之洞當即表態,已與王文韶有商議,“擬會同奉派總理”,而盛宣懷將是推薦人選。于是,盛宣懷“甚踴躍,謂亦愿招商承辦”。張之洞在給李鴻藻的信函中說:“幸現有鐵路之說以歆動之,不然鐵廠仍不肯接也。”
盛宣懷雖然得到張之洞和王文韶的推薦,成為出任盧漢鐵路總理的人選,但是,此事畢竟未得朝廷旨意,因此,四月十一日,盛宣懷在稟覆張之洞關于招商承辦鐵廠事宜時,再次強調,“所有鐵路需用鋼軌各件,均責成湖北鐵廠按照極新西法自行制造”,“總之,非支持不能推廣,非推廣不能持久,實一定不移之理。惟中國辦事最易紛歧,萬一鐵路局秦、越視鐵廠,所用鋼軌等件,仍欲取材于外洋,使華鐵銷路阻塞,商局何能挽回。屆時應請準其停工發還華商資本,仍歸官辦,此華商與職道堅明訂約,職道所不能失信于華商者也”。再次將獲取鐵軌供給權作為招商承辦不可動搖的條件。漢陽鐵廠總辦鄭觀應更明確表達,鐵路承辦權必須把握于手中:“若非自己承辦鐵路,鋼軌恐難銷售”;“鐵路不歸我公接辦,鐵廠事宜即退手”。
對于盛宣懷出任盧漢鐵路總理一職,奉旨督率商辦的王文韶和張之洞持支持態度。但相對而言,張之洞更為積極,王文韶則較為謹慎。
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十三日,盛宣懷致電王文韶謂:“宣已回滬,香帥臨別囑擬復奏盧漢會稿”,并向王文韶請教應該如何下筆。盛宣懷所說的“盧漢會稿”是南北洋大臣奉旨擬定盧漢路招股具體辦法的奏折。張之洞囑盛宣懷起草,可見對他的信任。因盛宣懷是當事人,故王文韶囑咐“將來無論如何定議總須香帥主稿,吾弟萬不可動筆,即鄙人亦只能斟酌稿本,未可由此間繕發”,“此次不可著此形跡,恐指為一鼻孔出氣也,切要,切要”。盛宣懷將王文韶的電文轉發張之洞,張之洞卻回電稱:“鐵路事關系大局,亟須定議,未便久延”,“此事急須定局,務請速將奏稿擬就”。
其時,前來要求承辦盧漢鐵路者非盛宣懷一人。劉鶚、方培垚、呂慶麟、許應鏘均稱懷有巨款可辦盧漢路,根據朝廷“不得有洋商入股”的指示,張之洞、王文韶對這些華商進行審查,結果發現皆不可靠。張之洞在給盛宣懷的電文中說:“劉鶚已見,已向上海查明,全是虛誕,即洋股亦不可靠。方培垚商伙二人,一俟到鄂,即當傳驗。方現已被劾,其謬可知。現已會夔帥公電粵催許應鏘。鄙意即使許之華股屬實,亦不過準其附股,斷無令一手承辦之理。 ”此段電文最緊要之處在最后一句,即使許應鏘之華股屬實,“亦不過準其附股”而已,“一手承辦”的位置就是留給盛道了。
盡管張之洞已經明確表示,將全力支持盛宣懷出任盧漢鐵路總理,但盛宣懷卻乘機希望能獲得更多實利。一方面,他希望主持盧漢鐵路的同時能兼辦銀行,因為“鐵路之利遠而薄,銀行之利近而厚。華商必欲銀行、鐵路并舉,方有把握”。另一方面,他以胡燏棻為例,聲言“上年特旨派胡云眉辦津蘆,鄭重冠冕。蘆漢工長款巨,艱難十倍,聲光稍減,難動觀聽,招股借債均有窒礙。今閱會電擬派熟悉商務身家殷實之員,不過尋常鹽典商,考語‘大題小做’,決難交卷”。因此,他不僅遲遲不交張之洞囑托草擬的奏稿,而且請王文韶“另簡賢能,乞電商香帥”。這顯然是在以退為進。張之洞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企圖,在給王文韶的電文中指出:“渠電引特旨派胡蕓楣云云,其意或欲作為特派欽差,則恐辦不到,倘必欲如此,必為眾人吵散矣。”盡管如此,張之洞與王文韶仍然沒有放棄對盛宣懷的支持。他們反復磋商,認為盛宣懷關于銀行鐵路“兼營并舉”的要求未可輕允。因為“鐵路、銀行為今日最大利權,人所艷羨者,獨任其一尚恐眾忌所歸,一舉兼營,群喙有詞,恐非所宜”。但對盛宣懷暗示的“鄭重冠冕”,他們則加認可。七月初十日,王文韶致電張之洞稱:“權不重、望不隆,不足以號召群倫,實情如此。惟所請若太逾分,不特易滋浮議,亦恐難邀特允。管見所及或于片內出考后言:‘就臣等所見,非此人不能勝此重任,但非假以事權,不足以鼓舞群情,如蒙采納,應如何錄用之處,應由臣等送部引見,恭候欽定。’”七月十三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承諾“聲望事權必當力籌”,同時復電王文韶“必予以聲望、事權,則一無所難矣”。
光緒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張之洞、王文韶會奏《蘆漢鐵路商辦難成另籌辦法折》,對盛宣懷的才干給予高度評價,稱“中國向來風氣,官不習商業,商不曉官法,即或有勤于官通于商者,又多不諳洋務。惟該員能兼三長,且招商、電報各局著有成效,今欲招商承辦鐵路,似惟有該員堪以勝任。然總理此事之員,非稍假事權,得所藉手,不足以號召群情。應請特旨準設蘆漢鐵路招商公司,先派盛宣懷為總理,使天下皆知事在必成,以一視聽而便設施”。九月十四日,盛宣懷致電王文韶與張之洞稱:“奉上諭:‘王、張覆奏盧漢鐵路辦法,請設立鐵路總公司,保薦盛宣懷督辦等語。直隸津海關道盛宣懷著開缺,以四品京堂候補,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欽此’。”盛宣懷不僅獲得了四品京堂候補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并被授予專折奏事的特權,取得了直接與皇帝對話的資格。
在盛宣懷實現“軌路一氣,造軌方可補救鐵廠”大計的過程中,張之洞與王文韶是最為關鍵的推手。張之洞曾致電王文韶稱“近日都下、江南、山東函電,謂我兩人于某君爭相保奏,譏議紛騰”,電文中所說“某君”自然是盛宣懷無疑。而“爭相保奏”則是兩人立場的寫照。盛宣懷稱“盧漢鐵路南皮尚書傾心委付”,此言確發自腹心。
張之洞在為盛宣懷謀取督辦鐵路事權的同時,還以大憲之尊,積極為漢陽鐵廠產品謀取銷路。光緒二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盛宣懷致電張之洞,告知“法請由鎮南關造路至百色,總署已允造至龍州,欽派蘇軍門督辦”,懇請“電詢蘇軍門,其鋼軌擬用若干磅?應照奏案,將應造軌里行知鄂廠,趕緊代造”,并“電達總署”,“力杜其漸”,“未可外購法國鐵軌”,予以干預。該電“申刻”送到張之洞處,約六小時后的“亥刻”,張之洞即致電蘇元春,詢問“目下已否勘路?計長若干里?擬用何種鋼軌?每碼重若干磅?何日興工設軌?”并推銷漢陽鐵廠產品說:“敝處漢陽鐵廠出鋼甚佳,能造各式鋼軌。”又以朝廷旨意施壓:“昨已奏明,中國無論何處創辦鐵路,須用漢廠鋼軌,借塞漏卮。請將應造軌里及現籌辦法詳悉電示,以便飭廠趕緊代造。”六月初七日,張之洞致電廣西巡撫史念祖,電文主要內容一如致蘇元春電。張之洞的努力得到積極回應。六月初十日史念祖回復:“鋼軌各節已照電蘇提督。”六月十三日,蘇元春回電:“必用漢廠鋼軌,借塞漏卮,以副鈞命,并將軌里式樣開送,乞飭代造,戴德實深。”
光緒三十三年,張之洞入軍機。次年六月二十日,清廷諭旨令張之洞兼充督辦粵漢鐵路大臣,統籌粵漢鐵路全局。盛宣懷擔心粵漢、川漢“此兩干路獨屏除中國之料而不用”,致電張之洞,希望能保證優先考慮漢廠鐵軌。張之洞回復盛宣懷:“于盡先購用本國材料一節,極力維持,自不待言。”同時指出:“漢廠貨色、價值果能與外洋抗衡,方有把握。萬一他日被工程師挑剔,貨色不如洋廠,價值貴于洋廠,彼時外人據理以爭,則無法可想矣。務祈即日電飭該廠總辦,從速切實具復,允認擔保‘貨美價廉’四字,敝處方敢放手訂立合同。”這個態度無疑是認真負責的。鑒于此前“津浦路工訂購漢廠軌料”,濮蘭德向張之洞嘖有煩言,抱怨漢陽鐵廠“系以次貨充數”之前鑒,張之洞特別囑咐盛宣懷:“如價必不能廉于洋廠,亦望切實飛速密復,以便設法保持漢廠利益,免致盡為洋廠所奪,至禱。”真可謂思維細密、呵護備至。
煤炭問題是漢陽鐵廠生產的咽喉所在,“如焦炭所產近便價廉,則事業可久可大。如焦炭既遠且昂,雖鋼軌槍炮無一不定購于鄂,亦恐難于持久”。官辦鐵廠正是因為焦炭難籌,出鐵無多,最后難以為繼。盛宣懷接辦鐵廠后,全力解決焦炭問題。為了確保焦炭在質和量上能滿足漢陽鐵廠的冶煉需要,擺脫往昔向開平煤礦與萍鄉官、私局購煤的被動格局,光緒二十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張之洞與盛宣懷會奏《湖北鐵廠改歸商辦并陳造軌采煤情形折》,獲得朝廷批準,自此萍鄉煤礦開始大規模開發,成為鐵廠的重要煤炭供應基地。
然而,萍鄉煤礦雖投產,其產品出路卻困難重重,張之洞與盛宣懷在《湖北鐵廠改歸商辦并陳造軌采煤情形折》中建議“就該縣黃家源地方筑造鐵路一條至水次計程三十余里。路成之后,再籌展至長沙與干路相接”,得到清政府的同意。由是而有萍鄉運煤鐵路的建設,通過“逐節籌款,逐節趨修”, 盛宣懷相繼建成萍醴鐵路、醴株鐵路,兩段鐵路連為一體合稱萍株鐵路,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全路竣工。
萍株鐵路建成后,面臨在湖南境內延展問題。湖南地方士紳和萍礦-鐵廠發生分歧。雙方矛盾的焦點在誰出資,誰來修,走哪條路線三大問題。湘紳認為,萍株鐵路在湖南境內延展是為了萍礦-鐵廠的運煤需要,因此,萍礦-鐵廠應該給予經費支持;湘路的產權屬于湖南,因此,必須是湘路湘修,萍礦-鐵廠的作用只能是助修,即廠礦借款(或墊軌)予湘省,路權歸湘省所有,而不能是代修或分修,路權歸廠礦所有;萍株鐵路在湖南的延展,必須考慮長沙和湘潭兩大商埠,因此,鐵路走向必須是從株洲繞湘潭至長沙。萍礦-漢廠認為,如果要由漢廠以借款或墊軌的方式出資修建鐵路,也就對湘路有一定產權,因此,在路線上,要求先修株洲至昭山段(即株昭鐵路),不走繞道湘潭至長沙的弧線,直筑株昭,路線較短節省工費且專便運煤。雙方爭執不下,久久不決。張之洞作為督辦粵漢鐵路大臣,在湘紳和盛宣懷之間左右為難,其方案一再被推翻。但是,在他內心深處是顧及漢陽鐵廠的利益的。
針對湘紳堅持湘路湘修,萍礦-鐵廠的作用只能是助修,而不能是代修或分修的要求,張之洞令曾廣镕致電湘紳進行勸說:“路由礦局代修,路礦兩有裨益。湘省有款,盡可隨時贖還。”盛宣懷因此備為感激,盛贊張之洞“未忘廠礦之難也”,“實為急救廠礦起見”,因為,“今則洙州至岳州鐵路竟無通期,若再遲擱,煤難多運,鐵難多煉,煤礦必倒,鐵廠亦難支”。但是, “此事湘省固執己見,實難說話”。張之洞于是又提出將株昭段 “歸鄂代修”的“變通轉圜之法”。即(一)盛宣懷籌款50萬兩,可用來購買鄂省粵漢鐵路股票,而鄂省即用此款修造株洲至昭山段鐵路。(二)其購地、督工之員,全歸鄂派, 而購地員用湘人,與湘紳商;督工員用萍礦人,與盛宣懷商。(三)此路作為鄂修之路,將來管路之員由鄂派鄂、湘兩省之官。湘省將路款還清,即撥歸湘管。對于這一方案,盛宣懷雖然也叫苦,稱以50萬購粵漢股票,“現銀難籌。旬日以來,擬以股票向銀行抵借,都無應者”,但還是深知張之洞的“由鄂代修”在根本上是為漢陽鐵廠利益謀。他在給張之洞的電函中稱:“由鄂代修,公于漢萍直是噓枯起朽,奚止竭力。”其詞固然不乏吹捧成分,但也道出了張之洞的心思所在。
但是,張之洞的“由鄂代修”的方案仍然遭到湘紳的反對,張之洞不得不哀嘆:“湘事難辦,天下所無”,并向盛宣懷表白:“鄙人為萍礦、漢鐵,不遺余力。”
修筑株昭鐵路的方案久久擱置不下,讓盛宣懷心急如焚,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他致電新任湖廣總督趙爾巽說:“洙州至昭山鐵路一日不通,運煤一日不暢。”他為此赴京,求助于“凡官商鐵路均有統轄之責”的郵傳部。郵傳部經與盛宣懷籌議后上奏:“査萍潭一路,亦用官款修筑”,“該路既須展筑至昭山四十余里,利便運輸,尤須一律籌備官本,俾資添修之用。經總理盛宣懷與臣等面商,擬即改歸臣部管轄,以符定制”,得到朝廷同意。株昭鐵路因此改歸郵傳部官辦。
株昭鐵路歸郵傳部承辦后,新的博弈又在盛宣懷、湘紳、郵傳部之間展開,焦點之一仍然是湖南省內延展路線的走向。盛宣懷堅持株昭直線,稱 “由洙州繞至湘潭對河太平街,以達易家灣,較洙昭直線須多行五十里,計算運費過多,于礦廠均有損害”。湘紳主建弧線。“力懇將干路由株州徑達易家灣直線,改為繞道湘潭對河太平街以達易家灣弧線,以保潭埠商務,呈請核辦。”沖突的另一焦點是官辦還是商辦。郵傳部將株昭鐵路收為官辦,湘紳要求將株昭鐵路交地方“妥籌辦理”,實行商辦,“庶使官民相安,路礦兩利,湘路幸甚”。其復雜格局猶如《申報》載文所指出:“至湘路公司始則紳與官有意見,繼則商與紳有意見,今則因株昭一路,全省紳商與督撫、與部臣又各有意見。”三方相持不下,使盛宣懷極為焦慮。他在致大員的電稿中謂“洙昭為運煤必造之路,萬不能緩”,“否則漢廠新爐明年告成,用焦兩倍,且美日議購萍焦甚巨。如其盡出難題,相持不決,欲速反遲,將索之于枯魚之肆矣”,“若再相持,廠礦即成不了之局”。他致電薛鴻年表示:“洙昭相持我不利,擬即函懇南皮主持,無論商辦、部辦,期在速成。”在此對峙過程中,湘紳因為各方面壓力,經過利益權衡,決定作出讓步,以 “舍弧線而造直線”換取官辦改商辦,為了說動郵傳部支持這一方案,他們轉而求助于盛宣懷,請他為中介,尋求軍機大臣兼督辦粵漢鐵路大臣張之洞的支持。對于盛宣懷來說,“舍弧線而造直線”直接關系漢陽鐵廠的利益,“但求此路之速成,決無官造商造之歧視”。因此,他大喜過望,致電張之洞求助。
接盛宣懷來電的當日,張之洞即致函郵傳部:“鄙意擬即將該線允交干路承修,當由敝處督飭湘省官局公司限期趕工,以免久延萍煤運道,有誤漢陽鐵廠工作。”宣統元年(1909)二月二十一日,郵傳部致電盛宣懷,同意由湘路公司展筑株昭鐵路,限期八個月完工,并須預留雙線。萍局已購料件由湘公司收買,運價照萍株章程。圍繞株昭鐵路修筑的長達五年的多方博弈,終以張之洞的最后介入,得以完滿結束。盛宣懷言:“洙昭關系廠礦全局,幸賴郵傳部全力爭持,張相力助,乃能如此。”其言甚是。
張之洞與盛宣懷因共同的目標走向合作,但共同的目標之下也有沖突。沖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張之洞是湖廣總督,即使后來位至軍機大臣,他首先要考慮的是鄂省及官方的利益;盛宣懷是漢陽鐵廠的承辦者,其心思皆在廠礦實際利益。當鄂省官方利益與漢陽鐵廠的利益發生分歧,張盛二人的分歧在所難免。另一方面,張之洞具有豐富的從政經驗,深慮老練,洞悉利害;盛宣懷長袖善舞,精明能干,綜核素精,卻囿于商業利益,急功近利,考慮眼下。兩人的站位不同,閱歷不同,對待漢陽鐵廠的諸多措施也會產生分歧。二種根源不同的分歧往往相互交織,形成復雜格局。
漢陽鐵廠雖然擁有礦產豐富、質地良好的大冶鐵礦,但在萍鄉煤礦大規模開發前,燃料供給問題一直未能解決。鄭觀應一再稱:“本廠最要者焦炭。如有礦石而無焦炭,猶之有米而無薪”;“本廠急在先尋上等焦炭”,“大冶鐵礦旺而且好,奈尚無可煉上等焦炭之煤礦”。在比較開平煤以及日本、安南、英國焦炭的價格和質量后,漢陽鐵廠決定從日本購入焦炭。
早在光緒二十二年五、六月間,漢陽鐵廠就開始試用日本焦炭,繼之,大量買入,“由大坂直輸漢口”。由于大冶的優質鐵礦為資源缺乏的日本所需要,因此,日本煤商提出日冶煤鐵交易之動議。在這一問題上,張之洞和盛宣懷的最初立場是一致的。光緒二十三年六月十五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稱:“煤不敷用,焦急之至……日本煤行前議以彼焦炭換我礦石,似甚合宜,已定議否?并速示。”六月十九日,張之洞再次致電盛宣懷:“東洋商人以煤易礦之議已定否?甚為懸念,祈詳示。”九月二十二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謂:“東洋焦炭最為穩著,能商令速煉供用否?”十月初六日,張之洞又致電盛宣懷稱 “東洋焦炭最為要著長策”。在張之洞的支持下,盛宣懷著手與日方展開日冶煤鐵交易的談判。
光緒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明治32年4月7日),經日本鐵務所所長和田與盛宣懷“數回面談”,日冶《煤鐵互售合同》草案簽訂。合同有七項條款,主要為:一、日本購華鐵礦石每年至少五萬噸,漢陽鐵廠每年至少購日煤三四萬噸;二、該合同十五年有效期;三、鐵礦石每噸二元四角,除鐵礦石正價,日本制鐵所應另加給揚子江運費,每噸洋兩元。但是,這個草案最后確定,還必須得到張之洞同意。日本駐上海領事小田切致日本外務次官都筑馨函中指出其間關鍵,“由于大冶鐵礦系在湖北省轄境之內,可能有要求該省總督保證之議”。
日冶《煤鐵互售合同》草案上呈張之洞后,卻不為張之洞所認可:“細閱此次所訂合同,不無過慮”。他的反對意見有兩點:其一,“合同以十五年為滿,試辦之事,為期未免過久,設或佳鐵不多,豈不于自用有礙。”其二,“限定每年賣鐵礦石噸數,價值亦嫌太廉,操縱似欠自如。”因此,他建議,“似均宜詳酌略放活動,似先定三年或五年為妥。此時合同已定,不知尚能設法更改否”。
此外,張之洞還提出:“現日本歲購大冶礦石五萬噸,商廠歲獲巨款。此利益在鐵廠制造之外,似應地方亦同受其益……每運鐵礦一噸,由商廠分價銀五錢歸官,以昭公允”,“大冶之下有武穴,系江漢關分關”日本商船“應在此完一正稅,不應至滬新關完稅”。
細審張之洞的意見,其“操縱似欠自如”的意見可謂切中要害。合同期一訂十五年,每年保證優質鐵礦供給日本,有可能會影響到自用。規定每年賣鐵礦石數,價格又過低,一旦鐵礦石價格上漲,注定了要吃大虧。由此可見張之洞眼光老辣,洞見要害。他提出的“商廠歲獲巨款”,“地方同受其益”,“每運鐵礦石一噸,由商廠分價銀五錢歸官”以及日本商船應在武穴完稅,“不應至滬新關完稅”,則體現了地方大吏對地方利益的維護。
對于張之洞提出的“合同太長”、“價值太廉”的質疑,盛宣懷作出回答。首先,“冶鐵數百年無盡之藏,歲售五萬噸,十五年計之不過七十五萬噸,為數甚少,近又勘買九江鐵礦,防人覬覦,似不患缺鐵也”。其次,“所定礦質太苛愈形,其價值太廉,爭論再四不肯稍加,特于第三論價值條內言明,光緒二十三[七]年十一月止期滿,價值再行酌定,此即操縱活動處,與鈞意先定三年符合”。對于張之洞“每噸捐銀五錢”的要求,盛宣懷也答復說:鐵廠商辦三年,除撥還官本外,約須虧耗一百八十余萬。萍鄉煤、焦運道未成,恐虧耗無已。正深焦灼計無所出。日本議購大冶鐵石,定價每噸兩元四角,鐵輕、錳輕、磷重、硫重者尚須減價,挖工、裝載、運礦、輪船艙內工費一概在內,所余無幾。故“鈞意欲令每噸捐銀五錢,斷辦不到”。他的折中意見是:“擬令大冶局員將日本礦價兩元四角專款列收,除開支外,實得余利每十兩抽繳五錢,庶可官商兩顧。”關于納稅地點,盛宣懷表示:“至上海過載輪船,是應在滬關納稅。俟黃石港碼頭、躉船造成,日本輪船可直抵裝礦,方能在漢關納稅。”
對于盛宣懷的這一回復,張之洞遲遲未予表態。直到光緒二十六年(1900)三月二十八日張之洞方致電盛宣懷,再次強調他對“鐵數太多”的憂慮:“若照十五年每年五萬噸共七十五萬噸,設或將來佳礦不多,東人必須取盈,鐵廠轉無可用。況尊處正在推廣萍煤與修鐵路,萍煤旺后鐵廠自必添爐,需礦更多。若煤旺爐增而礦石已罄,則鐵廠數百萬資本皆成虛擲,為患過巨,閣下獨不慮此乎?至價值多少甚屬細事,鄙人為此實深擾慮,是以遲遲尚稽咨復。”他再三詢問:“昨準日船運鐵完稅之咨,則一切似已商定,但不知期限已改幾年,原合同已更正否?此事已奏咨有案否?此等事合同雖定,若非奏咨有案,仍可再商。”最后,張之洞語帶嚴厲地強調:“合同有‘湖廣大憲’之語,似即指鄙人而言,敝署并未咨復定議,則此語鄙人實不敢貿貿承認。鄙意為今之計,惟有嚴其噸數之年限,而稍寬其增價之年限,或許以照此噸數只先定五年,五年后再議。此五年內價值即照現議之價此加彼減,日商或肯就范。弟專為鐵廠利害計,即專為臺端計,祈鑒諒詳酌。”
五月十一日,張之洞又致電盛宣懷:“日本買大冶鐵礦事,小田切來,鄙人正告之曰:‘此事我未咨復,本難允準,但上看伊藤侯面子,下看貴領事交情,格外通融,暫允兩年,后仍當另議,以后須咨路礦總局。’小田切意在每年不限五萬噸,弟持不許。彼無詞,到滬必與閣下議,萬望堅持,并示復。”
由于張之洞對合同持異議,日冶煤鐵交易一時陷入僵局。小田切向日本外務大臣青木周藏報告說:“(盛宣懷)滿以為僅憑自己個人之意見,萬事均可解決,但隨著談判之進展,逐漸發生非經張之洞過目不可之事,因而難以輕易決定。”鑒于“與張之洞交涉不利”,日方決定繞過張之洞,“利用當前形勢極力說服盛氏,終于使其單獨負責,締結了本合同”。
六月十五日,盛宣懷回電向張之洞報告:“日本通易煤鐵一事,和田自鄂回滬,急于成議。本欲將合同稿寄請復核,并調大冶礦師來滬商酌成色,小田切力請此事已奉憲臺面允,和田急欲回國,立待簽訂,繼思去冬曾亦面蒙鈞諭有益無損,伊藤又有函來”,遂在未征得張之洞的最后同意下與日方簽訂合同。盛宣懷之先斬后奏,是因為急切希望解決漢陽鐵廠焦炭問題,因此遑顧其他。
至此,大局已定。雖然,日本在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第一次續訂條款》和光緒二十六年八月五日的《第二次續訂條款》中,“購價有所提高”,但將張之洞允諾通融的合同執行“暫允兩年”延長到五年,而且“增加了購買噸數”。小田切因此向外務大臣青木周藏報告:“制鐵所方面取得了很大勝利。”
盛宣懷接手漢陽鐵廠后,一直致力于擴張鐵礦的原料基地。光緒二十七年正月初六日,盛宣懷致函張之洞謂:“大冶、武昌兩縣鐵苗隱伏,以次銜結九江城門等礦”,“官局未購之山瀚如煙海”,各國為之垂涎,“彼以重金嗾使華商出名,或即就議和之便由公使指山要索,皆意中應有之事”;“宣懷曉夜焦思,只有治標兩策:一,東人來議,不論官商款目,擬以冶山作抵者概行婉卻;一,附冶著名礦山未經入官者,趕先圈購。誠有零枝敗葉一時難盡搜羅,誠能大端在握,彼亦索然興盡”。為此,他特派在漢廠分管煤務收發、監造輪駁事宜的湖北試用知縣伍璣專辦武昌縣鐵礦購地事宜,并懇請張之洞“于通飭札文中切實導喻,嚴禁阻撓”。對于盛宣懷而言,圈購大冶附近礦山以抵御外人染指與為漢廠謀取利益兩相一致,故曰此“漢廠之幸,大局之幸也”。
盛宣懷圈占礦山之要求,直接觸及鄂省官方的利益,因此,張之洞對盛宣懷的回復不太客氣。他首先指出,“查交付漢陽鐵廠奏定章程,并無武昌縣地方礦產明文在內”。“是武昌久經封禁,不在開采之列。大冶亦有查明批定,方準購辦之文”。其次,他以上年盛宣懷簽訂的日冶交易協定說事,“今與日本訂立合同,每年售與礦石五萬噸,以十五年為期,不籌鋼鐵銷路,而籌礦石銷路,且有日本要加買,亦必照辦等語,漫無限制。以無窮之礦石,供外人之鼓鑄,士民驚疑,咸謂非宜。”“貴大臣前年六月來電,亦謂冶鐵為百年無盡之藏。但就官山開采,除自煉外,售與日本,十五年固自綽有余裕,此又不必圈購民地,以附益之者也。”“與貴大臣原議,實有不符者也。”其語實滿溢對盛宣懷不聽自己規勸,在向日本售鐵礦石一事上“漫無節制”的憤懣。為此,張之洞斷然宣布:“現在鐵山開出之礦,自用之外,轉售他人,尚充足有余。則除官山外,所有民間應續購之礦地,本非鐵廠已購之產,實是湖北本省之地,自應由地方官主持,應即派委大員,督同地方官,勘明官山原界之外,凡有民間可開各項鐵質、錳質以及銅、鉛等一切礦產,暫止稅契。無論紳民,不得私相買賣,更不得私行賣與外人,必須一律由官悉數圈購。”
盛宣懷不滿于張之洞的態度,聲張若不允鐵廠圈購鐵礦,便將已耗資巨大的鐵廠交還官辦。光緒二十七年三月十六日,盛宣懷致電大冶鐵礦總辦解茂承:“香帥來咨,欲將鐵礦歸官不歸廠,擬一面咨復酌定界限,一面將廠礦仍歸官辦,趙觀察到時希轉達。”時任湖北候補道,奉張之洞之令主持大冶礦務的趙濱彥將盛宣懷的意思傳達給張之洞后,張之洞為之盛怒。鄭孝胥在日記中記錄:“席間,南皮言,盛宗丞欲將鐵廠推還,近于挾制,怒詬久之乃已。”
在湖北官方與漢陽鐵廠的大冶諸鐵礦之爭奪中,象鼻山礦山是重心之一。象鼻山鐵礦在大冶境內,礦藏量豐富。光緒二十七年春間“經里紳呈獻,議價稽延。嗣奉改新章,遂即閣置”。六月十八日,大冶礦山解茂承致電盛宣懷:“查象鼻山本與得道灣新廠相連,因礦苗時有變局,急宜圈歸一廠,以資節取。”但張之洞卻命令大冶縣令將象鼻山鐵礦圈購歸官,解茂承急向盛宣懷報告:“昨縣奉香帥電,已將象鼻山圈購歸官,并與我現開野雞坪同名,分名曰尖山兒,亦議價,將攔入官。”“體面已虧,地方呼應,必日棘手,豈能仍作長計。”“應如何與香帥破此大疑結之處,急候憲裁,免操縱失計,貽日后悔。”八月初六日,解守再次致電盛宣懷:自張之洞下令凡非鐵廠已購之產,所有民間應續購之礦地,自應由地方官主持,“地方官呼應,胥視督撫鼻息,現局購山,非憲與帥商定行縣,別無他法”,“卑見總以憲臨鄂,徹底與帥談明,庶挽大局”。九月二十日,解茂承又致電盛宣懷:“鄂帥于購灣礦后,復將前呈折內之馬婆山圈購,余縣飭各紳具結,非經官不準售。”
直到張之洞赴京入軍機后,湖北地方當局與漢陽鐵廠爭奪礦山利權的沖突也沒消停,其背后掩藏的是兩大不同利益主體的各自訴求。
光緒二十八年(1902),中日煤鐵互易合同第一期商訂期限將近,日方擔憂因價格因素雙方不能達成協議,有損日本制鐵所事業,日本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指示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小田切盡快與中方續訂煤鐵互售合同,并指出“該礦如有貸款之必要,我決定將予以應允”,以免大冶鐵礦落入外人之手。
其時,盛宣懷正籌建大冶鐵廠,急需資金,迅速接過了日方伸過來的橄欖枝。擔心張之洞從中干涉,盛宣懷有意將與日方商談借款之事瞞住張之洞。小田切向日本外務大臣小村報告說: “盛宣懷希望不將此事告知張總督(之洞)。如鈞座所知,張總督對大冶鐵礦關系,一向很深,常對盛宣懷之處置加以掣肘;不僅如此,總督一向反對大冶鐵礦作借款抵押,因之,在時機未成熟前,實有保密之必要。”直到中日雙方就借款一事基本達成協定,盛宣懷才將借款草案的大致內容報告張之洞。根據草案,漢陽鐵廠擬“籌借日本金錢叁百萬元,三十年為期,周息六厘,盡數以礦價作抵,不還現銀,售礦合同亦允展限三十年”。盛宣懷向張之洞解釋說:“宣懷于此事磋磨數月,略有端倪,理應先請鈞指,務祈臺端俯念新廠之設專為挽救漢陽舊廠張本,較江南制造局籌有的款推展新廠,情勢大有不同,關系實為并重。惟小田切接二十八[日]制鐵所及銀行來電,成后即須定奪,如果拖延,該國自必另改宗旨,別籌辦法,已與約定半月為期,務求迅予決斷,賜電遵行,大局幸甚!”
光緒二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小田切與盛宣懷、李維格在上海于草合同上簽字。為了能順利得到張之洞最后批準,雙方用盡心思。小田切向日駐中國公使內田康哉報告說:“據盛宣懷面稱:草合同全文,早則昨日,遲則后日,一定分別郵寄外務部、商部、湖廣總督張之洞及其代理端方等處,征求同意。對外務部、商部以及端方代理總督等處,無非是征求形式上之同意,但與張之洞交涉,還是一個難關。因此,在詞令上不能不慎重。”原草案的標題中有“大冶借款”四字,草合同更改為“大冶購運礦石預借礦價草合同”。小田切特此說明:“標題之改正,別無深意。對方認為此比冠以‘大冶借款’四字,更能獲得張之洞等之同意。”小田切還向內田轉告盛宣懷的請求說:“盛還提出請貴公使對張之洞或其他認為必要方面,用同樣理由進行疏通,如本件能順利通過,實為望外之幸。總之,今后正式合同之成立與否,一視張之洞意見如何為斷。敬希閣下能接受盛之囑托,予以相當助力,不勝企盼之至。”
九月二十三日,盛宣懷就草合同簽字一事向張之洞報告:“鐵廠添辦新爐機器若再遲擱,江河日下,不特宣懷綿力已竭, 無可再支,即仍歸官辦亦恐難籌巨款。李維格統籌須借千萬。宣懷秉承面訓,先措(借)一半亦須五百萬,現在日本制鐵所預借礦價僅得一半中之一半,如果該銀行能不中變,正約簽字后即派李維格出洋購辦新機、募雇新匠,趕在津門、博山以前開辦,或可阻止外人銳進之心。此舉關系大局實非淺鮮。”他再一次以退為進,向張之洞表示:“宣懷恐鐵廠之事不復護持,為今之計,惟有將廠礦全行推出,得早身退以免蹉跌。”“倘一時無人接辦, 只得豎起脊梁趁此數年精力督率李維格、張贊宸等上緊辦去,但愿亦如輪電兩事成功而退,免貽外人羞,如是而已。”與此同時,他致電慶親王奕劻和貝子載振等朝廷權貴,尋求支持:“務祈大部迅賜主持電示準行,以便于一月期限之內趕緊辦理”,“此事成敗利鈍,關系實非淺鮮,用敢急切瀆陳,不勝翹盼之至”。
在多方的努力下,張之洞終于同意了廠礦對日借款。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稱:“此次借款,鄙人為鐵政計,自當極力維持”;“添設爐座,擴充鐵廠,極是。預借礦價,亦是籌款不得已之計。辦法茍無流弊,鄙人甚愿贊成”。但對草合同關鍵條款,張之洞提出異議。
首先,張之洞對草合同中出售給日本的鐵礦石 “至少之數”和“至多之數”亦即下限和上限數提出異議。他指出:“至少之限,系為我還本息計,加多可免后累,于我有益;至多之限,系為預備供彼爐座熔煉計,加多則彼無缺乏之虞,于彼甚便。如此則操縱仍是在人,殊未穩便。”“合同載‘每年至少運礦石六萬噸。’查六萬噸之數,其價僅敷還息,永遠負累。”“鄙意必須與之訂明:‘每年于所售礦石內,帶還本銀若干,利隨本減。至少每年收買上等礦石約七萬噸。’” “計至三十年,恰可還清。” 他又對草合同附件規定的“至多之限”為十二萬噸提出反對,認為這一數字“宜減少到十萬噸”。“總之,務使三十年內,彼必有礦石以供制煉;三十年后,我毫無遺累,方為周妥。此節關系緊要,必須商改。”
其次,張之洞指出草合同中劃定的作為借款擔保的礦山界限模糊。他質問道:“合同內‘以得道灣作抵’,將來是否即采此山礦石,抑采何處礦石?函內又添入‘官山’一語,竊有未解。所謂‘官山’者,是否指前承辦鐵廠時官撥歸商之山,抑以后官另購之山?未能明晰,祈即查明示復。”他明確闡明借款擔保之原則:“鄙意此次商借商款,宜先采商山之礦。商山不足,再采從前承辦日官撥歸商之山。儻仍不足,必須采及以后官另購之山,則須與官商明辦法,或以價買,或撥借款若干歸官,方昭平允。不然,若用官另購諸山之礦石,官盡可自售而借給商用,何須假手于商?即使給以股票,亦屬虛文無濟。若賣官山之礦以為商本,此事萬不能行,后來湖北督、撫斷不能默然也。”“應張總督之請”,清廷外務部致電盛宣懷表達了同樣意見。
盛宣懷將張之洞的意見轉至小田切處,小田切向日本外務省報告“盛張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關系,稍有齟齬,即可引起一場相持不下之爭執,可能有進而累及整個事件之危險。再三懇請我方亦對此種微妙關系能加以考慮”。小田切認為通過盛宣懷與張之洞進行爭論,恐收效不大,他請日本駐華公使內田設法與張之洞進行交涉。
日方委派駐華使館參贊鄭永邦前去張之洞處周旋,在鄭永邦的襄助下張之洞對最多之數“十二萬”有保留的同意,其前提是,“十萬”是一個基本數,“如萬一不敷時,即斷不能加此二萬噸,如果自用有余,自無妨多售,且言明臨時商辦,似無流弊”。
在張之洞的堅持之下,盛宣懷不得不妥協,其正式合同中,“年運七萬噸及官商界限均已遵辦”。
圍繞三百萬對日貸款而展開的張盛博弈,其根本還在于兩人雖然都為鐵政計,為鐵廠謀,但在立足點上有極大分歧。
光緒三十三年八月初三日,張之洞致函盛宣懷,明確闡述他關于官、商利益以及中國利權的立場說:“鐵廠為本閣部堂手創,自愿始終維持,然官之于商既已格外扶持,商之于官即不能別思吞并。大冶礦山有官撥歸商之山,有廠商自購之山,又有官家另購之山,此三層亟應分別清楚”,“大冶礦山官撥歸商之山、廠商自購之山應歸于商,官不過問。至官家另購之山,應歸于官,商亦不能覬覦,此一定之理”。他特別警告盛宣懷:“除以前交付鐵廠官山外,此外官山不能再聽商人壟斷侵占,以供轉賣之漏巵。如至漢廠實在需鐵添煉,商山采盡之時,官山亦絕無靳售礦石與鐵廠之理,應以鐵廠自用自煉為斷。若以官撥美富之礦山而大事采取,僅獲外人便宜之價值,則所謂失中國之權利者莫此為甚。此后尚希貴大臣嚴飭鐵廠商人,勿再蹈賣礦與外人之轍,則中國權利可永保不失矣。此則貴大臣與本閣部堂之必有同情實深仰望者也。”可見張之洞更多考慮的是國家利權與鄂省利益,且行政經驗豐富,眼光遠大。
和張之洞比較,盛宣懷急于求成,更多考慮鐵廠眼下利益,甚至不惜有不太光明的小動作。在三百萬日元借款合同簽訂過程中,雖然張之洞一眼看穿了盛宣懷在對日借款條款中企圖模糊開采礦山范圍界限、借機多圈占礦山的伎倆,并加以嚴厲制止,但《大冶購運礦石預借礦價正合同》正式簽訂當日,盛宣懷即指示大冶鐵礦總辦解茂承:“南皮已定初二日出京,閣下應趁南皮未回鄂任以前,密速面商紳董,或以增建棧廠為名,或以展設運路為言,將界線以外產鐵之山多多圈購。即附近鐵路兩旁有鐵之處亦應設法購入。我料此老回鄂,必仍如前年派委趙道赴冶搜剔與商為難”,“求人不如求己,除趕購鐵山外,實無別法,購定之后,亦不必送縣印契,但樹冶局界石可也。至托至托”。函末盛宣懷特意交待“此函即交楊令自新帶冶面交,望密存勿粘卷”,頗有幾分鬼祟。惟解茂承洞悉厲害,回函指出,“有礦之山,均經香帥札由冶令飭紳取具,不準私賣甘結”;“冶礦機要,總以設法融洽鄂帥為至計,一地而判町畦,操縱恐難一是也”,才避免了張盛日后更大的沖突。
張之洞與盛宣懷分別是漢陽鐵廠官辦時期與商辦時期的核心人物,是中國近代鋼鐵事業的開拓者。張之洞曾致函王文韶言:“環顧四方,官不通商情,商不顧大局,或知洋務而不明中國政體,或易為洋人所欺,或任事銳而鮮閱歷,或敢為欺謾但圖包攬而不能踐言,皆不足任此事。該道無此六病,若令隨同我兩人總理此局,承上注下,可聯南北,可聯中外,可聯官商。”他的這個期望不期而得以實現。漢陽鐵廠總辦李維格一再闡述兩人前赴后繼、承上注下的關系說,“本廠自南皮張公創辦,武進盛公繼起,慘淡經營者前后十余年”。又說,“南皮張相國,一代偉人,于二十年前,即經營此廠”,“至光緒二十二年,乃變官辦為商辦,毗陵宮保一肩任之,其氣概不下南皮相國也”。這些評價是對張之洞和盛宣懷在中國鋼鐵工業史上地位的重要評價。
張之洞與盛宣懷雖然分別是漢陽鐵廠官辦期與商辦期的主持者,但兩人絕非前后互不關聯。從光緒十五年(1889)張之洞為籌辦漢陽鐵廠問道盛宣懷一直到宣統元年(1909年)張之洞去世,以漢陽鐵廠為中心,本分屬不同利益集團的張之洞與盛宣懷形成既互相聲援、互相支持,又各懷心思、相互博弈的聯盟,從而對漢陽鐵廠的走向與命運,對中國近代的鋼鐵工業乃至中國近代經濟格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研究漢冶萍的歷史脈絡,研究中國近代鋼鐵工業萌芽發展的生態環境,不可不厘清張之洞與盛宣懷在漢陽鐵廠歷史進程中的復雜關系。
在漢陽鐵廠的官辦階段,張之洞是主導者,盛宣懷雖然被屏之于局外,但仍積極提出建議,多方打探信息,并一直躍躍欲試,希望能接下漢陽鐵廠。漢陽鐵廠商辦后,張盛位置雖發生位移,但作為漢陽鐵廠的創始者和湖廣總督,張之洞仍然和漢陽鐵廠有密切關系。盛宣懷一再指出:“十八年官開漢廠,二十二年仍歸商辦,本有共患難同休戚之誼”;“漢廠原始本系官創于前,商承于后,患難休戚,實所共之”。張之洞也言:“鄙人為萍礦、漢鐵,不遺余力”;“鐵廠為本閣部堂手創,自愿始終維持”。即使朝廷也從未將張之洞與漢陽鐵廠分割,張之洞言:“部臣以暢銷督責盛宣懷,并責成于臣,詞嚴義正,既已身任其難,豈敢復有諉謝?”正昭示了漢陽鐵廠商辦時期,張之洞仍然是第一責任人,由此決定了辦好漢陽鐵廠是兩人的共同目標。
當然,在建設漢陽鐵廠的過程中,張之洞和盛宣懷有各自利益追求,這一點毫不為奇,李玉勤在其《晚清漢冶萍公司體制變遷研究》中指出,張之洞與盛宣懷在漢冶萍的經營過程中,均是以“維護自身的政治地位和利益為轉移”。是論雖然不錯,但是,做出這一道德評判并無實際意義。恩格斯一再指出,“卑劣的貪欲是文明時代從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動力:財富,財富,第三還是財富,——不是社會的財富,而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單個的個人的財富,這就是文明時代唯一的、具有決定意義的目的。”“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在歷史的實踐中,漢陽鐵廠開啟了中國近代鋼鐵工業的新紀元,成為“中國工戰第一炮彈”,并為后來者提供了鋼鐵工業從冶煉技術到公司體制的經驗和教訓,其培養的技術人員和購進的冶煉設備為后來的鋼鐵工業發展提供了重要基礎。這是張之洞和盛宣懷不可抹殺的歷史貢獻。
注釋
①《戶部奏折》,見陳旭麓等主編,朱子恩等編:《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頁。《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一、二、三冊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1986、2004年出版,下引《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只注明分冊及頁碼。
②《周景勛上張之洞論鐵政書》,見《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一)》,第49頁。
③《盛宣懷:再事擴充漢冶萍公司奏稿節略》,見《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三)》,第150頁。
④《漢冶萍煤鐵廠礦記略》,見《東方雜志》1910年第7期,第66頁。
⑤《煉鐵廠添購機爐請撥借經費折》,見苑書義、孫華峰、李秉新主編:《張之洞全集》第2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34頁。《張之洞全集》各卷由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下引《張之洞全集》只注明分冊及頁碼。
⑥《李維格布告》,見《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漢冶萍公司(二)》,第666頁。
⑦《查明煉鐵廠用款咨部立案折》,見《張之洞全集》第2冊,第1295頁。
⑧(清)朱壽朋編:《光緒朝東華錄》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637頁。
⑨《查覆煤鐵槍炮各節并通盤籌畫折》,見《張之洞全集》第2冊,第10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