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謙 陳穎軍
(1.中國人民大學 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2; 2.香港中文大學 人類學系, 香港 999077)
古往今來,“寒門出貴子” 現象反復出現。它不應僅僅歸于個體的人生奇跡,同時,作為一項穩定的“社會事實”①,值得從社會機制層面予以探究。事實上,個人的命運轉機,定然是諸多因素動態互構的結果,天分、機緣、歷史洪流等,無疑共同作用于每一份生動的人生。其中,不能否認的是,教育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特別是在中國,讀書改變命運的教育期待,作為科舉文化的重要歷史遺存,深深地刻畫在人們心中。但是需要警覺的是,“教育”與“社會流動”兩個核心概念本身具有多重含義。因此,本文將教育的概念聚焦為對“學業過程”的討論,結合社會經濟文化背景相對弱勢②的隨遷子女在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業境遇,從理論層面討論寒門學子取得優異學業成績所依托的社會文化要素。需要指出,本文只是基于現有文獻的理論探討,而非以隨遷子女為研究對象的實證研究。之所以選擇隨遷子女作為討論的負載群體,不僅因為這一群體所屬社會階層集中體現了教育與社會流動的核心議題,而且他們的生活世界也更典型地處于“流動”狀態,體現了城鄉文化的并置,傳統與現代、主流與邊緣的交織與互動,使得社會流動的討論更具現實敏感性和理論分析空間。同時,本研究也意在將這一理論探討應用到其他弱勢群體,比如農村考生、城市貧困階層子女等,獲得優異學業成績所依托的社會文化土壤的討論。
“教育改變命運”是一個多學科視野下被廣泛討論且十分重要的議題。諸多學者看到文化再生產在教育場域的投射;也有一些學者通過對身處困境卻學業表現優異的個案,來討論其中所蘊含的社會文化因素。但是,將這些討論囊括在“教育改變命運”的理論框架中時,卻會發現這一討論框架暗含的混亂與多義。
面對“教育改變命運”的議題,一些學者將文化再生產理論應用到中國場景下,予以檢驗。其核心觀點認為,社會階層的結構性區隔,在中國教育領域同樣存在較為明顯的投射。比如,獲得優質教育資源的機會與社會階層分布呈正向關聯。在教育機會上,接受高等教育通常被認為是進入社會主流的重要“通行證”,因此,出自哪些社會階層的人有更多機會接受高等教育,會直接影響到社會流動的開放性和可能性。這也是近年來教育社會學定量研究的主要范式。郝大海、李春玲、劉云杉 、繆子梅、李煜等學者從數據中明確發現,在特殊歷史階段(例如文革)之外的其他時段,家庭所處社會階層與接受高等教育機會之間呈現正相關關系,這一相關性,甚至在高中教育階段便顯露出來③。在基礎教育階段的擇校問題上,一些研究表明,父母的政治資本、經濟資源有助于提高子女的擇校機會④,在擇校心態上也具有社會階層的特點⑤。
同時,在具體教育過程上,也可以看到不同社會階層在教育目標、教養方式甚至高考志愿填報上的差異。在高考志愿中,農村考生更關注專業的就業前景,而城市學生和父母文化程度高的學生則更注重學習興趣⑥。在教養方式上,有學者將既具有較高溝通頻率,又具有較高教育要求的教養方式定義為權威型教養⑦。這種教養方式和忽視型教養相比,在培養孩子非認知能力上,具有明顯優勢。而家庭社會經濟地位越高,運用權威型教養方式的比例越大。對流動兒童學業成績的研究也表明,父母受教育水平對流動兒童數學成績提高的直接效應顯著⑧。以上諸多研究代表了一種范式,即以定量研究方法呈現父輩社會經濟地位之于子輩教育機會、教育過程之間的正向關聯。在一定意義上講,這也是對布迪厄文化再生產理論是否適用于中國場景的檢驗。它暗含著“寒門出貴子”的艱難。
另一方面,寒門學子取得優異成績,打破原生家庭社會階層“魔咒”的現象,也日益引起學者關注。比如學者們認為,逃離農村生活和報答家庭是很多寒門學子的深層動力;學校作為以成績論英雄的競賽場,以及掌握一定文化資本的教師,為寒門學子提供了有尊嚴的庇護和學業支持;家庭、社區對教育的深切期待,也對寒門學子形成了鼓勵⑨。
程猛、康永久認為中國底層家庭也具備文化資本,其形態和布迪厄所說的法國社會主流階層的文化資本形態不同⑩。它不同于中產階級的品味、語言等身體化的表現方式,而是關乎行動者的意義世界,包括先賦性動力、道德化思維、學校化的心性品質。這樣的文化資本有其雙刃性和脆弱性:它高度依賴主體能動性,并需要社會條件給予支撐。Li He則仔細研究了52位考入精英大學的農家子弟,發現他們大多來自農村中具有“相對優勢”的家庭,比如教師家庭、赤腳醫生家庭,或者他們的父母曾經外出打工,對鄉村外的世界有著較豐富的經歷。以上三位學者的重要貢獻在于對布迪厄理論中“主流”即“優勢”的潛在前提進行叩問。這樣的叩問,涉及何謂“優勢”的比較框架問題。它也恰恰是學者在討論“教育改變命運”時引起混亂的重要理論根源。
“教育改變命運”的議題,在以上兩種范式的研究中得到了不同角度的回應。一方面大量定量數據驗證了在教育領域“龍生龍,鳳生鳳”的階層固化現象;另一方面,學者們也對諸多寒門學子的“鯉魚跳龍門”案例進行了理論闡釋。這樣看似矛盾的解說使人們反思,“教育改變命運”是否可以作為一個有效命題來被討論,答案是否定的。且不說,這樣的提法已經將中國文化中充滿玄機的“命運”毫無節制地扣在“教育”頭上,如果對社會學術語進行仔細檢視可以發現,無論是“教育”概念,還是“改變命運”所對應的“社會流動”概念,都是寬泛而多義的。
首先,教育是一個充滿實踐性和場景性的文化傳習、人性濡染的過程。在不同思想家眼中,教育有著不同的面向與側重。盧梭強調教育的終極意義在于擺脫具體知識的困擾,獲得面向真理的覺醒和勇氣。涂爾干側重指出教育的核心是有意施加的影響,同時這套影響基于特定時代人們對人性的理解。杜威則以實用主義哲學為支撐,強調搭建教育實踐與教育主體經驗世界之間的關聯。“教育”概念本身的多義性與流動性,使得教育研究“充滿著不確定的概念,充滿著不準確和信息貧乏的定義”。在此基礎上討論“教育改變命運”,勢必因出自具體各異的教育場域而產生不同的解釋路徑與結論。
其次,“社會流動”包含多重比較框架。索羅金將社會流動定義為“社會成員在社會關系的空間中由某個社會地位向其他社會地位的移動”。社會流動的宏觀表現是社會結構的變動,微觀表現是社會成員權利和義務的變更。索羅金將社會流動分為水平流動和垂直流動。水平流動是指社會地位相同的個體在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流動,其所處社會階層位置并未發生變化或者變化很小。垂直流動則是指個體在社會階層中的縱向流動,包括向上流動和向下流動。從代際的維度看,社會流動可以分為代內流動和代際流動。代內流動是將個人社會階層位置的起點(一般以個人進入社會的第一份職業狀況來測量)定義為個人的初始位置, 將終點定義為個人的當前社會階層位置(一般以個人當前職業狀況來測量),研究個人之所以處于當前社會階層受到哪些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而代際流動則是指將比較的起點定義為個人社會出身(一般以父輩的職業狀況來測量), 而將比較的終點定義為個人的初始社會位置(通常以子輩進入社會的第一份職業狀況來測量),研究父輩所處社會階層對于個人初始社會階層位置有何影響。此外,以何種標準來判定社會流動,職業、學歷等,選取不同的參照框架,都會得出不同結論。
再次,學者們圍繞文化資本展開的討論,也暗含著比較的框架:主流階層對應優勢文化資本,底層社會對應弱勢文化資本。在布迪厄那里,主流階層的文化資本,通常以優雅的文化品位得以展現。而在中國的“寒門出貴子”討論中,學者們或者又將底層社會辨析出“相對優勢階層”,或者發掘底層文化資本在中國語境下的內涵與力量。這樣的修正,在相當程度上會因參照系的多義與變化,而得出不同的結論。
因此,本文認為“教育改變命運”只可以作為一個開放性議題來囊括各種范式的討論,而不可以被視為一個準確的研究問題。為推進這一議題走向更深入、更細致的討論,本文試圖擺脫直接針對社會階層、文化資本的比較,而將其視為現實背景,通過聚焦學生具體的學業過程,來討論社會宏觀層面蘊含哪些社會文化因素,有可能支撐弱勢階層子女取得相對優異的學業成績,以期從社會宏觀層面尋求對“寒門出貴子”相對穩定的社會機理解釋。
以往“教育改變命運”的討論將主流與邊緣、優勢與劣勢的比較置于討論的前臺。本文則主張將弱勢階層子女具體而微的學業過程置于前臺,而將當前社會文化要素作為后臺,對前臺進行解釋和探究。本文中的“學業過程”,是以學生為中心,對其學習生活進行深入考察,包括學習投入、階段性學業成績及其相關影響因素間的互動過程,細致觀察和描摹學生學習生活的全過程。雖然學業過程將學生學習生活置于觀察與研究的中心,但它勢必牽涉教育實施的多元主體,比如學校、家庭、社區等,定然植根于具體的時空、物質條件與政策框架等社會環境中。本文中的“社會文化要素”,指向人們行動背后的規則意識、行動邏輯、認知體系等。它以社會風尚、政策安排、實踐慣習為表現形式,具有歷史性、社會性、場景性:歷史性標定其文化傳統積淀屬性與時代特征;社會性指向社會互動中較為廣泛的認同與實踐;場景性意在描述在個體實踐層面的生動性與條件限制。本文對弱勢階層子女取得優異的學業成績過程及其社會文化因素的討論,和以往研究討論弱勢群體如何激活或者拓展文化資本不同,它更側重從宏觀層面探討21世紀的中國社會存在哪些社會文化要素可能被激活,即這一激活過程的宏觀社會條件。
本文選擇“學業過程”和“社會文化要素”作為討論教育是否可以改變命運議題的切入點,基于以下幾點考慮:第一,在有效的學業過程中獲得優異的學業成績,是寒門學子實現社會流動的重要階梯;第二,對寒門學子學業過程的剖析,能夠在微觀層面比較全面地反映家庭、學校、社區乃至宏觀社會背景對個體教育實踐的影響; 第三,階段性學業成績作為學業過程的重要指標,有著較為明確、具體的指標和參照標準,便于界定、比較;第四,對社會文化要素的探尋,使得弱勢群體對特定文化資本的激活可以附著在更宏觀的社會條件中,因此更具穩定性,而不是將社會流動的實現只歸結為個體的偶然性,從而使這一探討具有重要理論意義。
還要指出,本文中的“學業過程”包含一個重要內容:學習投入。有學者將其定義為,“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積極參與各項學習活動,深入地進行思考,充滿活力地應對挑戰和挫折,并伴有積極的情感體驗”,并認為,學習投入與學業成績呈正相關關系。本文將學生的學習投入分為:學習行為和學習動力。學習行為包括學習活動、學習習慣和課業支持,學習動力則包括在學習活動中獲得的自尊、自信與積極情緒。本研究意在識別哪些社會文化要素有可能通過一定機制,作用在弱勢階層子女的學習行為和學習動力上,促進其學業表現。而以往研究中關于文化資本的討論,在此作為背景而非研究對象。
以隨遷子女義務教育低年級段的學業過程為載體,本文討論當下社會存在的支持寒門學子取得優異學業成績的社會文化要素,至少包含強烈的教育愿望、客觀的考試形式、后備的家族資源、 隱形的科技力量。它們浸潤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教育實踐中,有可能通過直接或間接的轉換與激活,促進寒門學子取得優異的學業成績。雖然本文依托隨遷子女學業過程進行討論,但其理論意涵可以輻射到更多類型的寒門學子,比如農村學生群體、城市底層學子等。
強烈的教育愿望被認為是中國社會的普遍風尚。Kipnis關于山東鄒平的田野研究表明,中國人的教育愿望根植于儒家文化與科舉制度的歷史傳統。而在計劃生育政策推動下,中國出現一代獨生子女群體,在他們身上進一步聚焦和凸現家長的教育愿望;加之,國家施行的大量興辦學校、投資地方教育、高校擴招等舉措,進一步刺激了民眾的教育愿望。謝宇等研究顯示,相較于西方社會,在東亞社會,人們的教育期望更少受家庭背景的制約。即使父母社會經濟狀況不占優勢,也普遍對孩子抱有很高的教育期望。在中國,隨遷子女家庭也同樣有著強烈的教育愿望。史秋霞在農民工子弟的公辦學校的研究表明,81.56%的隨遷子女家庭希望孩子可以上高中,考大學。通過教育改變命運,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強烈的教育愿望作為普遍存在著的宏觀社會文化要素,不僅可以成為隨遷子女學業過程中的學習動力,同時也能化作家長對孩子學習的監督,促進兒童良好學習習慣的養成。其轉化與激活的可能路徑有以下兩種方式:
一是學校與社區對優異成績的認可,會強化學生自我認知和積極學習情緒,化為在學業表現上的自尊自信,使得個人努力與環境之間形成積極反饋系統。它促進學生將自我價值的實現指向學習行為,從而進一步激發其學習動力。二是家長的教育愿望可能轉化成行動,實現對孩子學業的嚴格督導和對有限物質條件的充分挖掘。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在教養方式上強調成人的權威,家長對兒童的權威與規訓,落實在對孩子作業、考試的嚴格要求上,監督孩子及時完成作業、培養孩子反復記憶的學習習慣。這對孩子增強記憶力、提高認知能力和打牢基礎知識,有著直接的作用。因此,彌散在社會各個層面的強烈教育愿望有望被激活,成為促進隨遷子女學業取勝的積極力量。
如何通過考試評價學生的整體素質,一直是設立、完善、實踐考試系統的重要追求。中國基礎教育階段仍然是以客觀的考試形式,作為檢驗學生學習成果的重要手段。文獻顯示,和西方學生相比,中國內地和香港大學生和中學生的學習思維呈現出獨特特征,即“通過記憶導向理解”。這一點,在日本、韓國學生中也有體現。達赫林和沃特金斯將其解釋為儒家文化圈的學習者特征,即通過背誦聚焦注意力,將記憶和理解結合起來。以充沛的學習動力來支撐反復的記憶,增強對知識的理解和把握,通常是個體取得優異學業成績的必備條件。朱斌對5100名首都大學生自2009年起連續四年的追蹤調查數據進行分析,發現出身于工農階層大學生的學業成績最好,其決定性因素是工農階層子女比精英階層大學生投入的學習時間更多。但是在外語、成為學生干部等方面,工農階層子女遜于精英階層子女。這說明,在學習過程、考試體系中,那些看似遠離寒門學子生活世界的話語體系、考試詞匯,一方面將弱勢群體子女置于不利地位,另一方面,相對客觀的考試形式,又使得他們有機會通過反復記憶、增加學習時間等方式,跨越社會階層在考試中的障礙,這為寒門學子參與競爭留出了可能的空間。
結合中國學生強調反復記憶的思維特點,在具體的學業過程中,客觀的考試形式以分數作為評判的標準, 引導學生通過不斷的記憶與背誦形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并且在規律性、競爭性的考試分數面前,原生家庭在經濟資本、文化資本上的劣勢被弱化,這有助于激發弱勢階層子女更大的學習動力,追求學業優勝。
如果說在強烈的教育愿望驅動下,家長的教養、規訓行動能直接影響孩子最初的學習行為、習慣和態度,那么家庭乃至家族力量,則為隨遷子女在劣勢條件下取得優異學業成績提供了后備支持。家族文化長久以來作為文化的重要特征貫穿在中國歷史傳統與現實生活中。在傳統的中國社會,社會組織主要是以血緣、地緣為關系紐帶,從而組合成家族、宗族團體,并以此構成中國社會龐大且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描述的以己為中心,向外拓展出去的差序格局中,家與家族不僅僅是生育單位,同時具有政治、經濟、宗教等多重的功能。這一宏觀社會文化要素對促進弱勢階層子女學業成績的可能性,依托隨遷子女學業過程可以歸結為以下三方面:
第一,從家庭層面上講,研究表明,隨遷子女家庭在涌入城市過程中,和城市家庭相比,有著更高比例的多子女生活在一起的情況。在多子女家庭中,哥哥姐姐對弟弟妹妹在學業方面可以起到正面的示范效應或者負面的警示作用,有些甚至直接對弟弟妹妹進行學業輔導。它既可以促進隨遷子女學習行動,也可以激發其學習動力。第二,當下很多進城務工人員依靠家族力量在城市生存,家族的支撐也有望轉化為促進隨遷子女學業的資源。在對費城華裔勞工階層移民社區的田野觀察中發現,華裔社區的大家庭網絡可以有效在家族內部分享語言學習資源和時間資源,從而較好地滿足教師要求家長支持學生課業學習的需求。第三,弱勢群體子女核心家庭中,父母通常不具有學業或學歷優勢,但是在家族范圍內,常常有親屬獲得教育成功。這些親屬的成功教育經歷,在家族范圍內形成示范效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父母教育不足的現實,構成學生心目中的榜樣,從而起到激發學生學習動力的示范效應。凌聲萌關于寒門學子教育生活史的自我民族志里闡釋到,在基于血緣與地緣的熟人社會中,鄰里更傾向于分享共同的文化和價值,鄉鄰間的榜樣對同齡人的參照作用十分明顯。
隨著當代中國科技的發展,信息與科學技術帶來的革命已經滲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截至2019年6月,我國互聯網用戶規模已達到8.54億。尤其在都市生活中,互聯網、科技產品、電子學習用品等充斥在學校、社區、家庭各個角落。它促進弱勢群體子女學業過程的渠道,可以做以下三方面的可能性探討:
第一,科技力量為提高勞動者安排工作時間的主動權上,提供了更多機會。比如它有利于家長籌措時間資源,用以監督孩子學業。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一書中,提出現代性的重要特征是時空分離。它使一些學生家長擺脫了在空間上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或者工業化生產流水線上的狀態。例如“互聯網+”的模式可以讓家長更為靈活地安排勞動時間或者兼職工作,讓他們有可能撥出時間參與孩子的學業過程。 第二,學校、弱勢階層家長可以借助科技力量實現資源的轉化與再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家長自身文化資本的劣勢。例如網課、點讀機等手段,為學生的學業投入提供必要的課業支持,從而彌補家長文化水平不足帶來的學習督導能力欠缺,幫助學生及時掃除學習上的障礙,助力其提升學業成績。第三,科技驅動下的聯絡方式,比如微信、QQ等聊天工具,能更好地將學業示范榜樣納入學生日常互動與視野范圍內,使得學業示范榜樣更親切。當模仿對象以更可及的方式出現時,通常更有利于激勵和追隨。
“寒門出貴子,白屋出公卿”,這不僅是中國流傳千百年的俗語,在其他國家,也有著類似的情況。這說明,它是一個反復出現、值得探討的重要社會現象。而它所依附的社會文化土壤,受到具體國家、民族文化傳統的濡染和特定歷史洪流的推動,更具有歷史性、社會性和場景性。
通過梳理以往對“寒門出貴子”的研究,本文發現學者們雖然關注到教育與社會流動之間的強關聯性,但是卻因為教育與社會流動本身蘊含比較框架的混亂,而使討論有失聚焦。為避免陷入寬泛的討論,本文將教育聚焦到學生的學業過程,而讓以往理論討論中的階層優勢、文化資本優越與否的比較框架隱退其后,將是否有利于學業進程作為評判標準,并以此為引導,尋找宏觀社會文化土壤中促進個體學業進程的要素。本文提出,強烈的教育愿望、客觀的考試形式、后備的家族資源,隱形的科技力量,是蘊含在當今中國社會中有可能促進弱勢階層子女學業取勝的要素。前三個要素,在國際視野下,比較鮮明地體現著中國的文化基因;第四個要素則直接體現了當代社會發展對教育實踐的影響,更具現實性。這四個社會文化要素,彌散在日常生活中,相互關聯,并得到社會成員的廣泛認同與實踐,具有社會性。它們共同作用于弱勢階層子女的學業過程,落實在具體生動的教育實踐中。這些生動的實踐充滿了能動性與個性,使抽象的社會文化要素,以多姿多彩而非凝固不變的面貌出現, 這便是社會文化要素的場景性。
本文從理論層面討論的宏觀社會文化要素并非為弱勢階層子女實現社會流動提供一派和諧的上升圖景。隨遷子女為代表的弱勢群體在學業過程中激活社會文化要素的途徑通常是間接的,并且存在著偶然性。政策上的限制、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等,仍然是困擾寒門學子的客觀存在。另外,本文主要集中挖掘與探討在現行的社會與文化風尚中,有哪些社會文化要素有可能助力隨遷子女的學業過程,但沒有涉及該如何激活這些社會文化要素。下一步要探究的問題是這些宏觀力量是如何與微觀實踐相結合的。這都有待于未來進一步的實證研究予以充實。
注釋
①涂爾干論述的“社會事實”是“一切行為方式,不論它是固定的還是不固定的,凡是能從外部給予個人以約束的,或者換一句話說,普遍存在于該社會各處并具有其固定存在的,不管其在個人身上的表現如何,都叫作社會事實。”社會事實有三個特殊性質:外在性(外在于人)、強制性(對人有強制作用)和普遍性(普遍存在于社會之中),這里指的是寒門出貴子并非是個體現象,而是客觀存在,具有共性的社會現象。參見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34頁。
②本文所言“弱勢狀態”或“弱勢群體”中的“弱勢”,主要指相對于社會主流人群而言,社會經濟文化指標上的較低狀態。所謂“強”與“弱”,總是在特定比較框架中產生的,當比較框架被置換時,“強”與“弱”所指向的狀態及其附著的事物與群體,將會發生相應變化。因此,本文無意將“弱勢群體”進行標簽化處理。它所指涉的人群也是變動不居的,但在本文語境中,進行了如上的限定與說明。
③郝大海:《中國城市教育分層研究(1949-2003)》,《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李春玲:《教育不平等的年代變化趨勢(1940-2010)——對城鄉教育機會不平等的再考察》,《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2期;劉云杉、王志明、楊曉芳:《精英的選拔:身份、地域與資本的視角——跨入北京大學的農家子弟(1978-2005)》,《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09年第5期;繆子梅:《高等教育場域中社會流動和階層固化的社會學思考》,《黑龍江高教研究》2015年第11期;李煜:《制度變遷與教育不平等的產生機制——中國城市子女的教育獲得(1966—2003)》,《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
④葉曉陽:《“以權擇校”:父母政治資本與子女擇校》,《世界經濟文匯》2012年第4期;馮皓月、陸銘:《通過買房而擇校:教育影響房價的經驗證據與政策含義》,《世界經濟》2010年第12期。
⑤童星:《為什么要擇校:基于階層心態的一種解釋》,《教育理論與實踐》2017年第1期。
⑥楊秀芹、呂開月:《社會分層的代際傳遞:家庭資本對高考志愿填報的影響》,《中國教育學刊》2019年第6期。
⑦黃超:《家長教養方式的階層差異及其對非認知能力的影響》,《社會》2018年第6期。
⑧張云運、駱方、陶沙、羅良、董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與父母教育投資對流動兒童學業成就的影響》,《心理科學》2015年第1期。
⑨韓鈺:《家庭傳統文化資本對農村青年階層跨越的影響研究——以魯西南H村和M村為例》,《青年探索》2016年第2期;董永貴:《突破階層束縛——10位80后農家子弟取得高學業成就的質性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15年第3期;程猛、康永久:《“物或損之而益”——關于底層文化資本的另一種言說》,《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16年第4期;程猛、康永久:《從農家走進精英大學的年輕人:“懂事”及其命運》,《中國青年研究》 2018年5期;余秀蘭:《寒門如何出“貴子”——基于文化資本視角的階層突破》,《高等教育研究》2018年第2期;凌聲萌:《泥土與皇糧:一名寒門學子教育生活史的研究》,中國人民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Li He, “Chapter 6: Rural Children’s Academic Success, Transformative, Habitus, and Social Mobility Cost,” in Guanglun Michel Mu, Karen Dooley and Allan Luke, eds.,BourdieuandChineseEducation:Inequality,CompetitionandChanges, Rutledge, 2019.
⑩程猛、康永久:《“物或損之而益”——關于底層文化資本的另一種言說》,《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