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瑤 關慶亞▲ 指導:王 付
附子粳米湯是張仲景《金匱要略》中治療寒濕腹痛的經方,由附子一枚(炮)、半夏粳米各半升、甘草一兩、大棗十枚組成。筆者根據考證及運用體會,認為原方的用量約為附子3g、半夏12g、粳米24g、甘草3g、大棗9g。臨床運用該方既遵從經典認識,又不只局限于治療腹痛,通過審明該方治療病機,進而擴展其臨床應用范圍。
欲要臨床靈活運用附子粳米湯,必須掌握該方的基本應用,即理清《金匱要略·腹滿寒疝宿食病脈證治第十》的相關內容。
1.1 條文解讀《金匱要略·腹滿寒疝宿食病脈證治第十》曰:“腹中寒氣,雷鳴切痛,胸脅逆滿,嘔吐,附子粳米湯主之。”通過解讀條文,筆者發現附子粳米湯證病性是虛寒,病位在脾胃、三焦。
思辨病性是虛寒。“腹中寒氣”,張仲景明確為寒證,但虛實仍要辨明,重點在“切痛”。考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刀部》,清代·段玉裁注曰:“權時之事,如以刀切物,茍取整齊,不顧長短縱橫,故言一切。”“切”有“權時”和“一切”之意。東漢·朱浮《為幽州牧與彭寵書》曰:“而浮秉征伐之任,欲權時救急。”王充《論衡·答佞》云:“人操行無恒,權時制宜。”東漢時期“權時”都有“暫時”之意,與“長久”形成對比,即“腹中寒氣”為病程日久,“切痛”為一時之變;“如以刀切物……故言一切”表明疼痛的范圍是整個腹部。縱觀《傷寒論》與《金匱要略》,對于實性急性腹痛張仲景多用芍藥,如條文“法當腹中急痛”“因而腹滿時痛……若大實痛”“妊娠腹中疞痛”等皆重用芍藥,又如小柴胡湯、三物白散、通脈四逆湯、白術散等方后加減注腹痛加芍藥,而本方腹痛未用芍藥,故病性為虛。綜合以上分析,該方治療的病證病性為虛寒。
明確病位在脾胃,禍延三焦。清代·喻嘉言《醫門法律·中寒門》認為“邪初犯胃”,癥見“嘔吐”;柯韻伯《傷寒來蘇集·陽明脈證下》指出“胃虛則中寒”“胃虛則陽明轉屬于太陰”;李彣《金匱要略廣注·卷中》發揮“脾胃喜溫惡寒”,從病位上明確責之脾寒。脾為后天之本,脾陽來源于腎陽,王旭高《退思集類方歌注·理中類》指出“此益胃通陽溫腎之劑”,《素問·金匱真言論》指出“開竅于二陰,藏精于腎”,說明病位也在腎;又“雷鳴”為水濕逆亂,所害大腸,治在腎陽、胃家;吳儀洛《成方切用·祛寒門》指出胸脅逆滿是“腹中陰寒奔迫,上攻胸脅”,正如陳元犀《金匱方歌括·卷三》所言:“以氣逆為病迸于上,寒生為病起于下,而交乎上下之間者,土也。”
1.2 藥癥分析附子,味辛,性大熱,《神農本草經·草部下品》謂其“主治風寒”“溫中”;南朝·陶弘景《名醫別錄·下品》在此基礎上言其“為百藥長”;清代·徐大椿《神農本草經百種錄·下品》言其“暴烈性發,體益不支,臟腑嬌柔之物,豈能無害,故須審慎用之”。所以傳統醫學認為附子可回陽救逆,祛寒止痛。
半夏,味辛,性溫,《神農本草經·草部下品》謂其可用于“頭眩胸脹,咳逆腸鳴”;明代·繆希雍《本草經疏·草部下品之上》進一步發揮,認為其“消心腹胸膈痰熱滿結”,可用于“心下急痛堅痞,時氣嘔逆”。所以傳統醫學認為半夏有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之功。
甘草,味甘,性平,《神農本草經·草部上品》謂其“解毒”;清代·陳其瑞《本草撮要·卷一草部》言其“解百藥毒奇驗”。
粳米,味甘苦,性平,無毒,《名醫別錄·下品》謂其“主益氣,止煩,止泄”;唐代·李績(蘇敬)《新修本草·卷第十九》批注云:“此即今常所食米。”
大棗,味甘,性平,《神農本草經·果菜類上品》言其“主治心腹邪氣,安中養脾,助十二經,平胃氣”“和百藥”。
1.3 組方配伍藥癥是方證的基礎,方證是藥癥的升華,方證配伍體現在藥味與劑量[1]。附子與半夏乃相反相使配伍。相反使用如清代·戈頌平《傷寒指歸》所言:“以附子辛熱,溫在下元陽;以半夏辛平,降逆上之水氣。”相使使用在于二者辛熱(溫)助陽,體現《素問·至真要大論》“寒者熱之”的逆治思想,附子助半夏益陽燥濕化飲,半夏助附子溫陽健脾散寒。甘草、大棗、粳米乃相須配伍,甘草、粳米補中益氣止瀉,粳米、大棗益氣養血健脾。附子、半夏與甘草、粳米、大棗乃相反相使配伍,相反在于潤燥同用,相使在于甘草、粳米、大棗助附子、半夏溫陽燥濕化飲不傷正,扶正以祛邪。
權衡該方配伍,選藥設量從證機、病變臟腑、糾正用藥弊端三個方面來認識。病變的證機在于寒氣腹痛下利,因此選用附子溫陽散寒,粳米益氣止瀉,附子與粳米用藥比為1∶8,提示溫陽散寒與健脾止瀉扶正祛邪比例關系;病變的臟腑在脾胃,中焦脾胃主氣機斡旋,脾主升而胃主降,附子與半夏用藥比為1∶4,提示臟腑氣機升降用藥關系;附子與半夏的藥性毒性俱強,方中甘草有“國老”美稱,大棗“和百藥”,附子、半夏與甘草、大棗比例為1∶4∶1∶3,提示峻烈藥與緩急藥增效減毒配伍關系。
從以上可知,附子粳米湯證的病機為中虛寒濕,脾胃失治。該方有溫陽化飲,益氣止逆之功。
認識附子粳米湯,臨證僅能治療與經文相似疾病,但是若能辨清附子粳米湯證,便能夠擴展其使用范圍,這就需要理清附子粳米湯中藥物及其藥對在張仲景學術中的應用,以便更好地掌握該方所切中的證機。包含仲景用法、配伍規律、隨癥加減三個方面。
2.1 仲景用法《傷寒論》與《金匱要略》除去重復部分,附子粳米湯所包含藥物進行配伍的經方共163 首,其中,甘草124 首,附子37首,半夏40 首,大棗66 首,粳米6首。
在湯劑中,甘草配伍的經方,用量從六銖到四兩,二兩出現的頻次最多,為20 次;附子配伍的經方,用量從一枚到三枚,一枚出現的頻次最多,為7 次;半夏配伍的經方,用量從半升(14 枚~15 枚)到二升,半升出現的頻次最多,為5次;大棗配伍的經方,用量從十枚到十二枚,十二枚出現的頻次最多,為3 次;粳米配伍的經方,用量為一升。藥對配伍的經方中,甘草與大棗比例為2∶3 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19 次;粳米與甘草比例為4∶1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2次;附子與甘草比例為1∶2 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6 次[2];半夏與甘草比例為4∶3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4次;半夏與大棗比例為4∶3 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4 次。角藥配伍[3]的經方中,附子與甘草、大棗比例為1∶2∶3 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3 次;半夏與甘草、大棗比例為4∶3∶3 時出現的頻次最多,為6 次;附子、半夏與甘草比例為1∶4∶3,頻數1次;粳米與半夏、甘草比例為4∶2∶1,頻數1次。
2.2 配伍規律通過對張仲景的用藥劑量分析,發現藥物具有常規運用與特殊運用。常規運用即針對病證:附子常用量為一枚(一次治療量3g)即可溫陽散寒,止痛救逆,當在辨證有寒時使用;粳米用量低于半升即可益胃生津,半升以上(一次治療量24g)又可益氣止瀉,當在辨為中焦氣虛或因氣虛不運導致的陰津虧虛時選用;半夏半升(一次治療量12g)即可燥濕化痰,降逆止嘔,當在辨為痰濕證時運用;甘草劑量低于二兩(一次治療量6g)主要發揮調和諸藥功效,大于二兩又可益氣建中,當與毒性藥物半夏、附子配伍時,又須考慮減毒作用,需要加大甘草劑量,達到益氣與減毒的雙重作用;大棗常用量為十二枚,具補益氣血之功,氣血虧虛即可選用。
特殊運用體現在臟腑生理特性、糾正用藥弊端。試以半夏為例說明,余皆仿此。《中國藥典》(2015年版)指出半夏歸肺、脾、胃經,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素問·臟氣法時論》提出“肺苦氣上逆,急食苦以泄之”“肺欲收……辛瀉之”“脾苦濕,急食苦以燥之”“脾欲緩……用苦瀉之”。中醫認為肺手太陰之脈,脾足太陰之脈,二者同屬于太陰,太陰主濕,“喜燥惡濕”,喜溫惡寒。正是由于半夏功效符合太陰濕土特性,符合肺、脾胃臟腑特點,臨證只要辨證為痰濕都可選用半夏,即能取得良好效果。例如澤漆湯臨床常用來治療肺部痰熱證,病位在肺,或與脾胃相關。痰飲病當用辛藥溫化,半夏為痰濕要藥,性味歸經符合其臟腑生理特性,但是該病證病性屬熱,而半夏性溫,違反了“熱者寒之”的基本治則,此時可通過恰當藥對配伍或炮制加工消除矛盾,更好地發揮半夏的主治功效。
糾正用藥弊端即通過最佳藥對配伍發揮要藥的主治功效。臨床中,有些要藥針對疾病發揮了主治功效,但是使用時用量太大或藥性過偏,不利于整體組方的協同治療,就可通過中醫七情配伍理論,糾正用藥弊端,增效減負。例如《金匱要略》的麥門冬湯治療的火逆上氣,病因為火熱傷陰,參照《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壯火食氣……壯火散氣”“熱傷氣”的言論,需要運用“壯水之主,以制陽光”的治法,方中麥門冬用至七升,其性味屬甘寒,滋陰則滋膩、性寒則傷胃,不利于麥門冬發揮治療作用,此時選用符合臟腑特性、藥性辛溫的半夏,既協助麥門冬下氣降逆,又兼制其甘寒之性,從而消除弊端,提高療效。
2.3 隨癥加減臨床運用附子粳米湯既要切中證機,明確治療方向,又要隨癥加減,符合個體需求。若水飲為主,須增強健脾利濕藥,加白術、菖蒲、生姜;若陽虛為主,須增加溫陽散寒藥,加桂枝、川椒、干姜;若腹痛為主,加草烏、細辛、通草;若嘔吐為主,加吳茱萸、生姜、白豆蔻;若小水不利,加茯苓、澤瀉、蒲黃。
案1馬某,男,73 歲,新疆人。2019年6月11日初診(通過微信聯系)。主訴:咳痰帶血伴呼吸困難3 月余,加重半月余。現病史:患者于2019 年初因行動不便所致外傷,自我懷疑有腦梗塞復發,恰逢感冒期,到當地醫院輸液治療(用藥不詳),效果不佳,2019年5 月下旬加重,遂轉至烏魯木齊市某三級甲等西醫院ICU 病房,咳嗽,咳紅褐色泡沫痰,呼吸困難,持續高熱,西醫給予持續性低濃度吸氧、抗生素、激素(地塞米松、強的松龍)、硝酸甘油、霧化吸入等治療,呼吸困難、高熱、咳嗽等情況均未見明顯好轉。大便次數少,小便量少。刻下癥:咳嗽,咳紅褐色泡沫痰,短氣,呼吸困難,發熱,不惡寒,體溫在39℃以上,口渴喜飲,大汗,午后加重,飲食不佳,5 天未解大便,小便量少,精神差,舌暗紅,苔燥厚黃。既往史:有腔隙性腦梗死后遺癥病史、高血壓病史、冠心病病史,時間及用藥均不詳。心電監護示:血壓151/79mmHg,心率130 次/分,血氧飽和度數值不詳,呼吸頻率36 次/分。西醫診斷:①重癥肺炎;②Ⅰ型呼吸衰竭;③慢性心力衰竭(心功能四級);④腦梗死后遺癥;⑤冠心病;⑥高血壓。中醫診斷:喘證。予附子粳米湯合竹葉石膏湯加減。藥用:制附子3g,清半夏12g,大米20~30 粒,甘草12g,紅棗9g,竹茹45g,桂枝6g,白薇6g,蜜桑白皮12g,石膏30g(布包),竹葉15g,麥冬24g,黨參6g,防風9g,桔梗12g,生姜15g。3劑。水煎溫服,日3次,150mL/次。
2019年6月15日二診:患者仍咳血痰,咽喉不利,咳時須拍打后背,自覺減輕,發熱減輕,體溫維持在37.5℃以下,汗出不多,其他略有好轉,舌暗紅,苔白。血壓120/71mmHg,心率97 次/分,血氧飽和度89%,呼吸頻率26 次/分。予附子粳米湯合苓甘五味姜辛夏杏湯加減。藥用:制附子3g,清半夏15g,大米20~30 粒,生甘草6g,紅棗15g,桂枝9g,白薇6g,白茅根15g,蜜桑白皮12g,茯苓24g,生白芍18g,浮小麥30g,蒼術15g,炒杏仁12g,五味子6g,細辛6g,干姜12g,甜葶藶12g,生龍骨30g,生牡蠣30g。3 劑。水煎溫服,日3 次,150mL/次。
2019年6月18日家屬回報:患者自主咳出陳舊樣黑色血痰后,嗓子清爽,已停止吸氧,無咳嗽咳痰,無發熱,二便已調,納可,精神可。血壓120/70mmHg,心率72 次/分,血氧飽和度95%,呼吸頻率22 次/分。患者后續辦理出院,囑其規律作息,清淡飲食。隨訪半年,一切穩定。
按根據患者納差、短氣、大便少辨為脾胃氣虛;根據大汗、飲不解渴、小便少辨為陽虛津弱;根據紅褐色泡沫痰多、舌苔厚辨為痰飲水濕。附子粳米湯益氣生津、溫中化飲;竹葉石膏湯止熱除煩,益胃生津;白薇、防風、桂枝、竹茹解熱疏風;蜜桑白皮、桔梗泄熱平喘。二診患者舌苔由燥轉潤,癥狀緩而不解,料想是由于西藥用藥過于傷陰所致,其病性仍屬寒多熱少,附子粳米湯符合證機,再以苓甘五味姜辛夏杏湯溫肺化飲,葶藶瀉肺平喘,龍骨、牡蠣安神止驚。共服湯藥6劑,旬日而愈。
案2陳某,男,84 歲,武漢人。2018 年5 月1 日初診。主訴:咳嗽1月余,加重伴發熱2周,昏迷1 天。現病史:患者于2018 年3 月開始出現咳嗽、便溏等癥狀。2 周前受涼后咳嗽加重,喉中有痰,不易咯出,伴腹瀉,發熱,每日上午體溫均在39.5~40℃之間波動,其余時間體溫在37.0~38.2℃之間波動,經西藥治療(具體不詳),癥狀無緩解。1 天前突然出現高熱、呼之不應、大小便失禁等,西醫予對癥處理并告病危。刻下癥:患者晨見高熱,大汗淋漓、質黏、汗出熱不退,神志不清,呼之不應,雙上肢水腫,四肢溫,口臭,無嘔,大、小便失禁,小便黃、大便臭,面色潮紅,牙齒枯燥,舌紅,舌質干燥、散在黃色腐苔易拭去,白晝脈滑細數,夜晚脈短、沉緩無力。既往史:有高血壓、糖尿病和腦梗死病史,腦梗死后遺留右側肢體偏癱、偏盲、失語、吞咽困難,需長期臥床和鼻飼,其骶尾骨處和雙側外踝等多處可見褥瘡。心電監護示:血壓90/45mmHg,心率85/分,血氧飽和度80%,呼吸頻率38次/分;心電圖示陣發性房顫、頻發早搏。西醫診斷:①感染性休克;②肺部感染合并呼吸衰竭;③陣發性房顫;④頻發早搏;⑤高血壓;⑥糖尿病;⑦腦梗死后遺癥;⑧褥瘡。中醫診斷:脫證。予附子粳米湯合小柴胡湯合白虎湯加減。藥用:制附子6g,清半夏15g,大米20 粒,生甘草10g,紅棗9g,柴胡24g,黃芩10g,紅參10g,生石膏25g,知母10g,生龍骨30g,生牡蠣30g,山茱萸30g,干姜15g,桂枝10g。3 劑,浸20min,煎煮40min,每小時鼻飼50mL,晝夜不停。
2018 年5 月2 日上午患者清醒,大汗止,面色蒼白,小便淺黃,仍見發熱,上午體溫在36.5~37.3℃之間波動,下午體溫在38.0~38.5℃之間波動,大便溏瀉,舌紅光面有裂紋、黃腐苔易拭去,雙脈短細軟無力、一息五至。心電監護示:血壓115/70mmHg,血氧飽和度90%,心率88/分,呼吸頻率25次/分。在原思路方劑基礎上加減,治療月余,最終由病危等級改為病重,可轉院回歸故里。
按患者舌上腐苔可拭,病情危重,辨為中氣欲絕;大汗淋漓、質黏辨為亡陽欲脫,津氣欲絕;二便失禁、口臭無嘔、面色潮紅辨為陰陽格拒。附子粳米湯顧護脾腎;小柴胡湯調暢三焦;白虎湯清瀉陽明;龍骨、牡蠣、山茱萸、桂枝斂陽攝陰,振奮陽氣。諸藥配伍,以建其功。
通過深入探析附子粳米湯藥物功效及方證配伍規律,筆者發現其病機為中虛寒濕,脾胃失治,具有溫陽化飲、益氣止逆之效。從證機高度定位該方,不只局限于治療寒氣腹痛,又可擴展治療臨床其它疾病,既能醫治輕癥慢病,也可用于緩急救危。上述兩則急危重癥病例能夠取得良好療效,正是在西醫重癥監護的同時,協同發揮中醫辨證論治特色,準確審視病機,確定對應治法,恰當選用附子粳米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