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民,賀栩溪
(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長沙410081)
結果視角淵源于19世紀下半葉,當時知識產權各領域開始“將注意力從保護對象上所體現的勞動價值那里,轉移到了該對象本身的價值上,轉移到了該特定對象為讀者、公眾和經濟等所作出的貢獻上”[1],結果論一度成為知識產權客體判定的主流規則。在人工智能不斷挑戰人類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當今社會,從結果視角分析和解決問題當為應對目前困局的最佳思維方式。本文所使用的結果視角是一種研究視角,亦是一種分析方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從結果視角分析目前法律的不足及各種不同法律措施的優缺點;第二,從人工智能生成物結果本身而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過程來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屬性問題;第三,以結果為導向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主體,以實現法律作為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及社會效益正面作用的最大化。
2016年3月,日本科研人員將人工智能參與撰寫的科幻小說與人類所作小說共同參賽,角逐第三屆日經新聞社的“星新一獎”,其中部分作品通過了初審①見人民網:日本人工智能撰寫的小說參賽通過初審.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6/0322/c1002-28218164.html.訪問日期:2019年8月13日。;2017年5月,微軟“小冰”推出原創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百分之百由人工智能創造的詩集②見人民網:人工智能“少女詩人小冰”上線,AI新技能看圖寫詩.http://media.people.com.cn/n1/2017/0707/c40606-29388857.html.訪問日期:2019年8月13日。;隨后,小冰于2018年9月發布古詩詞兒歌專輯單曲《相思》,并宣布將發布第一張人工智能古詩詞兒歌專輯《小冰的童謠·好聽的詩》③見IT之家:微軟小冰發布古詩詞兒歌專輯單曲《相思》:漢語最美心境藏在古詩里.https://www.ithome.com/html/it/385187.htm?f_ww=1.訪問日期:2019年8月13日。;據美國Narrative Science公司的預測,在未來的15年內,百分之九十的新聞稿件將由人工智能完成,而大量的美術、音樂作品也將由人工智能進行創作[2]。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發展,人工智能所擁有的創造力愈發強大,以人類通識性的審美標準或評價標準來說,部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藝術價值并不遜色于人類作品,甚至有超越部分人類作品的可能性。
從表面上看,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作品極易產生混淆,通過常規手段將難以進行區分。而中國現行著作權法并未考慮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問題,亦未做出相關制度安排,由此產生的矛盾將可能導致以下結果:
第一,人工智能所有人直接署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行為難以得到法律的否定性評價。不屬于著作權保護對象的人工智能生成物只能由民法予以調整:被人類所有的人工智能所生之創作物,類似于物權所有人的物所生之孳息,或物經過運作所獲得的生產物,如人類利用電飯煲制作出米飯,生產商利用機器制作出玩具,均當然由物權所有人所有。因此,人工智能的生成物也應當歸屬于人工智能的所有人,但由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屬性并不明確,所以人工智能所有人對其權利的具體內容亦無法明確,但根據私法“法無禁止即自由”的法理思想,人工智能所有人在人工智能生成物中署上自己的名字并無民法上之不妥。并且,由于人工智能生成物并不屬于著作權法中所規定的作品,因此,其署名行為也無法得到知識產權法上的否定評價。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出現將使欺世盜名的亂象成為法律無法規制的灰色地帶。
第二,他人對人工智能生成物“實質性相似”的剽竊行為難以得到法律的否定性評價。對于《著作權法》第47條第5項“剽竊他人作品”侵權行為的認定,我國司法實踐通常采用“實質性相似+接觸”的判斷方法,即一旦前后兩個作品在“整體觀感法”下具有實質性的相似,并且前一作品已處于“公之于眾”的狀態,或雖未公之于眾,但能證明后一作品作者接觸到前一作品,都將認定“剽竊他人作品”侵權行為的存在。然而,由于人工智能生成物并不受著作權法的保護,也不屬于著作權法中所規定的作品,所以,后一作品作者即使在創作中實際接觸并參考了人工智能生成物并與之具有“實質性相似”,也不會受到著作權法的否定性評價。由于后一作品與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實質性相似”而不是完全等同,所以該剽竊行為也難以得到民法上的否定評價。
綜上所述,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出現使著作權法受到巨大沖擊:首先,表現在人工智能生成物數量的激增及對人類作品的大量替代,實際縮小了著作權法的作用范圍;其次,亦是更重要的一點,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作品極其相似卻又不受著作權法規制的特點使其成為了人類作品冒名、剽竊的重災區。因此,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著作權法進行規制,將是人類進入人工智能時代后知識產權法領域的重要課題。
關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屬性,學界和立法界爭議主要集中在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能被認定為著作權法上的作品,即是否具有可版權性這一焦點。綜合來看,學界觀點大致能分為否定說、肯定說,以及提出新觀點。
1.否定說:人工智能生成物不具有可版權性
理由之一認為,作品必須是由人類創作的智力成果。著作權的立法目的之一是通過賦予作者權利以激勵其創作出智力成果,而人工智能無法通過這種方式感受到被激勵,因此,沒有賦予其生成物以作品屬性并給予權利的必要性[3]。2011年,印度尼西亞原始森林一只名為Naruto的黑冠獼猴使用了英國攝影師David Slate的攝影機自拍成照,總部位于美國的善待動物組織(PETA)代表Naruto將Slate起訴至法院,請求Naruto取得該照片的版權,但法官最終認為版權保護不適用于動物,從而判決該照片的最終著作權人為Slate④國家版權局:獼猴自拍成“網紅”照片版權歸屬法院下定論.http://www.ncac.gov.cn/chinacopyright/contents/519/349553.html.訪問日期:2019年8月15日。。為此,美國版權局對《美國版權局實踐綱要》第三版(Compendium of U.S.Copyright Office Practic?es,Third Edition)進行更新,并于2017年9月生效。該版本強調:“作品的作者必須為人類”,“版權局不會登記自然、動物或植物的作品”。⑤US Copyright Office,Compendium of U.S.Copyright Office Practices(2017)s.313.2。
另一理由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的過程是計算而非創作過程。人工智能是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的結果,而作品的獨創性源自作者獨立、富有個性的創作,是其精神與意識的產物;人工智能對相同原始材料運用相同算法的生成物具有高度可重復性,而人類即使遵循同一創作原則和理念,使用同樣原始材料創作出的作品也會五花八門[4]。“版權法只保護智力勞動的成果,這種成果建立在心靈和思想的創造力基礎之上。”[5]“同樣,版權局也不會登記在沒有任何創造性輸入或人類作者干預情況下,由機器或僅僅機械運行過程中隨機或自動產生的作品。”⑥同⑤。
2.肯定說: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可版權性
其中一種觀點由針對否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過程是計算而非創作,提出與之截然不同的理由:人工智能并非簡單輸入或輸出,其隨著外界影響因素的變化而變更創作成果的內容,這些內容不是單純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的結果,具有人工智能自身的獨創性和自主性,甚至不在程序員預見范圍之內[6]。人工智能可以利用隨機數生成器,使不同次數運行下的智力生成物具有不完全相同的個性內容[7]。
另一觀點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是人類智力勞動的產物。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離不開核心算法的開發和優化及數據的提供和喂養,這些是人類所付出的創造性勞動[8]。人工智能生成物實為人機合作的智力成果,因為作品生成軟件為人類作者設計,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儲備的文本語料和語言模型無一不包含著人類作者的創作[9]。英國作為少數幾個承認計算機生成物版權的國家或地區的典型代表,其對計算機生成物版權的認可亦可被認為是基于該觀點。英國《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CDPA)規定,對于計算機在沒有人類參與下獨立創作出來的作品,其版權應當歸屬為作品做出必要安排的人⑦見英國《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1988》第9條第3款。。該做出“必要安排”之人通常被解讀為軟件工程師或算法設計者。
還有學者認為,應當采取客觀而非主觀標準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構成作品。應以“額頭冒汗”原則建立獨創性判斷的客觀標準,不能因其創作主體不是自然人而否定其可版權性[10]。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過程與其是否為作品關系不大,只要生成物的表達符合作品標準,就可推定該生成物為可版權作品,無需證明作品與創作之間的因果聯系。不應以作品來源,而應以作品受眾的標準來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具有可版權性[11]。
3.新觀點:人工智能生成物應納入鄰接權保護
該觀點本質為否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說,但由于其提出了另一主張,因此單獨予以列舉。該觀點認為應當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以鄰接權保護。人工智能創作物是因投資人的“非創作性投入”而產生,投資人的利益應當成為法律保護的重心。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鄰接權的保護范圍,契合鄰接權保護傳播者利益的功能。并且能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作品之間的界限,維持著作權法律制度的邏輯自洽[12]。
無論是肯定說還是否定說,其理由從本質上來看,均可歸納為兩個判斷視角:
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的過程,還是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后的結果。由于人工智能非人但又類人,所以從過程視角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能產生肯定和否定兩種觀點;而從結果視角判斷,關注的則是生成物內容本身,只要生成物內容本身符合作品要件,即可以得到肯定的觀點。無論是從過程視角還是從結果視角得出的不同觀點,都具有在其視角范圍內的正確性和理由充分性。視角的選擇決定了立法的方向和目標,是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屬于作品首先需要解決的前提性問題。
應當從結果視角而非過程視角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屬性,肯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版權性。原因在于:一是只有結果視角才能真正實現“以人為本”;二是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版權性并不會意味著其與人類作品無法區分,人工智能對其生成物的署名能有效解決人工智能生成物和人類作品的界限問題。
1.結果視角可實現真正“以人為本”的版權制度
從過程視角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屬性問題,關注點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過程是否與人類的創作過程相同,本質上是以人工智能而非人類為核心的思維方式。雖然最終得出的結論或是人工智能的生成物無法獲得與人類智力成果等同的法律地位,表面上看是將人類作為中心和獨一無二的存在,但其僅僅是簡單通過排斥非人類地位以凸顯人類地位,這種做法并不一定真正有利于人類。絕對的自由即不自由,真正的“以人為本”并不是通過絕對單純地維護人類地位實現的。
事實上,不管是在法律還是其他領域,為了更好地維護人類利益,真正實現“以人為本”,人類從來都不吝嗇一定程度上給予非人類以某種地位,或一定程度限制自身的利益。如人類創設“法人”的擬制人格以保護和規范商事活動中自然人的權利,人類限制自身對自然和野生保護動物的侵犯,以維護人類的可持續發展,給予寵物一定的感情和厚待以獲得自身情感滿足等等。結果視角直接以人工智能生成物本身作為判斷其屬性的依據,將人工智能生成物對人類的影響結果作為法律應對的基礎,以保護人類的著作權為最終目標,即是“以人為本”的真正實現路徑。
從結果視角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屬性,不再探討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的過程,而直接以人工智能生成物本身作為判斷的依據,即人工智能生成物內容符合著作權法關于“作品”的規定,則應當將其判定為作品。根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的規定,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因此,人工智能生成物同時滿足“獨創性”和“可復制性”兩個要件,即應將其認定為著作權法上的作品。
2.區別人工智能與人類作品是維護著作權邏輯自洽的根本途徑
將人工智能作品與人類作品置于同等法律地位,并不代表它們之間不具有可區分性。結果視角的最終落腳點為人類,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確定的作品,雖然有助于禁止人類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替代署名和剽竊行為,引導人類創作的良性發展,但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人類創作的主觀能動性,降低了著作權對人類創作的激勵作用。
在確保人工智能生成物作品屬性的前提之下,將人工智能與人類作品相區別,是既防止人類對人工智能作品的冒用和剽竊,又不會抑制人類創作積極性,同時還能保護文化市場消費者的知情權和選擇權,最終維護著作權邏輯自洽的根本途徑。
區別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主要措施在于署名。在我國法律中,署名權可以脫離著作權而單獨享有:《著作權法》第十六條規定,職務作品的著作權人為法人或其他組織,但作者享有著作權。無論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主體為誰,其署名都應當是人工智能本身而非著作權人。由于目前人工智能的發展水平仍然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人工智能不具有民事主體資格,其無法享有署名權。因此,該署名行為不應成為人工智能享有的權利,而應當是該作品的著作權人應當承擔的義務,也是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得著作權的必要條件,即凡是人工智能所生成的作品,著作權人都應當明確署名人工智能及其型號(或名字),以示與人類作品的區別。
3.人工智能生成物不應納入鄰接權保護
鄰接權的保護對象是作品傳播者的利益,是再現、復制和傳播他人的作品時所產生的權利,其結果并不會產生新的作品。較為典型的幾種鄰接權如表演權、錄制者權和播放者權全都能夠明晰所被傳播者的作品,而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內容中,卻無法確定其所傳播的源作品。如微軟“小冰”所創作的《陽光失了玻璃窗》,“小冰”在創作的過程中確實會大量學習他人作品,但所創作出來的詩集卻無法尋找其所學習的他人作品,根本原因在于“小冰”的生成物不屬于對他人作品的傳播,而是產生了與其所學習的他人作品不一樣的新作品,該結果與不產生新作品的鄰接權具有本質的不同。
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可版權性并不代表所有人工智能生成物均屬于作品。可版權性是價值判斷,解決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具有成為作品的可能;而其作品屬性的具體認定是事實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欲被認定為作品需客觀滿足作品自身的要件。如前所述,我國著作權法規定作品的構成要件為“可復制性”和“獨創性”。從結果視角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即以人工智能生成物本身而非過程判斷其是否同時符合“可復制性”和“獨創性”兩個要件。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復制性與現階段已經廣泛存在的電子類作品相比,并無本質上的不同。在1981年美國“Midway Manufacturing Co.”案中,當時電子類作品還未普及,原告視頻游戲制造商指控版權侵權。被告辯稱電子游戲的版權因缺乏固定性和可復制性而無效。法院認為:原告的視聽作品是固定在印刷電路板上的,印刷電路板是有形物體,視聽作品可以被感知一段時間而不是短暫的。沒有機器就無法觀看視聽作品的事實并不意味著作品不具有固定性和可復制性⑧Midway Manufacturing Co.V.Dirkschneider。。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固定和復制方式依然沒有變化,其可以存儲在計算機的存儲器中,計算機存儲器可以使用計算機進行讀取,因此,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可復制性。
相對于可復制性來說,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判斷較為復雜。首先是人類創作的獨創性判斷標準本身具有多樣化;其次是人工智能創作中的人類參與,人工智能自身的智能程度等均可能對人工智能獨創性產生影響,成為本部分值得探討的問題。
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關于獨創性判斷標準的規定,各國關于獨創性的標準也并不統一,主要表現為普通法系與大陸法系之間的區別。
普通法系以美國為例,強調的是“最少獨創性”標準,該標準來源于著名的Feist案⑨Feist Publications v.Rural Telephone Service Co.。。在后來的Alfred Bell案中,法院更是指出,“原創性”意味著禁止實際復制,其中微小的變化可被認為是作者自己的(his own),就能實現法律上的原創性要求。不管“作者”的添加在藝術上有多差,即使作者對繪畫的實質性偏離是無意的,如抄襲者的視力不好或肌肉組織有缺陷,或突然休克導致的足夠明顯的差異,都應當認為具有獨創性⑩Alfred Bell&Co.v.Catalda Fine Arts。。
而大陸法系對獨創性的要求相對普通法系要高很多,以日本為例,其強調的獨創性的核心為具有“強烈的個性”。在“食玩模型”案中,法院認為愛麗絲模型僅僅是對繪畫形象的立體化轉化,未體現作者創作的個性,因此不予以作品保護,而妖怪模型則在繪畫形象上做了想象和相應的改變,體現了作者個性,應當予以作品保護[13]。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對獨創性的認定更傾向于大陸法系的做法。在“樂高公司與廣東小白龍東動漫玩具公司侵害著作權”案的一審、二審和再審中,法院認為,獨創性首先要求系作者獨立創作,其次應體現“基本的創作性高度”,該創作性不能過于微不足道。樂高積木塊“未表達作者任何獨特個性和思想”,因此不具有獨創性??(2010)一中民初字第16753號;(2011)高民終字第2422號;(2013)民申字第1278號。。總體來說,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對獨創性的判斷標準可以歸納為“獨立性創作”和“體現個性”兩者的同時滿足。
人工智能生成物獨創性的判斷標準應當與人類作品既有獨創性的判斷標準相一致。從結果視角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以作品屬性的原因,在于生成物本身與人類作品達到了混淆的程度,如果以人類既有獨創性標準尚不能判斷為作品的生成物,那么即使其完全由人工智能獨立生成,也沒有產生擾亂人類文化市場結果的可能,進而沒有給予其生成物作品屬性的必要性。因此,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獨創性的判斷,宜采取與人類一致的標準,在我國即為獨立性創作+體現個性標準。
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的獨立性,不宜將人工智能算法設計者的勞動與人工智能的創作相混淆。算法設計者一般為編程領域的專業人士,其或許對文學、藝術和其他科學領域的作品完全不具備鑒賞和創作能力,將如此門外漢的勞動定義為創作并因為人工智能的高產而被認為“創作”了無數作品,將對真正付出創作勞動的作者有失公平。因此,雖然算法設計者的勞動是人工智能得以創作的源泉,但兩者只是具有相生關系的不同概念,在判斷人工智能創作的獨立性時,應當完全剔除算法設計者對人工智能的作用。
但并不能因此否認人工智能創作中的人類參與。前文提到的與人類作品共同參賽并通過初審的人工智能小說,就是人類與人工智能的共同作品:名為“我是作家”參賽團隊的兩部作品由人類事先設定人物和內容大綱,人工智能在此基礎上生成小說??同①。? Cmty.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Reid,490 U.S.730,740-41(1989)。? See Copyright,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c.48,§ 9(3)(U.K.)。? See Copyright Act of 1994,§ 5(2)(a)(N.Z.)。? See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ct 2000,pt.II,ch.2,§ 21(f)(Act No.28/2000)(Ir.)。。這類生成物是人類與人工智能合作的產物,不能因人類的參與而否定人工智能創作的獨立性。同時,因為人工智能生成部分的產生具有不需人類合作作者創作干預的充分獨立性和自主性,所以,該部分不應被人類合作作者的創作勞動所吸收,而應按照《著作權法》第十三條關于合作作品的規定,與人類所創作的部分享有同等的地位和權利。
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個性標準,雖然筆者認為應當按照既有人類作品的判斷標準,但由于人工智能的智能化存在高低之別,有些學者認為人工智能依然具有其特殊性:人工智能生成物可分為有模板的生成物和無模板的生成物,并認為有模板的生成物需要以模板作為框架,雖然具有獨立性,但達不到創作性的高度;而無模板的生成物不需要事先預設模板,能根據算法自行輸出最優化的生成物,符合獨創性要求[14]。
該觀點尚需進一步商榷,即使是人類創作,也會存在使用模板的情形,但若達到一定的個性標準,人類的創作不會因為使用模板而被否定成為作品。對于有模板的人工智能,大多是在設計者預先設定好的模板基礎上,將即時數據輸入進人工智能系統中,通過其算法的運行和優化,得出人類能夠接受和理解且符合邏輯的生成物。因此,即使預先具有模板,最終輸出的生成物結果仍然可以具備一定的個性。是否需要模板不應當成為影響人工智能生成物獨創性的因素,判斷獨創性的關鍵仍然在于是否達到一定的個性標準。但若軟件僅僅是將即時數據簡單地填補入模板空白,軟件無法檢查語言通順,也無法進行語言修改和優化,則即使最終恰巧輸出了語言流暢、邏輯清晰的生成物,也不能被認為是人工智能獨創出來的作品,事實上,該軟件的智能程度也無法被稱之為人工智能。
當然,由于我國法律并未明確規定個性之程度,法官在司法實踐中具有充分的裁量權。筆者認為對于力求反映真實的紀實性文學、史料或新聞等生成物,由于創作空間本來較小,個性標準應當相應降低;而對于創作空間較大的詩歌、散文、小說或其他作品形式,個性標準當相應升高。未達到個性標準的人工智能生成物不能被認定為作品。
另外,人工智能生成物藝術或欣賞價值的高低不應成為影響其獨創性的因素,沒有任何條款要求受版權保護的內容具有驚人的獨特性或新穎性[4],人類作品亦有價值高低之別,不宜因為部分人工智能生成物價值低而否認其成為作品。
關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的歸屬,學界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人工智能本身作為著作權人。應當將術語“作者”定義為包括人工智能,將版權所有權分配給人工智能本身[15]。
第二,與人工智能相關的自然人或法人作為著作權人。包括設計者、人工智能公司、用戶或投資者等等。通過擴展“雇傭工作”的范圍,使“雇傭的作品”不僅包括員工創作、委托創作,還包括第三種——人工智能創作物,將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所有權歸屬于“雇主”[16]。在用戶、程序員和人工智能公司之間確定雇主,是一個可以根據代理法確定的問題??同①。? Cmty.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Reid,490 U.S.730,740-41(1989)。? See Copyright,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c.48,§ 9(3)(U.K.)。? See Copyright Act of 1994,§ 5(2)(a)(N.Z.)。? See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ct 2000,pt.II,ch.2,§ 21(f)(Act No.28/2000)(Ir.)。。英國??同①。? Cmty.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Reid,490 U.S.730,740-41(1989)。? See Copyright,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c.48,§ 9(3)(U.K.)。? See Copyright Act of 1994,§ 5(2)(a)(N.Z.)。? See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ct 2000,pt.II,ch.2,§ 21(f)(Act No.28/2000)(Ir.)。、新西蘭??同①。? Cmty.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Reid,490 U.S.730,740-41(1989)。? See Copyright,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c.48,§ 9(3)(U.K.)。? See Copyright Act of 1994,§ 5(2)(a)(N.Z.)。? See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ct 2000,pt.II,ch.2,§ 21(f)(Act No.28/2000)(Ir.)。和愛爾蘭??同①。? Cmty.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Reid,490 U.S.730,740-41(1989)。? See Copyright,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c.48,§ 9(3)(U.K.)。? See Copyright Act of 1994,§ 5(2)(a)(N.Z.)。? See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ct 2000,pt.II,ch.2,§ 21(f)(Act No.28/2000)(Ir.)。對“計算機生成”作品有特殊規定,其著作權主體為對“創作作品作出必要安排的人”。該主體往往被解讀為程序員或計算機公司。
第三,進入公共領域。讓人工智能生成物進入公共領域,每個人均可以自由使用,一方面能夠確保人類仍然是創作領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用戶、程序員和人工智能公司因銷售、許可、廣告收入、創新者的先發優勢等獲得了足夠的回報和激勵[4]。
將著作權分配給人工智能本身并不恰當。目前人工智能仍然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不具備擁有法律主體資格的條件,不具有權利意識,也無法產生被權利激勵的情感體驗,在獨立享有權利和保護權利未受侵害等方面都有較大障礙。將著作權分配給人工智能本身,不僅對人工智能來說毫無意義,對人類亦沒有幫助。因此,從現階段人工智能發展水平來看,人工智能本身作為著作權人并不妥當。但并不排除技術發展到強人工智能階段后賦予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的可能。
讓人工智能生成物進入公共領域所導致的負面結果要遠遠高于其正面影響。人工智能生成物進入公共領域,所有人均可自由使用,與不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任何法律應對所導致的結果相似,剽竊和冒名將不受法律負面評價,而該觀點所主張的正面影響——“確保人類仍然是創作領域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以通過區別署名人工智能與人類作品的方式獲得。
因此,將著作權分配給與人工智能相關的自然人或法人當是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的最佳安排。與人工智能相關的自然人或法人包括人工智能設計者、人工智能公司、人工智能投資者和人工智能最終購買使用平臺。但有學者主張的“人工智能所有者”[17]或“所有人”不應包含在內,智力創作型人工智能不一定具備物的表現形式,其有可能僅僅以算法的形式存在于計算機中,因此,該類人工智能不一定具備所有權屬性,也就無從談及所有者或所有人。以上主體或全部存在,或只存在一部分,或其中一些主體的身份存在重疊(如既是人工智能公司,又是投資者)。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具體應當歸屬于其中哪一主體,是頗具爭議的問題。
從結果視角來看,允許各主體優先根據合同自行確定著作權的歸屬,將會產生最佳效益結果。原因在于人工智能行業目前處于探索起步階段,為創造出比之前更為先進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設計者所需付出的勞動、人工智能公司或投資者所需支出的物質和技術成本,以及最終投入使用所獲得的效果和市場反應都處于未知狀態。現階段由法律挑選其中某一主體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擁有者,都將可能影響其他主體付出勞動或資本的積極性。《著作權法》并不排斥著作權歸屬的意定性:《著作權法》第十六條第二款規定,合同可以約定著作權由法人或其他組織享有,第十七條規定委托創作作品的著作權由委托合同約定。由法律事先確定著作權的歸屬對于人工智能的研發及其行業的發展并無益處。因此,當人工智能的產生不可避免地需要多方主體的合力時,由主體之間通過合同自行確定著作權的歸屬,并決定是否參與人工智能的研發,將是人工智能著作權歸屬的最佳選擇。
當與人工智能相關的各主體未明確約定著作權的歸屬時,則應當由人工智能的實際控制人享有其生成物的著作權。該實際控制人有可能是人工智能投資人,亦有可能是人工智能公司或其他主體,應當根據每個人工智能的具體情形確定。如某新聞寫作人工智能的產生由設計者發起并全程負責,設計者因缺少資金而尋找投資者并向其承諾回報率,因缺少技術設施支持而尋找人工智能公司,并向其承諾優先使用權,因需要獲得以上勞動的回報而尋找新聞傳媒公司,并向其出售人工智能的使用權。雖然上述主體在人工智能的產生和收益中均處于不可或缺的地位,但顯然人工智能的實際控制人為設計者,其他主體均在配合設計者。因此,就該新聞寫作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而言,應當由其設計者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