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曉彤
摘 要:近年來,隨著區塊鏈存證技術在我國在線仲裁領域實踐的不斷推進,在在線仲裁中為當事人提供區塊鏈存證服務的行業已初具規模。但各平臺運營主體數量的不斷增長客觀上造成市面上存證服務和產品魚龍混雜的現象,同時針對該新興技術在仲裁領域內的應用也缺乏配套性規定予以指導。此外,除卻上述仲裁實踐中顯現的表層問題,區塊鏈存證技術自身亦潛伏著容量超負荷風險與“去中心化”的自我矛盾等深層次問題。因此,筆者以我國主流仲裁機構及第三方商業主體對區塊鏈存證技術的應用實踐為研究對象,通過對現存問題的自我審視與對潛在風險的深度挖掘,探索我國在線仲裁中區塊鏈存證技術應用的完善進路。
Abstract: In these year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blockchain technology in the field of online arbitration in China, the industry of the storage of digital evidence with blockchain technology for parties in online arbitration has begun to take shape. However, the growth of the number of platforms results in the mixture of good and bad products existing in the market. At the same time, the application of this emerging technology in arbitration field is also lack of regulation and direction. In addition, there are also deep-seated problems such as the risk of capacity overload and self-contradiction of "decentralization". Therefore, taking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s of arbitration institutions and third-party for-profit platforms as subjects, through the self-examination in current issues and the in-depth mining of potential risks, author explores the approaches to develop the blockchain technology in online arbitration in China.
關鍵詞:區塊鏈;在線仲裁;電子證據
Key Words: blockchain; online arbitration; digital evidence
一、區塊鏈存證技術在我國在線仲裁領域的實踐現狀
(一)在線仲裁中區塊鏈存證服務的行業現狀
在當前的在線仲裁實踐中為當事人提供區塊鏈存證服務的平臺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由仲裁機構搭建的適用于在線仲裁程序的電子存證平臺,例如2017年廣州仲裁委員會聯合微眾銀行、杭州亦筆科技三方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的“仲裁鏈”,又如南京仲裁委員會于2018年搭建完成的網絡仲裁平臺,協同存證機構、金融機構、其他仲裁機構等對電子數據的存管,實現證據實時保全。第二類是以營利為目的的第三方電子存證平臺,例如“易保全”、“存證云”、“法大大”等區塊鏈取證存證平臺,當前我國諸多仲裁機構采取與之合作的形式為當事人提供區塊鏈存證服務。
進一步觀之,第一類平臺的運作原理與在線訴訟領域中在杭州、北京、廣州三家互聯網法院主導下分別建立的“司法區塊鏈”、“天平鏈”、“網通法鏈”電子存證平臺相類似,以權威性仲裁機構主導下聯合多方機構作為節點來搭建聯盟鏈的模式進行,因基于仲裁機構自身的公信力進行背書而使其在證據采信上具有天然優勢。而第二類平臺主要是利用第三方技術公司自身的技術產品為當事人提供商用存證或版權保護等區塊鏈存證服務,在實踐中這些平臺常常與公證處等權威機構進行合作,利用公證背書來提升自身公信力。
(二)《仲裁法》與仲裁規則的規定現狀
當前各區塊鏈存證平臺作為行業主體在為在線仲裁當事人提供存證服務時,其行為的主要依據是由行政主管部門出臺的一些具有隨意性、臨時性和部門化特征的規范性文件,而仲裁領域內的立法與仲裁規則中,涉及區塊鏈的規定則數量十分有限。一方面我國現行《仲裁法》中并無涉及區塊鏈技術的法律條文,另一方面我國各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與相關規定中可考信息亦不多。據筆者統計,當前我國仲裁機構中有近30家發布了網絡仲裁規則或針對網絡仲裁進行了專門規定,但其中的大部分未有涉及區塊鏈存證問題,目前唯有深圳國際仲裁院、長沙仲裁委員會、欽州仲裁委員會、寧波仲裁委員會、鄭州仲裁委員會、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淄博仲裁委員會等七家機構于2019至2020年間在其網絡仲裁規則中提及區塊鏈存證的相關問題。
從內容上考察,這些規則多比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中對區塊鏈存證技術的試驗性賦權條款的邏輯構造,以較為籠統的方式對區塊鏈存證的效力予以認定。如2019年《深圳國際仲裁院網絡仲裁規則》第13條中規定:“當事人提交的電子數據,通過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證據收集、固定和防篡改的技術手段或者通過電子取證存證平臺認證,能夠證明其真實性的,仲裁庭應當確認。”此類規定的積極意義在于:其一,通過并列表述表明了仲裁機構對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技術防篡改功能的認可;其二,將這些防篡改技術與電子取證存證平臺認證置于平行地位,承認它們從不同的技術角度發揮存證固證的價值;其三,“能夠證明其真實性的”顯示了仲裁機構在對區塊鏈證據認定過程中的審慎態度——不能因區塊鏈證據借助了防篡改技術而放松對其真實性標準的要求。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欽州仲裁委員會網絡仲裁規則》在第23條對“云平臺推送證據”作出規定:“經當事人一致同意,本會可以通過仲裁云平臺向相關國家機關、互聯網交易平臺經營者、網絡服務提供商、電子取證存證平臺以及其他第三方平臺調取與爭議有關的證據材料,并同步推送給仲裁庭和各方當事人。”這主要是針對實務中存在的由第三方存證平臺為當事人提供存證服務的情形,表明了仲裁機構對互聯網交易平臺、網絡服務提供商、電子取證存證平臺等商業主體作為存證節點持開放態度。
二、在線仲裁中區塊鏈存證問題的自我審視與完善進路
(一)區塊鏈存證的平臺建設與行業監管問題
1、自我審視:區塊鏈存證行業內各平臺魚龍混雜
通過對區塊鏈存證服務的行業現狀分析可知,實踐中不同模式的區塊鏈存證平臺處于并立狀態,加之在自由市場的驅動力下以營利為目的的第三方存證平臺發展迅速,這就導致當前市面上存在由不同模式的存證平臺提供的多種業務場景,并不可避免地滋生行業內魚龍混雜的亂象。究其原因,一是行業內各存證平臺的技術標準不統一,這主要體現為眾平臺在驗證標準、加密標準與共識算法等方面的參差不齊,也進而內化為不同的存證環境對操作主體的能力要求差異,并可能因其不同的技術能力影響到結果的可靠性。二是行業內缺乏對存證產品和服務的檢測認證機制,導致在線仲裁當事人可接觸到的各平臺提供的產品和服務良莠不齊,難以鑒別與選擇。在實踐中有當事人基于保險起見同時選擇多個平臺進行存證,造成不必要的資源浪費。
而區塊鏈存證行業內各平臺魚龍混雜的問題,主要體現為以營利為目的的第三方存證平臺魚龍混雜的問題。一方面,第三方存證平臺在數量上具有絕對優勢。考慮到我國上百家仲裁機構的發展嚴重失衡且可能不具備相應的專業判斷力,以仲裁機構主導構建聯盟鏈的模式在現階段還難以推廣,當前區塊鏈存證市場中占據較大比重的主體仍然是第三方存證平臺。另一方面,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存證過程中存在更多“暗箱操作”的行為風險。雖然兩種平臺的搭建與運營最終都不可避免地面臨營利性技術公司的介入,但仲裁機構主導搭建的聯盟鏈基于仲裁機構背書在正規性與可信度上顯然是優于后者的;相較而言,第三方存證平臺先天的利益導向性使其中立地位遭受挑戰,在某種利害關系作用下身為技術掌控方聯合一方當事人進行“暗箱操作”的可能性無法完全消除。以杭州互聯網法院在2018年審理的杭州華泰一媒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訴深圳市道同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為例,在本案中當事人一方在區塊鏈“技術自證”之外,對其所使用的第三方平臺“保全網”提供的取證工具“puppeteer”程序和“curl”程序的技術功能另通過司法鑒定確認其可行性,而法院一方則在認定系爭區塊鏈證據的過程中審查了該存證平臺的資質與中立性,上述行為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實務中的質疑。
2、完善進路
我們須認識到,當前于在線仲裁中引入區塊鏈存證技術的實踐尚處初期探索階段,而此階段中行業內各平臺模式與業務場景多樣化的現象必將成為常態,故當前矛盾的主要方面是解決對行業內現存的諸多存證平臺的監管問題,尤其是針對以營利為目的的第三方存證平臺的監管問題。我們還須認識到,區塊鏈技術作為新興技術,使以其為基礎的電子存證行業具有 “氣態化”的特性,其產品或服務“可以打破國界限制,點對點發送,沒有可控的邊界,突破固有監管阻隔”,亦即在監管過程中不能完全沿用對傳統行業的監管思路,須避免因管控尺度過嚴而遏制新興技術的活力。在上述理念的指引下,筆者擬提出以下解決路徑:
首先,成立全國性的行業協會對平臺加以監管。其目的在于借助行業自治提高區塊鏈電子存證平臺(尤其是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公信力。一方面通過制定統一的行業技術標準和開展對存證產品的檢測認證工作,保證行業內存證平臺的質量水平;另一方面藉由行業協會對各存證平臺尤其是第三方存證平臺的運作環節進行適度管控,提升其技術可靠性和程序合規性,減少第三方存證平臺因自身營利目的可能帶來的中立性的偏頗。
其次,在區塊鏈存證領域內納入“監管沙盒”機制。這是英國、加拿大等地在區塊鏈監管思維與監管模式上的有益探索,原理在于通過模擬真實的市場環境設定一個安全范圍,允許技術公司進入其中測試新產品,亦使用戶在不為風險所傷的前提下試用該新產品。此種機制力圖在區塊鏈存證技術的風險防控與創新激勵間尋求一個平衡點,一方面能有效應對市面上各存證產品良莠不齊的亂象,另一方面避免因管控過嚴遏制新興技術的市場活力,最終使存證平臺的產品經過測試后健康有序地參與到鏈中來。
最后,有條件的仲裁機構仍應當對存證聯盟鏈的搭建與完善進行積極探索,為區塊鏈技術于在線仲裁領域的應用帶來指向性與示范性效果。建議以在線訴訟領域中杭州、北京、廣州互聯網法院主導建立的聯盟鏈作為考察對象,對行業風險進行預判;同時通過與鏈中其他節點的對接來釋放區塊鏈存證更大的“去中心化”價值,如借當前網絡公證的發展大勢,在聯盟鏈自身完善的基礎上將公證機構納入存證聯盟鏈中作為重要節點,通過與之對接來合力保障證據效力。
(二)區塊鏈存證的配套立法與仲裁規則構建問題
1、自我審視:區塊鏈相關規定的數量有限且停留于表層
如前所述,仲裁領域的立法與仲裁規則中區塊鏈存證的相關規定存在缺位的狀態。其一,當前在立法與大部分仲裁規則中對區塊鏈存證技術的效力有待確認;其二,針對區塊鏈證據的認定問題,當前的司法解釋與仲裁規則只強調了對入鏈后電子證據的真實性認定;其三,針對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定位問題,相關法律規范與仲裁規則多持曖昧態度。究其原因,區塊鏈存證技術作為一項進入仲裁領域不久的新興技術存在爭議性,許多仲裁機構對其仍處于觀望或初探階段;加之區塊鏈行業的分化組合極為迅速,其與法規固化的矛盾將永恒存在。
基于此,我們應當給予社會共識的形成一定時間,同時也須看到配套規定的缺位使實踐領域的暴露出的弊病。當前的在線仲裁實踐中仲裁庭往往對區塊鏈證據持懷疑態度,尤其是對由第三方存證平臺進行存儲的證據的真實認定存在瓶頸。例如,在前述杭州互聯網法院審理的信息傳播案中,杭州互聯網法院對區塊鏈證據的最終認定依然結合了傳統模式中的國家公證,“這也間接否認了區塊鏈證據的獨立證明力”。又如,在廣州仲裁委網絡仲裁平臺在2018年基于仲裁鏈作出的首份裁決書中,對相關電子證據的認定僅作“合法有效”的表述,而未對關鍵的真實性標準予以分析,亦值得我們思考。
2、完善進路
首先,國家立法機關及仲裁機構應當聚焦現階段實踐中的客觀需求,對當前配套法律規范及仲裁規則中的缺位進行必要的填補。筆者建議從以下思路入手:其一,在立法與仲裁規則中對區塊鏈存證技術的效力進行承認,同時對該技術應用過程中的基礎問題如應用范圍、應用流程等予以明確。其二,對電子證據按入鏈前后的不同階段進行區分并分別制定認定規則,尤其是針對入鏈前電子證據的認定完善其推定規制。其三,除了強調了對入鏈后電子證據的真實性認定外,建議增加關于入鏈后電子證據關聯性、合法性的規定,完善證明機制。其四,建議對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合法地位予以明確,同時對其資質標準進行強制性規定,以便有效監管。
其次,針對區塊鏈這類新興技術于在線仲裁領域無細化規則可循的狀況,立法者仍需要對區塊鏈行業的未來發展進行適度預判,提高立法與修法的效率以應對智能社會的易流變特征。有學者建議先在法律事先規定的范圍內設定負面清單,以保持法規的一致性,從而讓市場參與主體對行業有確定預期。亦即,針對當前區塊鏈存證服務提供主體可能的行為風險,在現行的法律框架內,通過在法律、仲裁規則或是相關規范性文件對一些行為進行消極性評價,為市場主體的操作提供基本的參照。
三、未雨綢繆:對區塊鏈存證技術潛在風險的深層次思考
在針對現階段實踐中已暴露出的問題進行審視與反思之余,我們還須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對區塊鏈存證技術的內部矛盾與系統缺陷進行深層次的思考。這些矛盾與缺陷將構成區塊鏈存證技術長遠發展中的潛在風險,將直接影響著區塊鏈存證技術在我國在線仲裁領域內能走多遠。
(一)無差別存儲帶來的容量超負荷風險
區塊鏈存證平臺所運用的分布式存儲模式與共識算法保證了在每個節點都無差別地儲存數據,這使得系統在運行初期具有良好的崩潰容錯能力。正因此區塊鏈存證技術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滿足現階段我國在線仲裁高速發展帶來的存證需求。但值得注意的是,此種技術特性實際上存在內部的系統缺陷——無差別的存儲模式要求區塊鏈內所有節點同步更新,當面臨大量區塊加入鏈中的情形,多個節點的即時更新將會給平臺運行與數據庫容量帶來極大的負擔。此缺陷若無法解決,從長遠上看將使區塊鏈存證技術的大規模推廣產生阻礙,隨著鏈中加入越來越多的數據,每一個新加入的節點將面臨越來越高的門檻,其數據同步速度亦會不斷減慢,由此陷入惡性循環的怪圈。
(二)區塊鏈存證的“去中心化”操作存在邏輯悖論
“去中心化”作為區塊鏈存證的核心技術價值,其概念內核在于鏈中的各個節點須完全獨立,且能夠任意進行區塊交易而無需“中心節點”的許可。然而有學者提出,當前我國的區塊鏈電子存證應用存在邏輯悖論,因為它們本質上還“無法擺脫‘中心化的應用場景”。縱觀我國當前仲裁實踐中較為典型的案例,不論是仲裁機構主導建立的聯盟鏈抑或是以營利為目的的第三方存證主體,其所提供的區塊鏈存證服務本質上都是以庭審的需要為中心展開的。雖然通過技術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傳統中心存證模式的痛點,但電子證據的證明力并未因區塊鏈存證技術的加持而獲得突破性的進展。若希望區塊鏈存證技術于在線仲裁領域中持續健康地發展,我們須思考如何構建邏輯自洽的區塊鏈電子存證系統以釋放更多的“去中心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