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的地圖:一部絲綢之路的文明史》
張信剛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0年12月
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統治方法。古埃及以及包括黃河流域在內的農業文明的基本統治方法是當政者專權,就是什么事都是當政者“說了算”。工業革命以來,許多近現代政府扮演的角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比如被限定在依法收稅和開支、處理外交和國防事務等方面。現代人的公民意識增強,彼此之間的聯系方法改善,在社會生活中,除了政府部門外,還出現了非政府組織,比如紅十字會以及紅新月會。
作為政府,怎樣處理好稅收、征地、公共設施建設、環保等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一直沒有一個令人真正滿意的制度或辦法。在認識和利用自然方面,人類已經比幾百年前高明了許多倍。在處理人和人之間的矛盾方面,盡管現在教育普及,交通十分便捷,但沒有任何一個現有的政治制度能夠勝任。這是非常值得我們思索的問題。
聯合國大會的一國一票制度是從一戰后建立的國際聯盟那里借鑒過來的,是標準的民族國家的世界構建模式,這在古代是沒有的。民族國家明確規定了每個國家的法律行政邊境。然而,今天的人類面臨海盜、難民、流行病、氣候等問題。這些問題不可能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得到解決,更不是單靠在聯合國的投票便能徹底改善的。這樣的問題在許多國家蔓延,難以處理且不能回避。
因此,民族國家的概念在今天受到沖擊,但又沒有更好的組織形式可以取而代之。一戰以后,奧斯曼帝國解體,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十四點原則,其中就包括用民族自決來解決上述難題。比如,阿拉伯人就可以創造一個阿拉伯國家,由自己管理。但是國家之間的邊境劃分好以后,每一個國家內部存在許多民族跨境的情況,特別是在非洲。靠民族自決來解決這個問題,好像不太合理。
上文所說的文明的發展似乎假設了人類文明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和目標,朝著它走便是進步,否則就是落后。但事實上,人類文明并不存在這樣的前提或者共識。在每個人的心底,哪種生活更快樂呢?或者說,進步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才是整個人類文明所要解決的問題。要探討人類文明的走向,以下三個問題是無法回避的。
第一,每個人都要面對生老病死,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么?這不僅是宗教的起源問題,也是每一個具備思考能力的人必然會想到的。人生的終極目的是什么,怎樣才算是滿足和幸福?個人對于這個問題的思考會影響整個社會的發展,而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又必然會影響個人的思考。因此,我們絕不能說宗教、哲學、倫理等是沒有意義的。
第二,假如人類社會目前的狀態是文明發展中的一站,社會應該做出哪些改變才能夠使大多數人感到更加滿足、更加幸福?人所處的關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人的內心世界和外在行為的相互關系、人與人的交往關系、人類和自然界的互動關系。在這種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中,個人如何才能使社會逐步趨向自己心中的滿足感和幸福感,而不是與之背道而馳?
第三,社會應該由什么樣的人、用怎樣的方式管理,才能把個人心中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最大化?
這些問題未必一定會陷人類文明于困境,卻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困惑。
以上問題我不敢回答,我也不認為現在的社會會有很多人真正關心這些比較抽象的問題。所以,讓我們用宏觀而又客觀的眼光看看現實世界。
首先,信息技術會給文明的發展帶來很大的沖擊。計算機給予人的信息量和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人類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變化,大家都已經目睹,但這還只是開端。其實,計算機的運作程序需要一種簡單而實用的邏輯。為了適應計算機的運作,越來越多的人會把計算機的思維方式應用到實際生活中,這產生的社會效果可能會非常深遠。
其次,生物技術會對人類社會造成巨大的影響。有人說,人將來可以活到200歲,你相信嗎?這里涉及轉基因食品問題、干細胞問題,還有醫療資源分配問題,這些自然會影響人的倫理觀。最后,太空技術可以為人類提供很多新信息、新材料和新的能源開采方法。新材料的合成可以在太空中進行,無重力、無污染狀態下的分子結晶可以產生許多新材料。
科技的力量對于文明的沖擊是巨大的。但要看到,在工業化進程中,特別是在當今的新興經濟體中,環境污染問題也十分嚴重,令人憂心。空氣、水質和土壤污染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治理好的。我想講一個歷史故事。以前,羅馬和北非的迦太基打仗,羅馬戰勝之后,就把鹽撒到了迦太基的土地上,目的是讓那里不產糧食,迦太基果真從那以后就無法再興兵威脅羅馬了。這樣的故事在現代工業社會仍在重復著,那些不遵守環保法律的工業企業正在這么做,不同的是,它們影響的土地面積比羅馬人要大得多。
語言、娛樂、傳媒對于未來世界的文化發展方向以及對于各個文明系統的往來都是非常重要的。在今天以及可預見的將來,英語肯定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語言。在1980年,也就是蘇聯解體之前大約10年,我曾到匈牙利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聽見民主德國和波蘭的科學家彼此用英語交流,很有一葉知秋的感覺:在蘇聯主導下的東歐,俄語都不是英語的對手,何況在全世界呢?
對人類文明發展很重要的當然還有地球上的人口。過去幾十年里,大家所注意的人口爆炸式增長已經放緩。生活和醫療條件的改善使全球老年人口總數急劇上升,而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改變則使較富裕社會的年輕人少生或是不生子女。未來國家間的競爭將不只是針對資源和市場——能夠吸引大量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前往移民的國家將會在21世紀享受“人口紅利”。
與老齡化幾乎同時出現的是高度的自動化以及最近特別受關注的人工智能的發展與應用。這自然會引起社會改變,也會帶來社會倫理觀以及人際關系的轉變。但我們要談的是在人工智能被大量使用之前就已出現的文明困境。
現在,我們通過綜合國力的比較看看分屬不同文明體系的幾個重要國家和地區。從世界全局看:19世紀,跨大西洋的貿易最為重要;20世紀,跨大西洋和跨太平洋的貿易差不多同等重要;21世紀,跨太平洋的貿易將會遠超跨大西洋的貿易。世界經濟重心向太平洋兩岸逐漸轉移,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世界上只有北美洲的三個國家(加拿大、美國和墨西哥)既面向大西洋,又面向太平洋,所以世界經濟重心的轉移不會影響它們。并且,由于國土兩邊都面對大洋,不會受到鄰近國家潛在的威脅,這三國有額外的地理優勢。
先看美國。美國地處溫帶,物產豐饒,人口超過3億,而且老齡化的速度較慢;它東西兩邊沒有鄰國,南北的鄰國也對其沒有威脅,所以國土安全系數最高。論科技實力,互聯網、人工智能、衛星遙感技術、無線通信、基因工程、干細胞、納米技術、新能源等,都是美國創造出來的,并且水平至今仍然遠超其他國家。美國社會非常鼓勵創新,重視吸納外國移民(特別是科研人才),自我調適的能力很強。這些是美國的核心競爭力。
真正能夠導致美國綜合國力下降的,不是來自其他國家的競爭,而是其內部滋生的亞文化。這具體表現為貧富差距加大,相當比例的人口(尤其是非裔、拉美裔)對社會不滿,許多青少年慣性吸毒、無心向學和工作慵懶等。當然,某些基督教基本教義派的主張以及與此相關的“美國第一”式“愛國主義”和“白人至上”思想也是負面因素。但總體而言,我認為美國在未來幾十年仍將領世界之風騷。
再看俄羅斯。蘇聯時期就遺留下許多民族和領土問題,而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和土耳其、伊朗之間的緩沖帶不存在,這就使它在新國土的南部地區少了回旋的余地。中東的伊斯蘭極端主義勢力蔓延到北高加索地區,導致俄羅斯南部地區出現許多安全問題。俄羅斯的人口漸現老齡化,人口總數在下降;遠東地區人口本就稀少,最近還逐漸向西遷移。歐盟和北約在波羅的海三國和烏克蘭不斷施壓,使俄羅斯很難集中精力改善經濟。但是,以俄羅斯遼闊的幅員、豐富的資源、強大的科技實力和不屈不撓的文化傳統來看,尤其是最近對北冰洋地區的積極開發,它在未來50年仍將會是一個又大又強的國家。
回頭看看中國。過去四十幾年,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全世界的頭等大事。中國未來50年的發展同樣會是能夠影響全球大勢的因素。中國終將會變得強大,這應該不是空談。中國有其他任何國家所不能比擬的充沛的人力資源;中國人民想要實現國家現代化和社會進步的意愿十分強烈;中國社會的文化凝聚力非常堅固;中國農村人口城鎮化的趨勢不可阻擋,這將會為經濟發展提供巨大且長久的推動力。中國在享受了30年人口增長放緩的“人口紅利–A”之后,如果能夠有效地恢復自然的嬰兒出生率,就可以不需要“外援”而享受到21世紀的“人口紅利–B”,這對經濟和國防都將是很大的幫助。只要不爆發毀滅性的大規模戰爭,中國的振興將是可期的。
(本文摘自該書“緒論”,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