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最早關注洛陽,起因于我的老師杜得敏教授。杜老師素有“洛陽才子”之稱,詩文俱佳,書畫兼通,漢磚雕刻更是獨領風騷。我的文學啟蒙,是在杜老師的文學概論課上完成的。他對文學藝術的濃厚興趣和精深造詣,他的循循善誘,娓娓道來,非常適合做引路人。
鐘靈毓秀,古都人杰。洛陽的歷史文化積淀太深厚了,九朝,還是十三朝?其說不一。“九”本是虛數詞,極言其多。無論多少代,層層疊疊,厚重如山。開玩笑說,在洛陽,隨便拿鍬挖上幾鍬,挖出來的都是文化。
洛陽牡丹甲天下。姚黃魏紫,雍容華貴,超逸群卉,堪稱“花王”。熏陶哺育,洛陽的文學也當芬芳馥郁,香飄萬里。我帶著這樣的期待,走進這個小輯。
我們先來看這個長句子——
我心疼一個月入手五千卻要交三千多的房租、擠在三室一廳每天排隊上廁所、加班沒商量、上班時做討厭的事下班后身心俱疲沒有精力做喜歡的事的自己。
這是高源《偽吃貨》里的一段,不,是一句。在別人,要用一段話來表達的意思,她壓縮在一句里了。如果沒反應過來,重讀一遍,讀出了什么?是厭倦,表達的是厭倦的情緒。難熬的日子,扯腸拉肚的,熬也熬不到頭,一如這換幾次氣都讀不完的句子。我們把句子的基干主謂賓提煉出來,是“我心疼自己。”敢情那一長串全是壓在“自己”頭上的定語,是形象而直觀的“亞歷山大”。費了這么多唇舌,不消說,我很欣賞這個句子。優秀的文學語言,就應該是這樣的“有意味的形式”。不信,你試著把它剪碎,變成順口的短句,組成一個穩實的段落,會怎么樣?寡淡無味,張力頓失,留不下什么印象。
行文中夾雜著英文單詞,無疑,這標配,是90后、00后新新人類在發聲了。“解構”、“祛魅”、“幻滅”、“虛無”、“云吃”、“囧”、“喪”,也是可以檢索到的關鍵詞。碩士“畢業散伙飯”,同寢室四人,一個延期畢業,兩個打道回府,回到原籍小城,只有一人就業了。小說一上來就把就業難的難題端出來了。這讓我想起前些年的熱點新聞,因為承受不起高房價,年輕人紛紛逃離北上廣;因為受不了小地方庸俗的人際關系,又紛紛逃回北上廣。誰的青春不迷茫,這份糾結,是時代之痛。現在,又擺在了這幾位的面前。走出校門,要經歷青年社會化的陣痛,種種的現實困擾,種種的不適應,有時需要故作瀟灑,滿不在乎,甚至玩世不恭去應對,像她們這樣。
這篇小說,沒有起承轉合的故事情節,只寫了一頓飯,寫吃貨貪吃,通篇都是情緒的宣達——無助、無奈、無聊。似乎沒寫出什么,其實信息量很豐富,千萬別以為他們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沒有追求,透過那些牢騷話,我們看到新新人類一些新的質素,他們不裝,卸掉面具,活出真我,“我”即高源,把作者自己的名字放進小說里,這不是隨隨便便的玩耍,而應視為裸裎的勇氣,很磊落,很坦白。他們向麻木的社會神經宣戰,他們給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記響亮的耳光,他們揭開古老文化所塑造的雙重人格的硬痂,不夸張地說,他們在刷新民族性格。“其實從一開始,美食就不能治愈我。治愈我的,是和二木一起吃美食這件事。”寫到最后,這一句,把前面的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兒都解構掉了,純潔的友誼才是她們最看重的。
余子墨的兩篇雜文,文字古雅,史論質實。《董晉墓懷想》讓我聯想到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非為正傳,拾遺補缺,卻言之鑿鑿,自成篇章。作者將實地踏勘與文獻考索相結合,要言不煩,干凈利落。先是連發兩問,卻又按下不表,揉進一個傳奇故事,董村的來歷,董晉墓的原委,一一道來,嗣后再交待董晉何人,不露痕跡,卻很見敘事技巧。從浩繁的史料中爬羅剔抉,舉重若輕,也是一種功力。《從“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談起》是一篇讀書札記。采擷傳說故事,旁征博引之后,訂正一處錯誤。姜子牙是把自己的神位讓給了黃飛虎,還是根本就沒有給自己封神?不封又是為什么?《中國吉祥圖像解說》中的一處硬傷,得到了澄清。
賈志紅的《迷途》,標題首先吸引了我。無獨有偶,包頭作家越慧貞的小說集也取名《迷途》,是集子里一篇的篇名。文學史上,重名作品可謂夥矣。先有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繼有盧梭的《懺悔錄》;先有果戈里的《狂人日記》,繼有魯迅的《狂人日記》;先有奧維德的長詩《變形記》,繼有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當然,名雖“撞衫”,卻各擅勝場,各領風騷。而許多贗品,除了名字是新的,別無創新之處,似曾相識的老面孔,總在我們的眼前晃動著。我還記得,賈平凹擔任西北大學碩導時,曾有不同的聲音,為此,央視《實話實說》專門做了一期節目,崔永元一上來就考問賈平凹:《長恨歌》的作者是誰?老賈很明白,這是個套兒,淡定地回答,你是想說,白居易的《長恨歌》還是王安憶的《長恨歌》?小崔一臉壞笑,“陰謀”沒有得逞。
雪域高原,秘境亦復圣境的西藏,其神秘性、圣潔性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賈志紅也來了,與一二旅伴偕行,旅游復兼探險,并以精美的文學語言記錄下來,與讀者分享。冗長的敘述,卻不覺沉悶。我們隨著賈志紅也體驗了一番游歷的驚險。我們不僅記住了年保玉則這個陌生的名字,更被那“夫夷以近則險以遠”的山川花木所深深吸引。“山峰和云朵的影子倒映在湖中,湖是一個取景框,將看到的景致盡收懷中。”獨異的風景,獨特的審美體驗,都在文字中得到了鮮明的呈現。湖以“仙女”名之,云水悠悠,仙氣縹緲,作者反復拿“神話”、“童話”、“傳說”相比附,神性、妖氣俱在,出離于人間煙火,超凡脫俗。“山是誘惑,水是誘惑,遍地的鮮花也是誘惑,我們注定要在重重的誘惑中淪陷。”“無邊的色彩能讓人意識渙散,陷入虛幻。睜開眼睛是花潮翻滾,閉上眼睛是色彩暗涌,有時候不想再繼續往前走了,因為累也因為美,只想把自己埋在這片花海里。”讀者的饞蟲被勾引出來了。再看看那位騎馬藏民,“說完這個布滿顏色的口信,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卸下一個包袱,然后打馬而去,遁入顏色的深處。”“橙色、紫色、紅色,顏色糾纏著他,就像野花纏繞著湖。”讀到這里,讀者不僅被那仙境般的景致所吸引,也會喜歡上作者的文字。像坐過山車一樣,氣候的陡然突變,為探險增添了色彩,一如驚悚電影里的詭異的音樂。讀著讀著,我也產生一個疑問:大林為什么把兩個弱女子丟下不管,一個人徑自朝前走了?好像有意應答我,作品寫道:“一向穩妥的大林竟然不顧我們和他體力上的差異,像一朵橙色的云飄得不知去向”。其實,單就寫作而言,失去了向導,才成全了這段“迷途”,有驚而無險,現實與魔幻相疊合,愈見其奇幻。作品后半部分把很大的篇幅給了修佛者巴桑,這就對了,去西藏而不接受神圣的洗禮,等于沒去。“迷途”,是旅行中迷了路,也喻指人類的迷途,生態環境被破壞,就連高遠的西藏也未能幸免。環保志愿者大林一路撿拾垃圾,又讓我們看到一抹亮色。作為一篇游記,豐實而駁雜,帶給讀者多重審美感受。
董進奎的三首詩,詠物感懷,第三首雖題名為《練習書法》,實際上是在詠毛筆。《鐘表的微笑》賦予時間以表情,形而上之思,生命易逝的慨嘆,以有形的鐘表“借殼上市”。“露珠踩在草尖跳躍的風險”,隱喻人生多艱,拆解部件、七零八落云云,透出一種虛無感。“上發條加壓,服下興奮劑”,擬全力打拼狀,直至“不能修復”。蒙太奇式地剪輯到輪椅上的父親,老病之軀、雖生猶死的停擺狀態,深化了這層意思。“微笑”收束,獲得一種超然,一種與生活和解的解脫感。《口琴》里,“臺階”擬“音階”,“風”擬“樂聲”,“炊煙縹緲”擬歌聲繚繞之態。接下來的描寫,以具象詮解抽象的音符、樂曲,一首《鄉村小夜曲》跌宕起伏,舒緩有致。上一首出現的是父親,這一首母親向我們走來。“母親蹲壞的那道門檻”,“頭道遮擋寒潮的風門”,“欲把我的小名喊成春天”,皆為金句,母愛的溫馨,漾溢而出。《練習書法》摹狀一種無力感,力不從心,徒嘆奈何,拘謹而不瀟灑,無法達成飛揚的人生。
唐星河《情感與存在的事物犬牙交錯》,始而躁動,繼而安靜下來。“引燃火焰”,是夏日的酷熱難耐,也是心理的焦灼。“玻璃在強光下尖叫”,好像跟趙浩商量好了似的,又是一聲“尖叫”,通感聯覺,以聲音表現刺眼的光。“綠蔭”覆蓋了,“果實”壓枝了,平復而歸于恬靜。《逃離》是工業時代的桃花源詩。逃離城市,遠避喧囂,擺脫欲望,皈依自然。梭倫、嵇康跨越時空前來助陣,陶淵明應時“互文”,讀到“為以前的事情后悔不已”,“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等句子自然跳脫而出。夏爾與狐貍交談,更是進入了90后恣縱的漫畫世界。
高野的《安慰》,是我所喜愛的一首小詩。這里是爬格子的人都有的審美體驗,當然你也可以做象征解。“用詞語的舟楫劃向/那光明,水聲清冽”,當我們寫的順手的時候,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神仙般的美妙境界。而“想象力的沙漠”,劍指寫作遭遇瓶頸,則喚起走不出沙漠的焦渴狀。寫作如此,其他亦然。年輕時參加高考評卷,數量、質量、速度都做要求,勞動強度特別大,一位生性詼諧的老師,邊評卷邊間歇地重復那句冰箱廣告詞:“每當我看見天邊的綠洲,便會想起東方齊洛瓦。”“糟糕的果實”,自然是失敗的寫作,這幾句過于直白了。《重逢》是“我”對“你”的傾訴。曾經親密的關系,變得疏遠。“無形的溝壑”是隔閡,“時間的陡峭”是陌生感。這一首,也失之顯豁。
沫兒的《冬日龍門》,水氣氤氳的詩句,非常富有美感。《定鼎山》針線細密,綿邈的詩思,在遠古與現今之間自如地穿梭,傳遞出豐富的情韻。
吳小芳的一組詩,喜用折返到下一行的斷句、建行方式,采擷古典意象,多處化入、化出,如,“近鄉情怯”是宋之問《渡漢江》里的成句,“故去的歲月是一江水”,采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昔夢謠》副題為“寫給陸游”,放翁《示兒》立現,“但悲不見九州同”的浩嘆回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