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妮 馬作峰 劉 玲
1.湖北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湖北武漢 430065;2.湖北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學院,湖北武漢 430065
頭痛是臨床常見的癥狀,既可以作為一種獨立的疾病,又是多種疾病的表現之一。中醫古代文獻中常見“頭風”“首風”“真頭痛”“厥頭痛”等記載,其內涵雖有差異,但都是以頭痛為主要特征的疾病[1]。早在《內經》時代,中醫就對頭痛有所記載,發展至今已形成較完善的理論與治療體系。頭痛可分為外感與內傷兩大類,其中內傷頭痛病機復雜,病情反復多變,遷延難愈,常給患者的生活和工作帶來較大影響,使其痛苦不堪。
劉玲教授是湖北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省中醫院腦病科主任醫師,從事中醫藥防治腦病的臨床和科研工作已30 余年,在常見腦病的治療方面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本文總結整理了2019 年3—12 月劉玲教授運用中藥辨證治療內傷頭痛的病案,發現其辨證用藥具有鮮明的特色和獨特的個性,將其用藥規律和學術思想做簡要分析。現報道如下: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清陽為天,濁陰為地。”又云:“清陽出上竅,濁陰出下竅。”根據天人相應的理論,人之頭象于天,為上竅,人體手足三陽經和督脈都在頭面交會,陰經經別也會于陽經而上于頭面,所以《證治準繩》中說:“三陽六腑清陽之氣皆會于此,三陰五臟精華之血亦皆注于此。”若有外來之邪與清陽之氣相搏于頭部脈中,或有病理產物稽留于頭部經脈,導致氣血運行受阻,就會發為頭痛,即人們常說的“不通則痛”。《丹溪心法》中有“頭痛多主于痰”之說,即是指痰易停留于頭部經脈,阻滯氣血運行而導致頭痛。痰是病理產物,同時又是致病因素,因為其具有流動性,可游走于周身血脈,“隨氣升降,無處不到”,故臨床見癥錯綜復雜,全身各處均可發生,所以中醫又常說“百病多由痰作祟”[2]。現代人嗜食肥甘厚味,多煙多酒,易致脾失健運,聚濕生痰,隨氣上行于頭阻滯經脈而作痛,臨床多表現為頭昏蒙沉重、眩暈欲吐、氣短懶言、苔膩、脈弦或滑等癥狀和體征[3]。對于此種頭痛,劉玲教授常選用二陳湯或半夏白術天麻湯為主方,隨癥加減,祛痰通絡。
二陳湯出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由半夏、陳皮、茯苓、甘草、生姜、烏梅組成,方中半夏燥濕化痰為君,陳皮主于行氣,兩藥合參,相得益彰;茯苓滲濕健脾,補而不滯,利而不猛,其健脾能杜生痰之源,滲濕以助化痰之力[4];生姜助半夏、陳皮降逆化痰,又制半夏毒性;烏梅酸收,防諸藥耗散太過,使祛邪而不傷正;再加甘草補脾和中,調和諸藥。全方組方嚴謹,配伍精當,《丹溪心法》言其“一身之痰都治管,如要下行,加引下藥,在上加引上藥”,可見其運用之廣泛。現代醫家不僅用其治療呼吸系統和消化系統疾病,還將之用于內分泌系統、生殖系統、神經系統的多種疾病[5],頭痛即在此列。半夏白術天麻湯出自《醫學心悟》,由二陳湯去烏梅加天麻、白術而成,比二陳湯更增健脾、熄風之功,現代將其用于治療高血壓、腦梗死、心絞痛、失眠等疾病,均取得了良好的效果[6]。
劉玲教授臨證使用此二方時常常去烏梅、甘草,加石菖蒲與遠志。石菖蒲與遠志是“安神益智,化痰開竅”的經典藥對,石菖蒲辛溫芳香、化濕豁痰,遠志長于祛痰開竅,兩藥合用能增加全方的豁痰開竅之力[7],且頭痛患者常伴睡眠不安,遠志又能安神,于此用之一舉兩得。烏梅味酸,酸性收斂,不利于豁痰開竅,故去之。而甘草味甘,甘能“令人中滿”,用于豁痰方中,恐其助濕礙邪,且《證治準繩》中治療痰厥頭痛亦有去甘草之說,故此處去之甚為合適。此外,劉玲教授還常同時配伍葛根、延胡索、姜黃三藥,姜黃與延胡索皆有行氣止痛之效,正所謂“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氣”,姜黃行氣之力尤強,延胡索長于止痛,二者相配治療痰濁絡之頭痛尤為適宜。葛根可以通經活絡,引諸藥上行,現代醫學常用其治療心腦血管疾病,主要作用體現在疏通血管,促進氣血暢行以散諸邪[8],其通經絡與石菖蒲之化痰濁相合,能使化痰通絡之力大增,是治痰阻經絡的常用組合[9]。
《靈樞·經脈》曰:“肝足厥陰之脈……上入頏顙,連目系,上出額,與督脈會于巔……”提示肝與頭在生理上密切相關。肝藏血,體陰而用陽,其要維持正常的生理功能離不開肝血的濡養。若肝血虧虛不能濡養肝木,一則易致肝風內動,上擾清竅而發頭痛,如《古今醫徹》曰:“在天為風者,在人為肝,肝者風木之臟,而血藏焉。惟血虛則發熱,熱甚則生風。一經感召,而病機之躍躍欲動者,則從少陽之火以上頭角。故頭風先患左半者以此。”二則易致風邪趁虛侵襲,如《婦人大全良方》中所述:“婦人患頭風者,十居其半。每發必掉眩,如在車船上。蓋因血虛,肝有風邪襲之爾。”[10]同時,血虛則血脈不利,易生瘀滯,肝經的循行路線經過頭面,若瘀滯發生于此則發為頭痛。又《景岳全書》云:“陰虛頭痛,即血虛之屬也,凡久病者多有之。”將陰虛與血虛合而論之,徐靈胎也在《雜病證治·頭痛》中說:“血不配氣,陰不維陽,不能榮經絡以上奉于頭,故頭痛不止焉。”血是陰液的一種,血虛屬于陰虛,若肝陰虛不能斂陽,治療可以采用補養肝血的方法,肝血充則陰液足,肝體能柔,經絡也能榮而上奉于頭。故對于此類頭痛,歷代醫家如朱丹溪、張景岳、王肯堂等,都主張用四物湯治療[11],劉玲教授于臨床亦常用四物湯為主方,佐以解郁、安神之品,效果頗好。
四物湯出自《仙授理傷續斷秘方》,由熟地、當歸、白芍、川芎四味藥組成。方中熟地為滋陰補血之要藥,味甘微溫,滋潤而膩,張介賓言其“能補五臟之真陰,而又于多血之臟為最要”“諸經之陰血虛者,非熟地不可”;當歸甘溫質潤,能補血活血,作為方中臣藥既能行經脈之滯,又能增熟地補血之力;白芍酸甘質柔,可養血柔肝、平抑肝陽,與熟地、當歸相配使滋陰養血之力更強;川芎溫通辛散,為血中氣藥,上行頭目,下行血海,《本草蒙筌》謂其為“血虛頭痛之不可遺”,能引諸藥上行,配伍當歸則行血之力更增。方中熟地、白芍補血養陰之力甚于當歸、川芎,但性陰柔黏滯,后兩者雖補血之力稍遜,但具流通之性,四味藥相配既有補血之用,又無滯塞之弊[12]。
劉玲教授用四物湯常配伍天麻,《藥性切用》言:“諸風掉眩,頭旋眼黑,屬風痰滯伏者,非此不除。”天麻平肝熄風之力強,血虛動風者用之本不適宜,但四物湯中有當歸、白芍養血柔肝,能與之相制,使其免于溫燥之患[13]。若見患者伴虛火挾痰,有頭脹痛、頭重昏蒙等癥狀,常去方中熟地,以防其滋膩助濕。若伴見虛火擾心而煩躁易怒,則加丹皮、梔子,以瀉火除煩、清泄肝熱。若見血不養心而致睡眠不安者,常加酸棗仁和柏子仁。酸棗仁養心陰益肝血,柏子仁主治陰血不足,虛煩不眠,兩藥搭配用于治療血虛頭痛伴有虛煩不眠的患者事半功倍[14]。同時若見肝失疏泄,合并情緒低落、抑郁焦慮、心神不寧者,常加夜交藤與合歡花。夜交藤養血安神,合歡花疏肝解郁、悅心安神,能使心志歡悅,二者相須使用,使疏肝解郁、養心安神之功藥效倍增,對心肝陰血虛少之心神不寧尤為適用[15]。
內傷頭痛以虛實分之,虛者多為陰血虛損或肝腎陰虧,實者常因氣血痰瘀阻滯經脈。《景岳全書》有言:“不寐證雖病有不一,然惟知邪正二字則盡之矣……一由邪氣之擾,一由營氣之不足耳。”可見頭痛與不寐之病機頗為相似。《靈樞·邪客篇》曰:“厥氣客于五藏六府,則衛氣獨衛其外,行于陽,不得入于陰。行于陽則陽氣盛,陽氣盛則陽蹺陷;不得入于陰,陰虛,故目不瞑。”表明不寐之衛氣不得入于陰,一是由于氣血痰瘀等病理產物阻滯陰陽交通之路,二是由于營血衰少,陰虛不能斂陽,衛氣浮越,不能入營[16]。而頭痛之痰濁阻絡、肝氣郁結和血虛等正是阻礙了陰陽交通之路,所以頭痛患者又常常伴有失眠,同時因為心血虛少或痰氣擾心,部分患者還伴見心煩、驚悸不安等癥。此時除了治療頭痛,兼顧寧心安神就顯得尤為重要。劉玲教授依據張介賓“若精血虛耗,兼痰氣內蓄,而怔忡夜臥不安者,秘傳酸棗仁湯”之言,對此類患者在對證治療頭痛的基礎上,配伍酸棗仁湯加減,患者常在頭痛緩解的同時睡眠也見好轉。
酸棗仁湯出自《金匱要略》,由酸棗仁、知母、川芎、茯苓、甘草五味藥組成。方中酸棗仁生心血,養肝血;知母甘寒,清熱而不傷陰;川芎辛散,調肝血而疏肝氣,使諸藥補而不滯;茯苓健脾寧心;甘草調和諸藥,與茯苓相配培土以榮木[17],如《長沙藥解》中所說:“甘草、茯苓,培土而瀉濕,川芎、知母疏木而清熱,酸棗斂神魂而安浮動也。棗仁酸收之性,斂攝神魂,善安眠睡。”全方對肝血虛不能攝魂、心血虛不能舍神導致的虛煩心悸,失眠多夢,頭暈目眩等極為適用。故臨床對頭痛患者,尤其是血虛頭痛者,搭配此類養血安神方劑常有良效[18]。
劉玲教授用酸棗仁湯時,常以四物湯、柴胡疏肝散搭配使用,因現代人生活、工作壓力大,多思慮抑郁,張景岳言:“凡人以勞倦思慮太過者,必致血液耗亡,神魂無主,所以不寐,即有微痰微火,皆不必顧,只宜培養氣血,血氣復則諸證自退。”故劉玲教授對于此種因血液耗傷、痰濁阻絡不甚、思慮抑郁而頭痛兼有失眠的患者,常以四物湯為主方補血養血,或以柴胡疏肝散疏肝理氣,合酸棗仁湯養血安神。陰虛者加枸杞子滋補肝腎以助降虛火;痰甚者合石菖蒲、遠志豁痰開竅;心神不寧者用合歡花、夜交藤解郁安神。若遇情志不遂,悲觀抑郁者,常加柴胡、香附等,使疏肝解郁與養血安神兼顧。若伴見倦怠乏力,精神不振等氣虛見癥,又加白術、黃芪以益氣健脾,脾為氣血生化之源,脾氣健運則血不易虛。
肝應春,主升發之氣,《醫學心悟》言:“頭為諸陽之會,清陽不升,則邪氣乘之,致令頭痛。”若肝失其條暢之性,不能升發,致氣機郁滯,清陽之氣不得上達頭面,則頭為諸邪乘之而易發為痛,故《證治準繩》謂:“凡治頭痛,皆用芎、芷、羌、防等辛溫氣藥升散者,由風木虛不能升散,而土寡于畏,得以壅塞而痛,故用此助肝木,散其壅塞也。”提示若肝失其條達升發之性,不能正常疏泄,則脾土易受木乘而致中焦壅滯,脾主升清,脾氣滯則清陽之氣自然無法上達頭面,則會發為頭痛[19]。正如林佩琴所說“凡上升之氣,皆從肝出”,肝對清陽上升的影響可見一斑。再者,肝經之循行路線本就包含頭部,《靈樞·經脈》謂其“上出額,與督脈會于巔”,若肝經郁滯,氣血不通,壅遏于頭部,亦能導致頭痛。或素來肝氣郁滯,因情志惱怒而使氣郁化火,上沖頭面,也可發為頭痛[20]。因此,劉玲教授臨證格外重視疏肝解郁,常用柴胡疏肝散疏肝理氣、行氣活血,以期恢復肝木條暢升發之性,使血脈調和而達到治療頭痛的目的。
柴胡疏肝散出自《證治準繩》,由柴胡、陳皮、川芎、枳殼、芍藥、香附、甘草七味藥組成,是治療肝氣郁結證的基礎方。方中柴胡疏肝解郁,行肝經之逆氣,亦能提肝氣之陷[21];香附疏氣開郁,主發散疏通,可助柴胡行氣解郁;陳皮與枳殼健脾理氣,肝郁容易乘脾土,用陳皮搭配枳殼以理氣和中,防患于未然;川芎活血通絡,朱丹溪謂其為治頭痛之必用藥,在本方中用于治療因氣郁導致的血行不利;芍藥養血柔肝、平抑肝陽、緩急止痛,于此用之不僅能止肝郁化火上沖頭面之頭痛,還能防諸藥耗散太過;甘草補中益氣、調和諸藥。全方配伍精當,理氣與養血兼顧,得到了廣泛的運用,現代主要將之用于消化系統疾病、心血管系統疾病、失眠、抑郁、哮喘、代謝性疾病等的治療,取得了良好的治療效果[22]。
劉玲教授用柴胡疏肝散時常以當歸相配,當歸能養血和血,與方中川芎組成藥對,川芎行散之力強,當歸質潤,二者合用則當歸可潤川芎之香燥,川芎能防當歸之壅滯,是治療頭痛的常用組合[23]。又同時配伍黃芪、白術,黃芪長于補脾氣,具有補氣升陽之功,與方中柴胡相配則升舉之力尤強,用于治療清陽不升之頭痛正適[24]。白術苦溫燥濕,是“補氣健脾第一要藥”,與黃芪相配更增健運中焦之力。脾胃為氣機升降之樞紐,脾氣健運則清陽能升,且仲景言“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肝失條達易致木郁土壅,兩藥用于此處能防止肝氣犯胃致中焦壅滯,含“既病防變”之理。又肝郁日久,易致肝郁血虛,所以劉玲教授還常搭配逍遙散,疏肝解郁之余兼顧養血健脾,值得借鑒。
頭痛作為臨床常見的神經系統疾病之一,現代醫學對其治療效果并不盡如人意[25],中醫自《內經》時期就有對頭痛的記載,后世醫家又多有補充,發展至今,已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理論與治療體系。近年來,以臟腑經絡、氣血陰陽為理論指導的辨證施治,正在以其卓越的療效,被越來越多的患者,乃至西醫同行所接受。中醫藥治療內傷頭痛,逐漸成為目前臨床醫療的重要組成部分。
劉玲教授浸淫臨床30 余載,對內傷頭痛的治療頗有心得,認為其病機不外“不通則痛”與“不榮則痛”兩端[26]。“不通”以肝郁氣滯和痰瘀阻絡為主,“不榮”以血虛陰虛、清竅失養居多。治療重視祛邪扶正,祛邪多用祛痰、疏肝,扶正多用補血、安神等方加減。其用藥經驗和治療思想,對頭痛的辨證治療具有一定借鑒意義,值得同道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