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鑫
(洛陽幼兒師范學校,洛陽 471000)
人格有著悠久的歷史,并且在當今的心理學研究中依然盛行。最早有關人格特質的介紹可以在古代的書籍——《創世紀》中發現(McAdams,2009)。希臘醫學家Galen提出的體液說從古代影響至今。1937年,Allport出版了《人格:心理學的解釋》,奠定了人格心理學的合法學科地位。Allport認為特質是人格構成的基本單元,是神經心理結構,用于解釋和預測行為,Eysenck進一步提出人格特質與大腦神經系統存在密切聯系的假設,Cattell也主張將人格特質作為預測行為最重要的一個變量(McAdams,2009)。然而,在特質論創建和發展的過程中,也始終受到其他學者的質疑,其中最有代表的是Mischel。他認為行為一致性的根源是情境的作用,否定特質存在的意義,這引起了長達20年之久的人與情境之爭(person-situation debate),人格研究也隨之進入冰點,尤其是Mischel在1968年出版的《人格和測評》將爭論推向高潮。之后Kenrick和Funder(1988)檢驗了貫穿整個爭論的七個否定特質存在的假設,發現以往的研究數據無法支持這些假設,這使得人格研究得以復蘇。從這場爭論出發,學者們認識到了人格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并非是完全對立的兩個領域,相反,兩者的交融隱藏著驚人的發現(Kenrick&Funder,1988),特別是有關人際判斷準確性研究(Funder,1987; Funder & Dobroth,1987)。 人格的地位得到重新確定后,已經像神經科學、文化和教育一樣,被應用到各個領域 (McAbee& Connelly,2016)。常見的就是用人格預測關系質量、職業成就、身心健康等,但預測的前提是人格能被準確判斷。于是,一系列的有關人格判斷準確性的理論應運而生,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人格與提高判斷準確性。且人們生來具有獲取他人人格信息的自然傾向(Frisen& Kammrath,2011),因為獲得有關對方人格信息并做出準確判斷對關系的建立和發展至關重要,所以它是社會和人格心理學共同關注的話題,并持續地引起人們的研究興趣。本文就是對人格判斷準確性的相對成熟的理論模型進行綜述。
我—他一致性(self-other agreement)是知覺者評定目標的人格與目標的自評人格之間的相關,是描述準確性應用最為廣泛的一條標準(Funder,2012)。我—他一致性在人與情境之爭中作為一條強有力的證據,支持了人格特質的存在性,是人格心理學進一步蓬勃發展的重要基石。
Brunswik(1956)的透鏡模型(lens model)為檢驗自評人格和他評人格之間的一致性提供了基本框架 (見圖1),已被廣泛地應用到實證研究中 (如,Back, Schmukle,& Egloff,2010, 2011; Fong &Mar, 2015; Hirschmüller, Egloff, Nestler, &Back, 2013; Küfner, Back, Nestler, & Egloff,2010; Nestler, Egloff, Küfner, & Back, 2012;Qiu, Lu, Yang,Qu, & Zhu,2015)。 人格特質潛藏在行為之下,不能被直接觀察。依據透鏡模型的觀點,行為以及環境中的其他可用的線索可以充當透鏡的功能,知覺者可以憑借這些透鏡去覺察目標潛在的人格特質。比如,知覺者看到某人的辦公室有雪橇裝備,并掛有世界地圖,則容易依據這些線索判斷此人開放性較高;知覺者看到某人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則容易據此判斷此人責任心較高。吳婷和鄭涌(2019)指出,文字、語音、面孔圖片、視頻片段、面對面交流的言語和非言語信息,以及網絡中的狀態、表情、點贊等信息都可以充當透鏡,反映個體的人格信息。陳少華(2017)也總結出現實環境、網絡環境和書面言語中都擁有非常有價值的含有人格信息的透鏡。
通過透鏡判斷人格的準確性水平可由我—他一致性表示??膳袛嗟木€索和目標的人格特質之間的相關稱為線索效度(cue validity),知覺者的人格判斷與可判斷的線索之間的關系稱為線索效用(cue utilization)。另外,知覺者對不同目標覺察時采用有效線索的相似程度稱為線索一致性 (cue consistency),知覺者對有效線索的敏感程度稱為線索敏感性(cue sensitivity)(Hirschmüller, Egloff, Nestler, &Back,2013)。由透鏡模型可以看出要想達到較高的我—他一致性,需要滿足以下條件:環境中存在可判斷的有效線索,知覺者在跨目標覺察時利用線索的一致性高,知覺者對有效線索的敏感性高且能忽略無效線索的干擾。
由于透鏡模型中采用的是整合知覺者的方法(如,知覺者A、B、C三人共同對目標D判斷的聚合判斷),而不是單個知覺者對目標的判斷,這會高估個體對陌生人的判斷能力,并且不能解釋為什么不同的知覺者判斷的準確性不同 (Hirschmüller, Egloff,Nestler, & Back, 2013)。 于是 Hirschmuller等人(2013)提出了雙透鏡模型(dual lens model, DLM)。更為重要的是,此模型對人格的自我概念的內隱和外顯層面做了區分,同時還區分了線索和人格判斷的內隱和外顯部分(見圖2)。該模型對于零熟悉度或人際關系建立初始階段的人格判斷提供了新的見解。
外顯人格自我概念是命題式的自我表征,其測量一般是通過問卷進行自我報告。內隱人格自我概念是聯想式的自我表征,其測量一般通過內隱聯想測驗(implicit association test, IAT)進行。 IAT 是一種用于測量物體或概念的心理表征之間的自動化關聯程度的方法(Greenwald,Poehlman,Uhlmann,&Banaji,2009)。與精神分析中用語言投射以及口誤分析法來揭示潛在的、真實的自我的方法不同,內隱測量方法依據的是反應時的相對快慢,已被證明有較好的內部一致性與預測效度 (Back,Schmukle,& Egloff, 2005; Back, Schmukle, & Egloff,2009)。 Back 和 Vazire(2012)指出內隱和外顯的人格自我概念只有中等程度相關,因此,在人格判斷的研究中有必要同時納入內隱和外顯兩種形式的自我概念。
在雙透鏡模型中,Hirschmuller等人(2013)對線索也進行了分類,即線索也有內隱和外顯的二元性。有些線索(如服裝搭配)是個體為了表達一種自我形象而故意裝扮的,其控制性較強;有些線索(如微表情)是個體無意識中傳達的,其控制性較低,是自動化的。同理,知覺者的判斷也具有二元性。有意識的判斷需要進行序列加工,受注意和記憶容量的限制,需要花費認知資源;相反,直覺判斷進行的是并行加工,不需要意識的參與,而且速度快,不花費認知資源。所以,可控性被作為一個基本維度植入到透鏡模型中,形成了雙透鏡模型。在雙透鏡模型中,既可以研究單個知覺者的我-他一致性,也可以研究成組的知覺者的判斷準確性。
Funder(1995, 2012)的現實準確性模型(realistic accuracy model,RAM)描述了從目標的人格特質到知覺者所判斷的特質之間的過程(見圖3)。這與Brunswik(1956)的透鏡模型很相似,是對透鏡模型的延伸?,F實準確性模型認為,要正確地判斷人格,需要滿足四個條件:特質相關的行為發生,信息對知覺者來說是可用的,且被知覺者檢測到,并被正確地利用(陳少華,吳顥,賴庭紅,2013)。將其判斷過程與透鏡模型進行對比分析,發現對透鏡模型中線索效度進行分解,就得到了現實準確性模型中的相關和可用;同理,把線索效用分解就得到了檢測和利用(Nestler, Egloff, Küfner, & Back, 2012)。Funder(2012)指出,現實準確性模型并沒有描述在人格判斷中總是發生什么,而是說明要實現人格判斷的準確性必須發生什么,即相關、可用、檢測和利用這四個過程缺一不可。
Funder(2012)還總結了影響判斷準確性的四個重要調節變量,即良好的目標(good target)、良好的特質(good trait)、良好的信息(good information)、良好的知覺者(good judge)。所謂良好的目標,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坦率透明的個體,且在不同情境中的行為更為一致的個體。這類個體會直接表達內心的感受和想法,因此,他們的行為與人格特質相關性更高,更容易被知覺者發現并利用。相對來說外向的、宜人的、有責任心和情緒穩定的人是良好的判斷目標(Colvin,1993; Funder, 2012)。特質的特性,比如可見性(visibility)、評價性(evaluative)(陳少華,吳顥,賴庭紅,2013)、模糊性 (吳顥,陳少華,2014)都會影響準確性??傮w而言,對于可見性高、評價性低、清晰的特質,較容易被判斷,是良好的特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個體在做出與這些特質相關的行為時,不會擔心外在的評價壓力,也不會去掩飾或歪曲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兩篇元分析表明,大五人格特質中,外向性和隨和性相對來說是良好的特質 (Connelly&Ones, 2010;Tskhay & Rule, 2014)。良好的人格相關信息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數量多,二是質量好(陳少華,曾毅,2013;Funder,2012)。關系越親密的雙方掌握對方的信息數量越多,更容易準確判斷對方,我-他一致性更高 (陳少華,賴庭紅,吳顥,2012;張登浩,王登峰,2010)。因為不同的關系,意味著不同的重疊,即對于不同數量和類型的行為觀察的機會不同,關系越親密越能看到更多更廣泛的行為,而關系越遠,只能在部分場合看到某些頻譜范圍的行為。用于判斷準確性的信息類型很廣,有面部表情 (Rule&Ambady,2008)、詞語使用 (樂國安,董穎紅,陳浩,賴凱聲, 2013)、社交網站(Stopfer, Egloff, Nestler,& Back, 2014)、自拍照(Qiu, Lu, Yang, Qu, &Zhu, 2015)、頭像(Fong & Mar, 2015)等,這些信息對于人格判斷的權重是不一樣的。另外,在不同場合下的信息質量也有差異,相對來說在沒有評價壓力的情景下(如家里)的信息質量會更好,也就是說弱情景下的判斷要比強情景下的判斷更準確 (陳少華,賴庭紅,吳顥,2012)。Letzring和 Human(2014)認為行為相關的言語信息對于了解個體差異最有用。好的知覺者往往能營造一個讓知覺對象表達真實人格的氛圍,繼而達到對對方人格的準確把握。好的知覺者對線索尤其是有效線索會更敏感,對什么線索與人格更有關了解更多。Funder(2012)指出,好的知覺者是那些被他人評定為隨和的、一致的、生活閱歷豐富的個體,而不是自戀的、焦慮的、敵意的個體。另外有研究發現女性相比于男性是好的知覺者,因為女性對人的規范標準有更準確的把握(Chan, Rogers, Parisotto, & Biesanz, 2011)。
他—他一致性(other-other agreement)也稱為共識(consensus),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知覺者對同一目標判斷的一致性程度。Kane和Lawler(1978)指出,同伴的評定和排名可以用來測量心理結構。發展心理學家用他人評定來研究受歡迎程度、社交技能、合群等,工業心理學中采取多人評定來對目標進行職業考核(Kenny,1991)。因此,在人格判斷領域,他—他一致性也是描述準確性的一條標準,已被廣泛應用到實證研究(Funder,2012)。
Kenny(1991)的加權平均模型(weighted-average model,WAM)為理解他—他一致性的相關問題提供了理論解釋(見圖4)。該模型中涉及六個決定共識的參數,分別是熟悉度(acquaintance)、重疊(overlap)、 一致性 (consistency)、 共享意義系統(shared meaning systems)、 額 外 信 息 (extraneous information)和交流(communication)。 熟悉度意味著知覺者掌握目標的信息量,即觀察到行為的數量,用n表示,模型假定每個觀察者看到的信息數量相等,也就是說不同的知覺者與目標的熟悉度是一樣的。重疊是描述兩個知覺者是否在同一時間對目標進行觀察,兩人看到的行為是否是相同的一系列行為,指兩個知覺者共同觀察到的行為占各自觀察到行為總量的比例,用q表示。所以兩個知覺者看到目標相同的行為為nq。圖4中,n為2,q為0.5,所以兩人看到的共同行為數量為1。一致性是指目標的行為一致性,即被觀察到的行為不是偶然性的,而是具有跨情境的一致性,用ρ1表示。共享意義系統指兩個知覺者對目標的行為能給出相同解釋的程度,用ρ2表示。額外信息用來說明知覺者在做出判斷時,多大程度上是依據行為之外的信息,而不是直接根據目標的相關行為,表示知覺者個人獨特印象的權重,用k表示。交流指兩個知覺者之間是否相互溝通了各自對目標形成的印象,用a表示。
在加權平均模型中,用A表示目標的行為。知覺者對觀察到的各個行為都有一個標度值(scale values),即知覺者對觀察到的每個行為都會賦一個數值,用s表示。每條信息也有權重,用w表示,為了簡化復雜的模型,假定每條信息的權重都是一樣的。知覺者i的獨特印象用si0表示。知覺者對目標形成的印象用I表示,由知覺者基于各個行為形成的標度值的加權平均和自己的獨特印象共同形成,將兩者的變異納入以下方程aI2,即可求得知覺者的印象得分。另外,除了參數a,其他參數可以代入到一個簡單的方程來計算他—他一致性(r),即當a=0 時,r=[qnρ2(1-ρ1)+n2ρ1ρ2] /[k2+n(1-ρ1)+n2ρ1]。 當a≠0 時,他—他一致性系數(r')為:r'=(r+a2r+2a)/(1+a2+2ar)。 值得一提的是,令q=0,ρ2=1,k=0,有關 r的方程就變成了斯皮爾曼-布朗校正公式,即加權平均模型中的r方程是斯皮爾曼-布朗校正公式的一般化。兩者之間的關鍵區別是獨特印象k和共享意義系統ρ2。
加權平均模型中有11個參數,用來說明他-他一致性的一些問題,比如為什么他-他一致性沒有隨著熟悉度的增加而提高。該模型也被作為理論框架應用到實證研究中,但此模型太過復雜,應用受到限制。為了解決這些弊端,Kenny(2004)又提出了個人模型(PERSON model),將加權準確性模型的參數變成6個,因為關注的是變異而不是加權平均模型所關注的相關,因而與側重變異分解的社會關系模型(SRM)更好地關聯起來。PERSON六個字母分別指代人格(personality)、誤差(error)、殘差(residual)、刻板印象(stereotype)、個人意見(opinion)、規范(norm),代表人際知覺的六個變異來源,且假定六個變異來源是相互正交的。其中刻板印象和殘差的變異涉及分類信息,即知覺者見到目標的第一反應,包括外貌信息和一些人口學特征;其他四個變異來源涉及行為信息,即知覺者對目標的行為賦予的意義,包括語言和非語言行為。刻板印象指知覺者基于分類信息一開始就有的共享假設,比如人們相信高個子的人是不友善的。當然,分類信息并不都是知覺者共享的,還有一部分是有關個人的刻板印象,即是某一知覺者獨有的,這部分的變異就用殘差表示。人格是目標通常被他人知覺到的樣子,也就是所有知覺者看到目標的全部行為后對其形成的印象,它會影響知覺者對目標每個行為的理解。規范是知覺者理解某一行為時,發現這一行為的意義不同于其他行為,表現出矛盾性,但要注意規范代表的變異在不同知覺者之間是可以一致的。比如知覺者認為目標是友善的,因為他在跟別人講笑話;另一方面,知覺者又認為他是不友善的,因為看到他對服務員粗魯的態度。而不同的知覺者在這兩方面是可以形成共識的。個人意見指知覺者對目標的獨特看法,這也會影響知覺者對目標所有行為的認識。誤差是知覺者對某一行為的判斷不同于其他知覺者,同時與對其他行為的判斷是不相關的,這與統計學中的誤差類似,代表剩余的部分。
個人模型與其他人格判斷理論的顯著區別就是假定知覺者會同時考慮分類信息和行為信息,并指出隨著掌握的行為信息增多,分類信息的權重就會減小。整個模型結構見圖5。A和B代表兩個知覺者;假定兩位知覺者都看到某一目標的兩個相同的行為,記為1和2;知覺者形成的印象依然用I表示,標度值依然用s表示。模型中用三角形代表知覺者,方形代表六個變異源,行為和分類信息的標度值用圓表示??梢钥闯觯X者A形成的印象I是由分類信息的標度值(sAP)和行為信息的標度值(sA1、sA2)共同形成的。知覺者B印象的形成亦是如此,且兩個知覺者之間可以相互交流,效應用a表示。人格(P)對分類信息(sP)的效應用m表示,個人意見(O)對分類信息的效應用b表示。六個變異來源是通過影響行為信息和分類信息的標度值來影響印象的形成。在個人模型方程中,兩個知覺者或兩列數量相同的知覺者之間的共識,可以用P、S、N三個變異源之和除以所有變異源之和來計算。
在我們的頭腦中有這么一個常識:“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了?!比欢芏鄬嵶C研究發現,有時候他人判斷會更準確 (如,Carlson,Vazire,& Oltmanns, 2013; Vazire & Carlson, 2011),即所謂的“旁觀者清”。有關自我與他人判斷的不對稱性早在Luft和 Ingham(1955)的約哈里之窗(Johari window)就有所體現。約哈里之窗作為一個心理輔導工具而廣為流行(McAbee& Connelly,2016),讓目標和知覺者都提供有關目標的人格信息,而自評和他評中對人格相關信息了解與否都分為知道和不知道兩個維度,這樣就形成了四個窗口:自我他人都知道(Arena);只有自己知道 (Facade); 只有他人知道(Blind Spot);自我他人都不知道(Unknown)。 但遺憾的是很少有研究探討每個窗口中都包含人格的哪些方面,Vazire(2010)的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模型(SOKA model)就是為解決這一問題而誕生的理論,其關注的核心是人格的哪些方面自我判斷更準確,哪些方面他人判斷更準確。該模型與RAM不同的是它并不是將自我判斷作為判斷準確性的標準,而是也作為檢查準確性的目標(陳少華,曾毅,2014)。
Vazire(2010)的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模型認為我們對自己的知識與他人對我們的認識的差異并非是隨機的,而是由自我和他人所能獲得的信息的不同以及動機性偏差所導致的。自我他人信息的不對稱來自兩個方面:(a)人們評價自我時,對內心的思想和感受賦予高權重,對外在的行為給予低權重,而評價他人時則反之(陳少華,2013)。自我有接近所有內在想法的特權,但這削弱了對外在行為的注意。因為有關內在感受的信息掩蓋了外在行為的信息,即使自我同時也觀察到自己的外在行為,也會優先考慮內在感受信息。(b)盡管自我在理論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大部分行為,但覺察這些行為卻有難度,因為自己的行為在觀察者眼中是顯著的,但在自己眼中卻不那么突出。另外像面部表情這類的行為線索,自我是不能觀察到的。人格判斷中自我與他人的動機性偏差主要涉及自我的卷入程度,評價自己要比評價他人有更多的利害關系。要注意他人評價也會出現積極偏差,特別是來自關系親密的他人(陳少華,2016),但 Vazire(2010)認為他人評價是以準確的印象為基準,然后再同等程度夸大對不同目標形成印象的積極性,這種評價不影響目標得分的等級順序,只是影響了絕對水平的得分。相反,自我評價由于受到自我保護的驅動,會影響判斷的準確性,即對于評價性高的特質,自我評定不會像他人評定一樣基于真實水平,這就會打亂評分順序。綜合自我與他人掌握的信息和動機的差異,Vazire認為自我相對于他人對于內部特質(思想和感受等所界定的特質)的判斷具有更好的信息,但是他人對于外部特質(外顯行為所界定的特質)的判斷具有更好的信息,在高評價性的特質上,自我判斷更容易受到偏差因素的扭曲,而他人在高評價性特質上的判斷更準確(Vazire,2010; Vazire & Carlson, 2011)。
在人格和社會心理學領域,人格研究者歷來關注特質的影響,而社會認知研究者則關注判斷的偏差。McAbee和Connelly(2016)的特質—聲譽—身份模型(the trait-reputation-identity model)將兩個領域很好地整合到一起,是一個包容性很廣的理論(見圖6)。除了特質因素,該模型還同時考慮個體自我報告中的差異以及在他人眼中的差異,因為有學者指出自我定義與別人眼中的我也是廣義特質系統中的重要組成部分(McAdams& Pals,2006)。特質—聲譽—身份模型與SOKA模型類似,也是在約哈里之窗 (Johari window)的基礎上形成,McAbee和Connelly(2016)重新命名了約哈里之窗,把 Arena、Blind Spot、Facade 分別命名為特質 (trait)、 聲譽(reputation)、身份(identity)。 特質是一般性因素,指自我報告和他人評定之間的共同變異,是傳統人格心理學中定義的真正特質的部分,對應著多個模型中的 “準確性”(如,Funder,2012;Funder&West, 1993;Hirschmüller, Egloff, Nestler, &Back,2013)。聲譽指他人評定中獨有的那部分變異,即控制了特質的作用,排除我-他共有的那部分變異。其中的變異來自兩方面:他人評定的偏差和沒有被自我覺察到有關特質那部分的變異。與聲譽相對應,身份指自我報告中獨有的那部分變異,也包含兩部分:自我判斷的偏差和沒有被他人判斷出的那部分與特質相關的變異。聲譽和身份兩因素包含了傳統上被心理學家認為是“偏差”的成分。
特質—聲譽—身份模型的一個主要優勢就是把人格明確分成了三部分。簡單地用特質一個因素是不能囊括人格全部的,從社會分析理論 (Hogan&Blickle,2013)的視角看,之所以要強調身份這一因素,是因為自我報告中的偏差不能簡單地被看作受污染的印象管理,而應認識到其傳達了一種特別的印象。并且身份這一因素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個體會如何看待自我,比如,個體在確定自己的目標時,主要依據就是自我判斷,那些認為自己是開放性高的個體,更容易從事藝術類工作。然而,如果自我判斷偏離真實水平,就會導致較低的職業成就。這就可以理解身份中的自我增強為何與工作、學習和實驗任務中較差的表現有密切聯系 (Connelly&Hülsheger,2012)。同理,近幾年人格心理學家對聲譽的關注有所增加,因為一個人被如何認識,反映了重要且穩定的信息。Hogan和 Blickle(2013)指出,聲譽決定著人們追求目標是否獲得成功,換句話說,人格中的聲譽因素在研究個體的社會價值方面是很有意義的。這讓我們回想到了有關人格定義的爭議,其中就有學者認為人格不僅僅存在于一個人的內部,還存在于其傳遞給他人的印象中(McAbee&Connelly, 2016)。
既然有必要將人格分為三種成分,那么特質、聲譽和身份各自解釋的變異占總變異的多少?這也是值得關注的問題。McAbee和Connelly(2016)提出特質—聲譽—身份模型的同時,也用實證研究探討了這一問題,結果發現在大五人格的各個維度上,三種因素解釋的比例各不相同,具體為:外向性上,特質、聲譽和身份分別占69.31%、8.16%、8.25%;隨和性上,三種因素分別占43.66%、18.50%、11.16%;責任心上,三種因素分別占51.92%、14.49%、12.59%;神經質上,三種因素分別占48.95%、15.87%、15.80%;開放性上,三種因素分別占33.87%、15.15%、38.69%。可以看出,總體而言,特質因素解釋了大部分的變異,特別是外向性上,但在開放性上,身份因素解釋的比例最多。這與之前的研究 (Connelly&Ones,2010;John& Robins,1993)是一致的,對于可見性高、評價性低的特質,我—他一致性較高,即特質因素解釋的比例變高;對于可見性低、評價性高的特質,我—他一致性較低,即聲譽和身份兩因素解釋的比例會增強。
綜上所述,本文系統介紹了七個相對成熟的人格判斷準確性模型。通過對比分析,它們之間是有邏輯聯系的,通過并行串聯的方式(圖7所示)揭示了人格判斷準確性這一生命力長久的話題的發展軌跡。Funder(2012)曾指出,評定人格判斷準確性的標準有三條:我—他一致性、他—他一致性和行為預測,其中前兩條標準在實證研究中應用廣泛,而第三條標準卻難以應用,因為行為預測的操作難度太大——不僅需要人格和行為的有效測量,還需要特質與行為指標的正確匹配。透鏡模型、雙透鏡模型以及現實準確性模型就是為我—他一致性提供理論支持,加權平均模型和個人模型則為他—他一致性給予了理論解釋。然而,這兩條準確性標準并不完美,人們可能出于自我保護動機,為了維護自尊而歪曲自我判斷,他人之間的共識也可能是共享的偏差(Funder, 2012)。 于是 Vazire(2010)進一步提出了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模型,道出了什么條件下自我判斷會更準確,什么條件下他人判斷會更準確。但是,這并沒有指出人格的潛在因素(latent factors),只是關注了可觀察的相關性 (observed correlations)。特質—聲譽—身份模型則明確將人格分成三種因素,提供了一個包容性更廣的人格理論框架,強調了特質除了是自我和他人共有的那部分變異,還包含自我眼中獨有的變異以及他人眼中獨有的變異。即除了關注傳統意義上的“準確性”,還指出“偏差”也是人格的一部分。
但客觀上講,以上理論模型的解釋力、實證研究證據以及應用還有待繼續深化,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拓展完善。
首先,注重在人格判斷中注入神經科學、遺傳學的血液。人格心理學的先驅人物Allport和Eysenck等人就強調人格特質與神經系統的關聯,在研究判斷準確性時也應收集這方面的證據。比如,研究者發現相比于評定室友的人格,當人們評定自己戀人的人格時,大腦的激活程度與自我評定更相似(Hughes& Beer,2009)。這就說明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模型有待繼續深化。Vazire(2010)在提出這一模型時,只考慮了熟悉度(acquaintance),并沒有考慮情感投入(emotional investment)的作用,即假定從陌生人到朋友之間的情感投入差異不大。從神經科學上得到的證據表明,他人之間的區別不僅僅在于熟悉度這一個維度,還存在像情感投入這樣的維度,因此很有必要借助神經科學的技術來發展完善人格判斷領域的相關模型。另外,就基因與人格之間的關系而言,當前的研究都是嘗試確定人格特質與單個基因之間的聯系,很少關注人格與基因組之間的關聯,正如格式塔學派強調的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因此未來應強調基因-基因效應(賀金波,羅偉建,徐清風,郭永玉,2016;McGue& Matteson,2014)。在未來的人格判斷領域,可借助于人格與基因的對應關系,進一步提高判斷的準確性。
其次,要將人格判斷與網絡連接起來。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網絡中的人格判斷已經和現實情境中的人格判斷平分秋色。調查顯示中國的網民數量已達到7.10億(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16),因此有必要提出新的人格判斷模型,來更好地適應網絡空間。網絡中的人格是否與現實中的人格相一致,仍有待繼續研究,目前已有學者提出了網絡人格或電子人格的概念,即人們在網絡空間中,有一套不同于現實空間中的人格系統在支配他們的行為。除了建立相應的網絡人格或電子人格理論及網絡中人格判斷相關模型,還要充分結合計算機學科的技術,提高判斷的準確性與判斷效率。計算機和網絡技術的發展、普及和滲透,使得產生、記錄、分析及利用快速產生的、復雜多樣的、海量的數據成為可能,大數據時代勢不可擋地席卷而來,推動著新的變革 (Mayer-Sch?nberger & Cukier, 2013),美國于 2012 年 3 月啟動“大數據研究和發展計劃”,把大數據稱為“未來的新石油”。之所以在人格判斷領域也強調大數據的作用,是因為人們借助Facebook、Twitter、微博、即時通信等各種社交工具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并與他人進行交流,其中不可避免地就會暴露自己的人格信息。通過對社交網絡數據的分析,對用戶人格進行預測,進而對用戶進行個性化推薦、心理預警等具有重要的應用價值(楊潔,李繼云,姜霖霖,2016;張磊,陳貞翔,楊波,2014;Gao et al.,2013)。這樣的計算機技術可以克服以上模型在現實應用中的重大缺陷——涉及到多個評定者,需要的被試量很大,花費很多精力,預測力低下等,而應用大數據則可以省時高效地判斷出用戶人格。未來更值得關注的是,在獲得的有關準確性影響因素的證據上,借助計算機的計算能力和記錄人們的網絡相關行為建立人格判斷模型。比如Youyou,Kosinski和Stillwell(2015)以社交網站上的個人所暴露的“喜好”為指標,發現計算機根據模型對人格的判斷比人根據這些信息做出的判斷會更準確。這類研究給我們信心去找尋人格表達和人格判斷有效的線索,并輸入計算機或告知人類,從而來提高人格判斷的準確性。
最后,注重本土化的研究。以上判斷準確性相關模型都起源于國外,直接應用到中國本土是否合適?在中國獨特的文化背景下,模型的參數可能會有變動。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模型在這點尤為突出,因為自我的知識水平和內容在不同文化背景中會有很大變化,進而使得自我他人知識不對稱在不同文化下有很大跨度(Vazire,2010)。特質—聲譽—身份模型的包容性固然很強,幾乎囊括了人格的全部,但相比于西方的個人主義,東方的集體主義背景下三種因素解釋的比例大小是否會有較大變動,是很值得學者深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