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韞秀
小城的街,盛住剔透的陽光,路旁青蔥的行道樹隨風招搖,安靜地昭示著遠行者的歸來。遠行者慢慢走著,衣角落下的沙唱著浪花拍打海灘時哼的眠歌,亂發上一片頑固的葉訴說著北歐陸之盡頭一棵樹不棄的夜曲。他的雙眼深處,藏了小城人所不能讀懂的荒涼大漠,或是峭冷冰川。
人們好奇地圍上來,聽遠行者講一些旅行的見聞,每個人都安安靜靜的。然而這時,戴著厚如瓶底的眼鏡的少年站了起來,大聲說:“不,你去周游了世界,但我在內心世界走得比你更遠。”遠行者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少年,表示有興趣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于是遠行者問:“那你說,世界是什么?”眼鏡少年驕傲地挺起胸脯:“這難不倒我,一切問題我都能從書籍中得到解答?!段鞣秸軐W史》給出論斷,古代西方人認為世界由元素組成,而元素則由它們的性質決定。”遠行者不置可否,眼鏡少年已在眾人的目光中開始忘我地講述:“《夢的解析》為精神世界在現實的折射提供了一個平臺,而《果殼中的宇宙》則提出世界之所以為世界,是由于它已經存在,還有……”
“孩子,”遠行者打斷他,“那你眼中的世界呢?”眼鏡少年頗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道:“正如之前所述?!边h行者仍不做任何評價,他只是說:“孩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小巷口比之前更靜,遠行者就在這靜中開始了講述。
我在經過南美洲的一片雨林時,很幸運地遇見了一個原始部落。
這個原始部落很古老,人們往身上涂抹各種顏色,或把鳥的羽毛做成飾品??傊悄惚M自己所能能夠想象到的那種古老部落。然而這個部落正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資源的減少和生產力水平的低下,讓他們不得不忍饑挨餓。
在我到達那個部落并且被作為客人款待大約一周后,漸漸地這個部落開始分為兩大陣營。名為塞佛的長老告訴我,在我到來之前,就如何解決部落危機這個問題,有人持不同意見,而我帶來的諸如望遠鏡一類的東西激化了這一矛盾。名字意思為“海”的年輕人主張,本族之所以面臨危機,是因為外來民族的強大,因此人們要學習這強大。比他稍大一點的另一個年輕人嵐則說,沒有哪個民族比他們更熟悉這片土地,因此人們應當發揮自己的優勢。兩方爭執不下,最終分成兩個陣營,各自為戰,生存下來者為王。
當我表示愿意提供幫助時,長老塞佛大笑起來,他那用彩色絲帶扎著的胡子亂顫著?!昂伲镉嫛!彼劾镩W著狡黠與愉快,還像年輕人似的撞我的肩膀,“這兩個年輕人想當族長很久了,此乃天命之事,我們還是不要插手,靜觀其變便好?!?/p>
雖然答應了不插手,但我又不愿就這樣離去,便悄悄四處晃蕩,看看兩個陣營各自的進程。嵐的主戰場在河灘地,人們整理土地,種上當地的經濟作物?!鞍?!河流奔涌是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源頭是自然;我們耕種自己,啊,我們耕種自己?!比藗儞]舞著鋤頭等農具,吟唱著古老的歌曲,他們發紅的肌肉被汗水浸潤出完美曲線,在陽光下勾勒出強健的胴體。而海呢?他和他帶領的人進行著與“文明人”的交易。不得不說,海是個出色的商人,我能看到談判時他眼里的狡黠和貪婪藏在嚴肅與親切之后,如隱藏于葉中的長矛,時刻準備給觸發陷阱的獵物以致命一擊。他們引進機器,發展制造業,從事加工組裝。
在海的陣營獲得第一桶金時,嵐的作物還遠未成熟。于是我向長老塞佛告別,繼續向北邊的草原進發,并許諾返程時必定再次探訪這個部落。
幾年后,我再次經過這片雨林,想起那個我待過幾周的部落和可愛的長老塞佛。部落那時的樣子歷歷在目,高腳樓和人們身上涂抹的色彩,與雨林幾乎合為一體。泥地里是一道道深深的溝壑,就像部落的男人豎起來的一綹綹長發;屋群的背景是一片廣袤的雨林,郁郁蒼蒼,古老神秘而又生機勃勃。我朝記憶中的地方走去,嘴角不禁掛了笑。
然而當我到達高腳樓時,我不得不環顧四周來確定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從樓群的正面看去,世界被生生分成了兩半:左面,熱帶雨林層層疊疊,野鳥與松鼠在林間跳來跳去;右面,機器工廠林立,轟鳴聲蓋過了清亮的鳥鳴。
“嘿,你果然來了!”長老塞佛送上大大的擁抱,我很高興他還穿著傳統服飾,盡管那布料是機器加工成的。“你看,這是海的作品,因為根據一開始的協議,一半雨林并不屬于他,所以有了現在這幅奇景,真是壯觀啊,不是嗎?”塞佛好哥們似的拍拍我的肩膀,眼里又閃爍出愉快而狡黠的光來,“不瞞你說,部落的人口翻了一番,女人們似乎都趕在這個點上生孩子,由于衛生條件改善,老人也變得長壽了?!薄笆裁??可是,高腳樓并沒有增建?!蔽矣犎粏柕?,塞佛則再次報以大笑,我在他的聲音里莫名地聽出了一絲悲憫:“兄弟,你該不會以為海和他的人還會住在高腳樓里吧?他們在外面的世界有了一片小洋房?!蔽也唤蹲×?,長老的悲憫究竟是給誰的,給天真的我,還是海?
轟鳴聲漸近,一輛越野車停在我們面前,我恍然明白了為何樓群前只有黃土沒有草地。西裝革履的海下車,邀我去參觀他的工廠?!安?,我想我沒有興趣。”一想到機油與鋼鐵摩擦的聲音,我就一陣反胃,連忙拒絕。海聳了聳肩:“無所謂,反正只是我們工作的地方。你無法想象,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面對向見過他們過去的故人炫耀成績的海,我只想問他們還是原來那個部落嗎,然而最終也沒有問出口。
“哦,對了,你不去看看嵐嗎?”塞佛向我使了個眼色,笑道,“他在河灘,你會喜歡那里的。”
當我到達河灘,我的反應同見到海的工廠時如此雷同,但我又明白其中包含的感情是如此不同。原本泥濘、荒草叢生的河灘上,是大片艷麗的熱帶作物,同樣顏色艷麗的人在中間穿梭勞作。好像曾浸入彩虹,大片大片鮮艷的花怒放著,茁壯而不纖細,是真正屬于雨林的花?!斑€不錯吧,這種花土語叫作‘雨林之淚,有藥用效果,而且只有雨林能種,收成還不錯?!辈恢螘r嵐站在我的身邊,笑說。
我激動地答道:“太美了,這才是雨林該有的樣子!”嵐笑道:“是吧,我也這么覺得,雨林就該有雨林的樣子,有自己的優勢、自己的作物??珊K睄箛@了口氣,搖搖頭?!按_實,為了追求經濟效益,他做得太過了。不過,這樣一來,你們的生活條件還是不如他們好吧?”我問。嵐笑了:“你一定還沒參觀過我們的吊腳樓吧,我們也不是落后閉塞的原始人了。我們在有祭司和舞樂的同時,擁有了電和天然氣。我們不是原來的那個部落了,但我們仍然是那個部落的人?!?/p>
我慨然,又問:“幾年前的族長之爭,有著落了嗎?”嵐搖搖頭:“你看,還有必要嗎?”確實沒有必要了,我站在一谷紅花之中,花瓣紅唇輕吻我的衣襟,只有這留下的一方才是這個部族真正的繼承者,海和他帶領的人已經失去了自己,墜入“現代文明人”浩浩蕩蕩的海洋,部落從此只為嵐繼續存在。
故事講完,小巷口又陷入了久久的沉寂。遠行者緩聲問道:“孩子,你可聽懂了?”眼鏡少年點點頭:“不錯的故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要保護環境守衛傳統?”遠行者嘆息著搖頭,他說:“歷史是別人的歷史,故事是別人的故事,思想是別人的思想。孩子,我要告訴你,你要做的首先不是去接納它們,而是去認識你自己,先到你自己的世界去?!?/p>
“沒有他人的世界是空虛的,只有他人的世界更是空虛?!边h行者背上行囊,向眼鏡少年笑道,“孩子,我將繼續遠行,到那個屬于遠行的世界去,你呢?”眼鏡少年答道:“我將繼續讀書,到我自己的世界去。”
“孩子,你懂了。”遠行者揉了揉少年的頭發,好像把一種力量揉碎了,要揉進少年的腦子里去。
(指導老師:徐敏)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