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小姐

米心

軟綿綿小鎮(zhèn)

顧名思義，軟綿綿小鎮(zhèn)是個極其柔軟的小鎮(zhèn)，土地與房子比云朵還要柔軟。軟綿綿小鎮(zhèn)的居民也只鐘愛棉花糖這樣柔軟的食物。

這里的太陽軟得像巧克力在舌尖化開一樣，小鎮(zhèn)居民說的話也軟得像一塊奶糖。夕陽因為太柔軟而化在鍋里，像熱水一樣煮開。

七月的莊園，在籬笆的位置，那朵牽牛花開放了。夢境小姐就是在一朵花的顏色中出生的，有著斑斕的眼睛，夢的衣裳。

夢境小姐就是在那時成了軟綿綿小鎮(zhèn)內(nèi)心最柔軟的人。只要夢境小姐的手碰到別人，那個人就會進入夢境。而夢就像個空白的畫板，夢境小姐有許多顏料，她總是在別人的夢中繪畫。

不只是人類，偶爾是一些動物，一些植物，一些柔軟的事物。她曾經(jīng)試過給月亮畫個梯子，月亮躡手躡腳地從梯子上下來。月亮說：“我望了那個女孩那么多年了，終于可以下來在她耳邊說悄悄話了。”

還有那只貓，在它蜷縮在雜貨鋪桌角熟睡時，夢境小姐給它畫了一套宇航服，還有火箭。

房子、樹與它的鳥

夢境小姐還給一幢房子畫過夢。這是一幢立在北方東部的老房子，旁邊只有一棵變胖的樹，它是前年被工人從家鄉(xiāng)帶過來定居的。那些鳥才剛認識它不久，就在它的肩上吱吱喳喳說著自己冬天的故事。

“你知道嗎？我去的那些地方?jīng)]有雪，有溫暖的花、說情話的人類，還有一個小女孩，她親了親我的羽毛。我見過太多列車，但它們都沒有我飛得快……”

其實它說了謊，它有些羞愧。但樹木沒有聽出來，它喜歡這種到處旅行的鳥。

這種鳥每到冬天就去旅行，至少有一個季節(jié)樹是見不到鳥的。鳥是在春天回來的，帶著南方的稻香。

“你身上的香水真好聞。”樹說。

“有一大批農(nóng)民在種稻子，他們穿著水鞋，皮膚黝黑，身體健康，他們穿過稻子的縫隙，風吹過的聲音很好聽。還有蛇，在水田蛻皮，陽光照在它的身體上。草像浪一樣起伏。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這樣的事情，在同一時候發(fā)生，我很喜歡。”

鳥撩起樹垂下來的葉子，在它耳邊輕輕說。

那時候夢境小姐剛剛愛上了旅行，她四處旅行，無論多遠、多偏僻、多危險、多神秘，她都去。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國家，面對形形色色的人，坐了一趟趟列車、一架架飛機，那時候夢境小姐愛極了旅行。可以這么說，夢境小姐給全世界的人多多少少都畫過夢。你嘛，當然也不例外。

那時候，她在北方的東部停了下來。她帶的行李不多：南國的雨水、北國的白雪、少年的信件、一粒很輕的思念。就這些，陪著她翻山越嶺、漂洋過海，甚至更多更多時候與她度過許多孤獨的夜晚。一些沒有星星的夜晚，風像火焰一樣吹。

遇見那幢房子是在黎明的時候，太陽有些孤獨的紅，像還沒有熟的瓜瓤。還有那棵年輕的樹，它肩上雪白的鳥。

“嗨，早上好，昨晚睡得還好嗎？”她放下行李輕輕說。

“我們挺好的，你呢？”它們問道。

“也不錯，就是太陽今天起得更早。陽光照在了我的眼睛上。”她一邊說，一邊把陽光的顏色織成圍巾，戴在樹的脖子上。

這時候碰到了樹的夢，夢首先會給夢境小姐一點提示，然后夢境小姐會根據(jù)它心底的本意繪畫。

哦，一棵需要雙腳的樹。夢境小姐把樹的鞋子畫得格外漂亮。樹很高興，葉子嘩啦啦在笑。

新鞋子很漂亮。跨過山川的聲音很好聽。

“鳥，我們?nèi)ヂ眯校　睒湔f，“我們?nèi)タ吹咎铮瓷撸匆煌l(fā)生的事物，也看看日落，看看晚風中蕩漾的云朵。”

鳥在樹的肩上同意地點點頭。樹的頭發(fā)比之前又長了一些。還有一個稻草人吹著干凈的口哨在風中晃來晃去。

房子先生很想去看海。這是不常有的事。房子先生準備了很久，那一天夢境小姐在它的周圍畫了一片海，愛琴海，鴿子紛飛。

房子先生穿了紅色的磚片。它坐在沙灘上，椰子樹與螃蟹都有些太安靜。房子先生喝起了雞尾酒，一大片藍綠色在酒精里化開。

房子先生獨自一人在看海。海里的魚抬起頭看它：“你好，房子先生，陸地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嗎？”

“有的，”房子先生笑了，“一幢住在山川的房子在看海。”

“如果可以，我想去陸地走走，我想見那位很久前把我從網(wǎng)里救出來的女孩，她笑起來像鳶尾花一樣漂亮。”魚憂傷地說。

夢境小姐走了出來，親吻魚的臉。

“那就這么做吧。”她說，用極輕的聲音，“你真該去見見她！”

夢境小姐給魚畫了一個海水口罩。它戴上口罩就可以走上陸地，不用擔心空氣跑進它的鰓里。

魚是在當天出發(fā)的，星期五的一大早，它告別了珊瑚、水草，還有某一天漂流到它面前的皮球。

魚的女孩、星星的愿望

魚出發(fā)的時候，夢境小姐給它畫了一大串氣球。魚抱住氣球在空中上升，空氣有些沉，陽光發(fā)甜。蔚藍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條魚，它將翻山越嶺尋找一個臉上有著雀斑的女孩。

那個女孩住在一個被海半圍繞的小鎮(zhèn)里。她吃了一頓溫暖的早餐，把牛奶喝光，然后晾衣服，又去超市買了一支牙刷，接著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發(fā)呆。

魚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它有些緊張，偶爾鱗片嘩啦啦作響，偶爾用腹鰭拍拍自己發(fā)干的臉。

“我……我一直想要、想要見你。”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女孩抬頭看魚。她穿了白色的裙子，很漂亮。女孩微笑著說：“你來了呀，我記得你。”女孩的麻花辮在陽光下發(fā)亮，像魚的尾鰭。

女孩抱住魚，大海的氣息很濃。

“我也想念你。”女孩說。

院子里，幾只公雞在安靜地吃著粳米，葉子因為沒有風的來訪而酣睡。

夢境小姐來到云朵村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來的時候還是晚上，住在云朵里的幾顆星星是去年搬過來的。

“晚上好，夢境小姐。”一顆剛換牙的小星星乖巧地說。

“有什么難過的事嗎？我親愛的星星。”她看見星星流出了亮晶晶的眼淚。

“我有一件心事，”它說，“你看到懸崖縫隙里的那朵花了嗎？今天是它在人間的最后一個夜晚，你去給它畫個夢吧。”

夢境小姐來到懸崖邊，這兒風大，光禿禿的只有石頭。這兒只有一朵花，它有著鮮艷的裙子。

“你為什么要住在這里呢？”夢境小姐問。

“懸崖太孤單了，我不忍心離開它。”花在風中，輕輕弓下身子。

“你知道天上那顆牙齒剛長不久的星星嗎？”

“我知道，每天晚上它都會在天上沖我眨眼。”

“是它要我過來找你的……”夢境小姐將花捧在手心，“我很少看到有愿意來懸崖居住的花，我是說，你真好看。”

“我要是給死氣沉沉的地方帶來些顏色也好，陽光擁抱我的時候，要擠過無數(shù)的裂縫。愛遍地都是。”

這朵花既美麗又堅強。花夢見了月光灑在它的臉上，一頭梅花鹿停下來親吻它，泉水涓涓流淌。

它夢見有越來越多的植物搬來懸崖住，它們說：“天氣很好。”可不是嘛……懸崖熱鬧起來，而花已經(jīng)輕輕睡在風中。

年輕的老奶奶、列車之行

夢境小姐離開了，去了北方，那里大片大片的雪在下。她不冷。在附近有一所木屋子，里面爐火燒著，水煮得咕嚕嚕叫，里面很溫暖。有一個老奶奶住在那里，她澆花，看報紙，也織圍巾。

“來客人了。”老奶奶端給夢境小姐一碗姜茶。

老奶奶的夢開始了。老奶奶的面前有一列開往不同城市的火車，她沒有帶上任何行李，車窗外移動著花朵一樣的陽光，白凈的鴿子有著南方的甜味。

老奶奶想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去任何地方，甚至為一首歌駐足。一家CD店的老板送給她一張英文歌CD。城市里有大象與矮人。矮人說 ：“你見過我的巨人朋友嗎？他扔飛鏢特別好。”

老奶奶是在公園里見到巨人的，他跟一棵樹一樣高，喜歡蘋果花。巨人抱起老奶奶 ：“我?guī)闳ヒ娡米有〗恪！?/p>

兔子小姐不一樣，真的，它是一只穿芭蕾舞裙的兔子。兔子小姐說：“去找巫師，他有一種藥水，能夠使你年輕。”

巫師也不是你們常說的那種巫師，真的，巫師是個小男孩。他也會去上學(xué)，也會聽爸爸媽媽的話，按時睡覺、吃飯。但是，星期天的時候小男孩就是鼎鼎大名的巫師了。他幫助丟了麥克風的青蛙，沒有鏡子的孔雀，感冒咳嗽的仙人掌。總之他的巫術(shù)非常高明。

“我是可以幫你變年輕。”巫師長得很可愛，身邊還有一只綿羊，他說這是他的經(jīng)紀人，一只了不起的羊，它可以看出哪些是不快樂的還會撒謊的孩子。

巫師說：“西藍花、洋蔥，還有一大塊青椒，對了，”他深思熟慮，“千萬不能漏了一大勺胡蘿卜泥！”

老奶奶笑了，那都是她做小孩的時候不喜歡的食物：“要全部吃下去嗎？”

“是的！一點不剩。”巫師嚴肅地說。

老奶奶變年輕后就不能再稱為“老奶奶”了。她變成了十七歲那會兒的模樣，燕子變成了她的禮裙。

小姑娘坐在黃金大象的身上，那是馬戲團的魔術(shù)師變出來的。魔術(shù)師說：“歡迎觀看魔術(shù)表演！”

緊接著，帽子冒出了一汪泉水，倒出了一條美人魚。

穿上高跟鞋的美人魚又變成了長頸鹿，吃了一塊天空。

小姑娘決定跟著一個商人去撒哈拉沙漠旅行，駱駝是水做成的，時間長了，就蒸發(fā)掉了。他們只好走路。商人一到夜晚就去售賣星星，把它們賣給撒哈拉沙漠里幾棵寂寞的仙人掌。

他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遇到一個奇怪的村莊，村民們每天都在練習(xí)跳舞，難過時抖一抖腿，快樂時拍拍手。村民熱情款待他們。村民不需要商人給的金幣，但他們收下了小姑娘送的羽毛。

“它有遠方的味道。”他們說。

小姑娘見到海是在第二天早上。那時候商人也沒有在算計利益。小姑娘待在那兒看了一下午的海。其間，只被一只工業(yè)化的蝴蝶打擾了一次。海在陽光中又甜蜜了起來。

夢境少年、吞夢獸

夢境小姐遇見夢境少年的那天，城市又多了幾幢房子，飛機又變成星星，花又落在盲眼女孩的裙子上。那一天，天氣很好。

夢境少年穿著海洋的上衣、風吹麥浪的褲子。云朵在深邃的天空里吃蛋糕，勺子不小心掉在樹冠上。

到目前為止，夢境少年給別人畫了說不清的夢。“你知道我最喜歡的一個夢是什么？”他們聊起了共同的愛好。

夢境小姐搖搖頭。

“我給一個盲人畫好了眼睛，我在他的瞳孔里畫滿了色彩，大到整片整片的丁香花、整片整片絲綢般柔軟的夕陽，小到一粒光，灑在心窩。”他牙齒很白，開口如北半球的那些清新的海洋。

夢境小姐想了想說：“我喜歡一幢想去看海的房子。”她打量一根害羞的狗尾巴草，“世間萬物都有夢想。”

“即便是茅屋下的一根野草，也會夢過海起伏在心尖的模樣。”

他們說完，天已經(jīng)黑了。但不久以后，天會亮，他們會吃早餐，買一份報紙。

然而，夢境少年是在第二天失蹤的。夢境小姐怎么也找不到他，不過她找到了他畫夢的鉛筆，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弄丟的東西，除非它的主人出事了。夢境小姐忐忑地想。

夢境小姐在路途中遇見一個成年男人，給他畫上了夢的輪廓，涂上色彩，吞夢獸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把夢境小姐畫好的夢張大嘴巴咬住，然后一口吞下，像咬了好多角的餅干。

吞夢獸吞完了夢后身體會變得五彩斑斕，它已經(jīng)吞掉成年人太多夢，讓他們無夢可做，而且還會給他們留下后遺癥，這些失去夢的成年人會在白天焦慮不安，并時不時掉眼淚。他們會覺得永遠沒有了夢想。

“你為什么要吞掉別人的夢？”夢境小姐生氣地沖吞夢獸說道。可吞夢獸差點也把她吞掉。夢境小姐掉了下去，徹底來到了夢境世界。夢境世界是依賴著人類世界而運營的。

夢境世界到處是別人五彩繽紛的夢，但有時候也會遇到糟糕的夢，它們是烏黑色的，像朵陰云閃著雷電，還會刺痛對方。這也許是罪犯、施暴者的夢，要小心它們。

夢境小姐走在小徑上，一路上都堆滿了被包裝好的夢。這些夢除了是夢境小姐畫過的外，還有很多是自行產(chǎn)生的。

“總有一天，吞夢獸會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然后把它們?nèi)愿蓛簦　眽艟承〗汶y過地說。

“去那邊的峽谷找到銀做的玫瑰狀的神奇法寶吧！它會有辦法打敗吞夢獸的！”一個木偶人說。它是收集夢的工人，每天都要記錄夢的溫度、重量、習(xí)性。

很軟很甜的夢

峽谷很冷，到處吹著可怕的像野獸一樣的風，夢境小姐打了個冷戰(zhàn)。這風越來越冷，很快居然變成了雪。夢境小姐越走到里面就越凍得厲害，她的睫毛撲滿了雪花。“我不能讓吞夢獸吃掉大家的夢！”夢境小姐咬緊牙關(guān)說。

夢境小姐越來越虛弱，差一點就走到峽谷盡頭了，可是夢境小姐的雙腿漸漸長滿了冰。

“我們來幫你，夢境小姐！”聲音來自倒掛在頂上的冰蝙蝠，它們飛成一排猶如被子一樣的東西擋住風雪，夢境小姐漸漸暖和起來。

夢境小姐打開盡頭的寶盒，喃喃自語：“我明白了。”

“至少我曾經(jīng)幸福過。”她又說。

吞夢獸再次來的那一天，夢境小姐正在給一頭綿羊畫夢，綿羊希望可以拉小提琴，許多的牛羊做它的聽眾。綿羊要穿潔白的禮裙，要戴草編的項鏈。

吞夢獸張開大大的嘴巴，一下子吸入了一些夢。夢境小姐注意到吞夢獸的肚子有一塊傷疤，也許是夢境少年曾經(jīng)留下的。

夢境小姐把法寶——那只玫瑰狀的笛子拿出來吹奏。她要變成夢，永遠讓吞夢獸沉睡。笛子的夢還不夠多，只是讓吞夢獸行動不便，它仍未入睡。

這時候，夢境少年治好了傷趕了過來，他掉在很遠的宇宙里，見了一眼羞答答的水星。

兩人變成了夢，鉆進了吞夢獸的耳朵里。吞夢獸沉睡了。

有人說在小徑邊一朵五色花里見過他們，也有人說在寂靜的夏夜挖的一勺冰涼瓜瓤中見過他們。還有屋檐上的麻雀，它們吵嚷著：“那些星星跳舞的時候，我見過他們。”

人們可能記不起夢境小姐了。

他們開始學(xué)會了自己做夢。不過在溫柔的夜里，他們總會編織著夢境小姐永遠驕傲的手藝，永遠流傳下去。他們還是會想起夢境小姐，只是偶爾。比如現(xiàn)在一個嬰兒舔到了夢的甜味，會發(fā)出像鈴鐺一樣咯咯的笑。我猜他可能夢見了一條很大的鯨魚，游過長長的宇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