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君
葛兆光先生曾在《中國思想史》導論中,以《思想史的寫法》為題,專門討論了一個問題,就是“思想史”應當如何思考精英與經典的思想世界和一般知識的思想與信仰世界呢?
這話聽起來可能有點繞,但是稍微解釋一下大家便可明了,即我們所能看到的經典古籍,尤其是唐宋以前的古書籍,幾乎全部都是由當時的文化和社會精英所撰寫或編輯而成的,精英壟斷了文化,壟斷了教育,也就壟斷了社會表達。那么真實的世界、真實的社會思想脈絡發展,和古代精英們所記載的,必然有相當的偏差。
比如兩漢重儒術,當時的上層知識討論、國家意識形態方向,幾乎是圍繞著儒家經典而來的,那么儒家經典的思想成了國家意識形態,社會上的思想就全部是儒家思想嗎?必然不是,當時陰陽五行、讖緯之說影響社會頗深。知識精英自然可以依據“子不語怪力亂神”來指責這一類看法為“迷信”,但社會上還是普遍存在著一般老百姓的信仰、“淫祀”,因此有知識精英對地方的“移風易俗”。
普通百姓因為沒有文字表達的留存,只能通過第三者(為政者、知識階層)的觀察角度,來側面敘述民間普遍的信仰和思想。我們只能挖掘他們的邊角料,來推斷當時的社會普通人的思潮。這沉默的大多數普通百姓,在歷史研究中越來越重要,成了歷史學家普遍關心的研究對象。從思想史到普通社會生活史,不斷有人挖掘其深刻內涵。
中國傳統的史學記載和史學典籍,許多人認為是“才子佳人史”“帝王將相史”。一部二十四史,是這些權貴精英們的家史。普通人很難在里面留存,偶爾留下姓名的幾位,也都和這些精英有過一段佳話。
較為客觀能反映古代人民生活的典籍是《詩經》,但即便是集采了眾多民間歌謠的《詩經》,也經過了孔子等人的刪改、修訂,并且在后世眾多解釋家的努力下,《詩》的原本字面含義被解讀出了眾多衍生意義。比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關雎》,被解釋為是宣講“后妃之德”的詩。這樣的解釋有其宣傳德政教化、建立理想世界的美好愿望在,但或許離實際生活太遠。
這種“幸存者偏差”,使得我們翻看古代的典籍,往往會不自覺地帶入那些傳主英雄當中。于是,很多人喜歡看穿越小說、穿越劇,看完之后總會產生一種(無傷大雅的)錯覺,覺得這種故事要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穿越回古代,也必然能成為王宮貴胄,運籌帷幄,統領一方。
不瞞各位讀者,我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美好愿景,還寫了一篇作文記錄我穿越回古代后的豐功偉績。而現在我對穿越有了很清醒的認知,如果真的發生了穿越,我大概率會成為一個貧苦農民,每天在溫飽線上掙扎,還要考慮瘟疫和連年的戰爭,或許活不過25歲。和平年代要考慮繳納賦稅和出徭役,并且回到過去,言語不通,加上穿著奇裝異服,很可能會被鄉里鄉親抓去送官。即便是在大都市(如唐長安),也很有可能因為不熟悉法令,而在夜晚被執行宵禁令的官差抓捕。
那么,普通民眾怎樣在歷史長河中留下文化的印記呢?實際上普通民眾的聲音在國家層面雖然趨近于無,但在民間各地散落,各地的廟宇祠堂、風俗習慣是最好的保留。雖然有一些是“陋習舊俗”,但也是一個時代一群人的共同認同。有一些故事,被當地的方志收錄,一些家傳的譜牒、田契、訴訟文書,也記錄下了過往的生活,記錄了一段糾紛的精彩故事。這些可能是很瑣碎的生活日常,沒有史書上面那樣宏大,那樣聚焦,但因為基數龐大,因此也有眾多傳承。
到了近現代,文化普及,教育普及,幾乎是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留下點什么了,無論是日記也好,家書也好,沉默的大多數開始發聲,輿論場上開始展現這個世界趨近真實的樣子。誠然,許多聲音不那么精致,不那么典雅,但相較而言,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進步。
有很多人感慨近年來中文互聯網的封閉,優質內容產出減少,這是事實,但同時也迎來了內容(不論好壞)的井噴。究竟講求內容普惠,還是聚焦優質內容集散,一直是互聯網生態的討論焦點。手機和移動互聯網的普及帶來了發言成本的極大降低,也帶來了公域討論質量的下降、網絡風氣的浮躁,但確實網絡上出現了各種聲音,有的聲音是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或者看到過的。
幸耶?不幸耶?是耶?非耶?或許,當我們拿到手中設備,連接網絡,編輯好一段話語,在發送前能夠思考一下,并能夠意識到自己會對這段文字有所承擔、有所責任,那么,我個人以為,這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告別沉默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