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天

一
人的忘性確實很大,尤其當日常生活充斥著繁雜的工作時,就少有時間來回顧過往的事。每天都過得很重復,日子也就沒有了什么區別,自然,很多事情開始淡忘。比如,只是一年沒有回湖南過年,我就感覺有點不記得湖南冬天的凜冽和侵入骨的濕冷了。
早在10月,母親就殷切期盼我過年能回湖南,回邵陽老家陪外公外婆一起去他們的老家。據她說,老人家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出遠門了,這是最后一次返鄉省親。在她的不斷叮囑下,我成了熱心的春運參與者,時刻釘著回鄉的火車票,并計算轉車換乘的時間和路程。機緣巧合,公司要在湖南舉辦一場活動,派我出差,地點在邵陽的城步縣。我便借著這個機會,準備提前返回湖南。
城步說是在邵陽境內,但離邵陽市遠得很。它在湘桂邊境,反倒距桂林更近。我的幾個同事從北京直飛桂林,然后開車北上。只有我一個人先到長沙。到長沙那天正是小年,離去城步的飛機起飛還有很長時間,我先回了家和家人團聚。
奶奶家里一切還是舊擺設。一進門是我家列祖考妣的牌位,已故的爺爺照片擺在中間,和先祖們一起接收貢品香火。燒紙和祭拜禮儀一如往常,這是我家逢年過節的節目。現代的年輕人應該是比較少見這些東西了,也不相信這些。我過去也并不很相信,但每次看到奶奶念念有詞地希望祖先保佑家族、為每一位家人祈福時,我逐漸能理解這種支撐著老一輩的信念。炭火盆子擺在客廳,驅散了屋子里的一些寒意,大家都有意無意地圍在炭火旁,等祭拜完畢,就列席就座,一起吃飯。
為了照顧我的時間,奶奶早早地把家里人召集起來,快速地吃了飯。一大桌菜,10多個人,大概15分鐘就吃完了,吃了飯,就算是一起過了小年。我原來似乎都沒意識到,我們家吃飯這么快。
從長沙到城步需要經過武岡機場,到武岡時,已經臨近午夜。提前預約好的出租車師傅剛好到機場,上了車,師傅問我是不是走高速。他一開口,我便大概猜到了他的籍貫,我回答是,他驅車前進,拿手機撥號,開始跟同行同步行程,那近乎吼的聲調和熟悉的口音,讓我再次肯定他出生的地方。等他掛了電話,我問道:
“師傅,你洞口的吧?”
“你聽得出來?你也是洞口的?”
“我外婆洞口的,口音一聽就聽得出來。”
“巧了。那你是從長沙回城步來過年?
“出差。”
“快過年還要出差,那你們也是蠻拼。”
“師傅,你大晚上出車不也是拼,而且怎么不在洞口縣里跑,怎么去跑城步。”
“現在過年,旺季,從長沙過來的多,錢也多。”
隨后,他又跟我講,他如何在洞口縣城里買了房,如何供他兩個女兒讀書,還熱心地告訴我過年期間是跑出租的旺季,他要趁著這時候多跑幾趟,一直開到年三十再回去,他的老婆會在晚上給他做好飯,一家子團圓。
我因為趕了一天的路,漸漸不想說話,他十分健談,問了我幾個問題,得到我不冷不熱的回復之后,也不再打擾我,調了幾下臺,聽起了車載廣播。
二
城步縣是一個典型的湖南縣城,聽居民口音也能聽出這是典型邵陽地區的老湘語片。它和很多湖南城市一樣,被一條河流穿過。應該說,沒有河流穿過的城市在我的印象里都不是“正常”的城市。湖南被湘資沅澧覆蓋,城市大多臨水而建,沒有水流經過的城市鳳毛麟角。不過,城步被沅江支流巫水經過,和邵陽所在的資水流域又不在一起。這倒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在邵陽長到6歲,從來沒聽大人說起過這個地方。想必這里和邵陽聯系并不緊密,也沒有什么特色產業或特色產品,不像洞口有柑橘、武岡有鹵菜。
但在城步我又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物件——是一個圓臺的形狀,挖掉了一邊的1/3,然后在底座加了一個炭火盆。我在城步的村子里看到了這個玩意兒,覺得很是新奇,后來村民告訴我家家戶戶都有這個,是個單人的烤火盆,坐上去暖腿暖屁股。我試了一試,效果確實不錯。
“烤火”這個行為,不說以前,只說現在吧,絕對是南方冬天獨有的了。我在北方過了一冬,發現北方室外雖然冷, 但屋子里暖氣充足,開大一些穿單衣都沒有問題。而南方則不行,尤其湖南,在屋里久待不走動的話,會比待在室外要冷。于是家家戶戶都會準備炭盆和電烤火爐。不過燒炭容易產生一氧化碳,冬天又關窗,容易頭疼甚至出事,而且火力太旺, 不好控制,但圍著炭火盆,確實暖和。我們俗話說叫“容易上身”,靠著炭火盆,身上馬上會躥出一股熱,從下往上,先是離火最近的兩個小腿感受到溫度,隨后臉會被烤得通紅。電的烤火箱,其實更多是烤腳,手很難兼顧到。記得小時候玩游戲,腳下踩著電烤火箱,拿鼠標、敲鍵盤的手卻被凍得發僵。
同去的同事大多是北方人,沒見過這種烤火盆,覺得很新奇。我其實也沒見過,但很熟悉這類型的東西。果然,即便再靠近廣西,在很多地方,城步還是很“湖南”,“湖南”得讓人很親切。
三
我從城步回到邵陽市區的時候,肺炎疫情還不嚴重,街上行人很多,車也變多了。但外公外婆家附近的建筑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小區外兩邊,還是二十多年前的紅磚黑瓦房,外公說這種房蓋了好幾十年了,早該拆了,就是因為對拆遷費有意見,賴著。
老人家的生活,簡單而富有規律,晚上我陪他們例行散步時,他們除了給我話些家常外,也跟我講講周圍的變化和沒變的東西。經過我小時候的幼兒園,他們照例要嘲笑我在幼兒園里的糗事。經過超市,他們也會感慨物價的變化,說他們那時候雞蛋幾分錢一個,白菜多少錢一斤。
外公老了,走路的時候有些左右搖擺,盡管他在努力控制步伐,保持穩健,但可以明顯看出有些不穩。外婆也老了,散步時稍微走快一些,她就會喊停我們,說腰痛,讓我們等等她。
快到雪峰大橋時,道路寬闊了不少,冷風也開始吹了起來。外公不理會風,一邊走一邊笑著對我說:
“現在邵陽市干凈很多了吧?周圍都沒什么垃圾。”
“是的。”
“現在在搞創衛,還是蠻有效果的,馬路上面沒人亂丟了。”他頓了頓,“就是那個創文,文明城市,搞不起,邵陽人一開口便罵人。”
明顯在最后外公也準備罵一句,但還是收回去了,我覺得又可愛又好笑。
也正是因為疫情還沒有報出,菜市場里依舊嘈雜,人聲鼎沸。外公寫好了“過年菜譜”,我陪外婆出來置辦年貨,準備原料。在湖南,不一定要吃“年夜飯”,有時候,中午做一大桌菜,和家里人一起吃,中午“過年”,就有了儀式感。據外婆說,洞口那邊還流行早上過年,一大早起來,聚著,吃飯。她還不忘跟我提一句,今年是最后一年回老家去了,準備了好幾個月。
等到疫情消息開始擴散,局勢開始緊張時,家里的氣氛起了一些變化,外公外婆嘴上不說,照樣籌備著,但可以看出對于聚餐的緊張。年三十的午飯,肺炎成了大家的重點談資,談到返鄉可能要取消,外婆沒反對,只說了一句“再看吧”。等到年初一,疫情時刻變化,外婆也松了口,取消了回鄉計劃。于是當天就敲定了,待在家里不出門,打麻將。外婆加入牌局,贏了不少,高興得要死。
年齒漸長,情緒漸平,生活中轟轟烈烈的事少了很多,更多的情緒,揉碎在日常生活的點滴中。幾件事都是生活的事情。湖南人樂觀、積極,鄉土情結濃厚,越過時間,儼然見到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幾千年的情懷,他們浸潤過去,反映現在,而且產生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