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一角落患過傷風

清輝

印象中，我的青春期來得格外遲。也正因為如此，當它來臨時，恍如一陣季風經久不散。我的父親是我們那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他對我的管理很隨意，不嚴厲也不放任。對比其他教師子女，我是最默默無聞的一個。

每次月考結束后，學校的廣播里就會播放著“請某某同學到教導主任辦公室領獎”，其中有好多是教師子女。這個時候，同桌就會打趣我說：“莉莉，你跟我想象中的教師子女不一樣啊。”我趴在桌子上，沒說話，自嘲地笑著。教室外面的樹孤獨而又沉默地站著。

在同學們看來，我不大愛說話，和人交流就害羞，與活潑、大方一點兒關聯也沒有。第一次上講臺做自我介紹，我一看到下面同學們的眼神就緊張，導致說話聲音顫抖。好不容易說完，我飛快地跑下了講臺，前面的人轉過頭，狐疑地對我說：“你怎么臉紅了？”我摸摸自己的臉，果真燙燙的。

由于我之前去英語老師那里補過課，他可能覺得我能勝任英語小組長這個職位，于是，我就成了英語小組長。英語老師姓向，跟我父親比較熟，課堂上，他常抽我回答問題，但我總是回答得不盡如人意，再加上找不到學習英語的竅門，久而久之，我對英語這門科目也就喪失了興趣。下了晚自習，路過父親的辦公室，我進去等他一起回家。大多數時候，我與父親都沒什么話可說。那天，我們走在學校的路燈下，父親突然開口說道：“我認為你還是要努力學好英語，畢竟這對你以后是有好處的。”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父親的面孔板了起來，這是他要進行說教的征兆。但平時他很少這樣。

大約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的青春期有了苗頭。其實，我不想學英語最主要的原因是另一件事。那天，向老師課后給我們說了一個消息。周末他要上公開課，需要在班級里挑選出部分同學去上，他說沒時間的可以舉手，到時候不用來上。我沒舉手。周末去學校，我走進教室發現大家都在打掃衛生，應該是要營造一個好的環境吧。我也想去幫忙，可環顧周圍卻沒有看到打掃的工具。正當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時，向老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吼著對我說？：“你趕緊去拿拖把拖地！”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

第二天，我來學校時一名相熟的同學對我說：“你昨天惹向老師生氣啦？我們班上好多人都看到了。”經過這件事，我內心深處對學英語的抵觸越來越深。班上很多同學都知道我是教師子女，隱隱的自尊作怪，在他們的目光下，我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躲起來。當然，我沒對父親說過這件事。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訴說。

或許，這在別人看來是一件極為微小的事，但那時候的我在步入青春期后，變得極為敏感。我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尤其是有人說你可是教師的子女。本身我就沒那么優秀，這種無形的壓力讓我難受。

課余時間，我不怎么愛和同學們玩鬧。我只是沉默，漸漸地，仿佛透明化。翻開課桌上的詩集，我讀木心的那首詩，叫《哥倫比亞的倒影》。

他是這樣寫的：“是我的謬見，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管只是導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流過，一直到死，導管才空了。瘋子，就是導管的淤塞和破裂。”

我不是瘋子，不能使導管破裂。我只是青春期少男少女中最平凡的一個，快樂流過了，悲哀流過了。我和父親的關系一直是較為和諧的，直到那件事發生，我們的關系降到冰點。

一個涼風習習的晚上，吃完晚飯后，母親提議我們一家人出去走走。我不愿意，想留在家里。母親勸我去散散步，好說歹說，我勉強地跟他們出了門。路上，我一個人走在最前面，不管不顧后面的兩人。他們叫我走慢點，我裝作沒聽到，又加快了腳步。其實，心里冒出過回頭看看，等他們的想法。當時的心理，我現在也無法揣摩了。總之，我走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把父親和母親甩在了身后。

我比他們先回家。他們回來時，我躲在房間里。父親打開房門，把我揪了出來。他拉著我的胳膊，氣勢洶洶。母親坐在沙發上，看著我。我倔強地抬頭不說話。父親很氣憤地說：“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話音落下，空氣是安靜的。

我這才望向父親，因為憤怒，他的嘴角還在微微抽動。我垂下眼睛，站在他們面前，雙手緊握成拳，有隱隱的刺痛感傳來，松開發現手掌有指甲印。對于這件事，我任性而為帶來的后果就是罰站。后來，我和父親的關系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才得以緩和。

青春期的我是一只小刺猬，用硬硬的刺包裹自己，很少袒露柔軟的內心。若是現在的我看來，發生在那個時段的事，都只不過是我在青春期里所患的一場小感冒。感冒好了，我也就痊愈了。可即便如此，我也記得我是在那一個角落患過傷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