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時
我記不清他是什么時候把我從QQ好友列表中刪掉的,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前天,又在微信上給我留下一些意味不明的“等回來后解釋”的話。不能在短短幾句話之間交代清楚的東西,是什么獨獨要與我分享的小秘密嗎?
我顛來倒去地反復切換兩個時鐘,隔著煙波浩渺的太平洋與十三個小時的時差等待著這個回答。胡思亂想攀上我的腦海:十三個小時后,那里是否有著同樣璀璨的星空與一輪溫暖的明月?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并不覺得驚艷。我是從每晚寢室夜聊的八卦里聽說他的名字的。各種夸贊不絕于耳,天花亂墜的描述中夾雜著感嘆與尖叫:
“我前幾天在圖書館看見一個人,長得不錯,做題連草稿紙都不拿。光看那架勢,我還以為他是國際部的。”
“對,就是那個競賽班的!他叫什么來著……”
什么“年級最帥”“競賽天才”“我校校寶”之類,為這個人添上一層朦朧的光圈。我對這種夸張不以為意,不過是人的天性需要造出“神”“英雄”這樣完美不留缺憾的角色罷了。眼見為實,于是我多方打聽,終于得窺真容。
圖書館里的人坐姿千奇百怪,往往橫七豎八地扭著身子,胳膊交叉架在桌面上,又昏昏欲睡地把下巴枕上去——我來圖書館是為了找小說看,可不少人來這只是為了享受皮椅的愜意。穿白襯衫又常駐圖書館的人是很容易被視線捕捉到的。他桌邊堆疊的一沓競賽書,書名都晦澀深奧,難以看懂。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一個空位上看見過其中一本書,當時嗤之以鼻,還想是誰隨手拿了本這么高深的書占位。沒想到是真的有人在看。
我臉盲得厲害,記憶中的人臉都一片模糊。寢室夜聊好幾個晚上的話題都是他,我只好費勁地將討論里拼湊出的形象與模糊的記憶比對,整夜地想,第二天在圖書館再更細致地“偷看”。陽光斜映進玻璃窗,劃開光與陰影兩個世界。他坐在光里,書在很認真地讀他。萬籟俱寂,窗外燕雀啁啾與窗內翻動書頁的聲音輕不可聞。
影影綽綽間我看見有火焰一跳一跳,定睛一看才發覺那里什么也沒有,是血管里的火焰在肆虐,有些燙到了臉頰。
于是春意遲來,一片羽毛輕輕擦過心尖最柔軟的部分,一絲酥麻的癢意就傳遍了四肢百骸。觸感像是握著溫潤的玉,冷與暖已經模糊作一團。一個人成為某種不明的意象,縈繞在每個想法的角落、輾轉反側的夜與華枝春滿的夢里。它藏在寢室夸贊聲的附和里,藏在和閨蜜聊天的話題里,藏在極短、極倉促的一瞥與無窮無盡的折心沐火的煎熬與回味里。寢室恰有一個審美與我相似也志同道合的小姑娘有這種心思,一夜接一夜不倦地挑起有關那個名字的話題。只不過她的小心思已經人盡皆知,我的還算作秘密,還藏在那些毫無指向、不知所謂的動態里。吝嗇的守寶人從不肯與他人分享寶藏。
他偶爾從書中抬起頭,很隨意地一瞥。我慌忙用長發遮起側臉,不想暴露自己。那目光凌厲得像出鞘的劍,鋒芒畢露。他好像注定不屬于那個圖書館,而屬于更廣闊的天地。但他可以“屬于”我天馬行空的想象。我寫了一篇小說,寫以他為原型的少年最后不辭而別出國了。有時候我覺得他察覺到了我熾熱的目光,于是在回望——后來被證實是錯覺。我極殘忍地向與他同班對我有好感的人要來他的聯系方式,然后從動態的碎片中拼湊出一個真實的人。不經意間發現,我們愛好的交集如此之廣,兩條毫無干系的軌跡于是有了重疊。
后來說平淡也不平淡,倒是很狗血。月亮摘到了,白月光就會變成飯粘子。因此我很小心地在遠處觀望。他并沒有多看我幾眼,我也在不受自己控制的心思中保持緘默,只偶爾有一些“太極拳”式的試探與來往,倒也混得半生不熟。
如是寒來暑往,秋冬也從指縫悄悄溜走。他因為專心競賽,不常來學校,因此見不到才是常態。直到他突然告訴我要轉學去美高,我覺得實在太突兀——他分明前不久才因為不想去美國而向我征詢建議——我不知所措。等到他訂完機票在動態中向別人道別的時候,我在反復糾結之中選擇告訴他這個秘密,寫了一長段回憶剖白心意。他則回敬了一長段回憶,且附了一句話的回應:“您特別好,我喜歡你。”敬稱是心照不宣的玩笑,帶著俏皮意味。至此,那些本以為是單向的瑣屑的在動態里悄悄念叨的小小歡欣、忐忑、憧憬,都有了回應。我以為故事到這里就算是略有缺憾的“圓滿”結局,發回憶的本意只是要同一段怦然心動告別,其后飛蛾撲火般身不由己的意難平,卻把路鋪向了不可知的地方。我向閨蜜征求對策,開口后止不住生理性戰栗,強烈的心緒起伏都變成一片茫然。
我又一次借用暗喻的影射,是只有我與他才能看懂的文字,彼此之間的秘密。我說分明是寒風凜冽的冬,周圍卻好像已經在過春天了。被別人拿去化用,表達學校集體組織學農時的欣喜,已經變味得令人忍俊不禁。
我或許會在很多年后再遇到回國的他,或者在異國他鄉再一次“偶遇”他,誰知道呢。
悸動里浮上水面的是那一點自卑的影子,霎時明晃晃得扎眼,心臟跳動的聲音像緊密的毫無規律的鼓點。
我分明知道他要給出的答案是什么,他因為家長嚴格的管教而突然“人間蒸發”,已經是我從別處聽說過的濫調,而我卻不由自主地期待一些別的東西。
我也害怕那是一些別的答案。怦然心動的感覺不假,是否是“喜歡”我卻不敢確認。人見美玉、明珠,不由自主地想要占為己有也不稀奇。更有可能他只是我一個模糊的希冀,情感投射的對象:對愛的憧憬與對成功的渴望。我透過他在尋找什么東西?那他本身是誰,也不重要。
地球在自轉,我還在等一個答案。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