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的課,由著名詩人桑克來講。我的心中滿懷期待,他也是北師大畢業的,我們算作校友吧。他長我十二歲,比我整整大了一旬,也屬羊,處女座。
我早早地來到了教室,桑克的到來沒有引起什么異樣。一切都太像武俠小說里絕世高手出場的場景了,草木不動,波瀾不驚,再然后當情勢危急至需要挽狂瀾于既倒的時候,“掃地僧”就出現了。他像一個路人甲,悄悄地走進了教室,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哈商大的校工。試想,如果是在公交車站或是街上,我也堅信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把這個人和大詩人桑克聯系起來。樸素的裝扮,鼻梁上架著眼鏡,頭發微微發白……路人的形象與他的詩名反差太大了。其實這種巨大反差的形成,主要是因為桑克這個名字實在太響亮了。
詩歌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相較于其他文體的寫作,我覺得寫詩更需要天賦。我不大懂新詩,尤其對外國的新詩懂得更少。桑克的課是從朗讀他最新寫作的一首詩歌開始的。坦率地說,一首好詩讓他給讀白瞎了,他的“朗讀”是寡淡乏味沒有任何激情的。但毫無疑問,那是一首好詩,這讓我感到高興,更讓我高興的是,他還在努力地寫著,勤奮始終如一。我多么擔心,他不寫了,成名之后,就開始熱衷于參加各種活動,東跑西顛,最后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作品重新回歸平庸,像大多數詩人一樣。桑克沒有,于寫詩而言,他沒忘初心,始終堅持著處女座的完美主義,他寫烏鴉、麻雀,寫地段街,寫家門口的大楊樹,寫透過自己家的窗子需要斜視才可見的伊維爾教堂……
他講課的題目是《中外當代詩歌的主要脈絡和交互影響》,這個題目太大了,但桑克談起來駕輕就熟,如數家珍,看得出他閱讀的廣泛以及對作品的熟稔。坦言之,他談的外國詩歌我大多不懂,那些詩人及作品當然是優秀的,這毫無疑問,但似乎有些太過“非主流”了,同學們的回應也并不多。但讓我感慨的是,桑克講課的語調沒有和一般詩人一樣呈現出“情感動物”的全部特征,他沒有抑揚頓挫,沒有呼喊,更沒有把聲音撕裂。在講座中,他的語調始終是平和的。但是我能殷殷感覺到那平和背后的熱情和他內心的翻江倒海,以及他對那些詩歌發自內心的熱愛。他自顧自地陶醉在其中,讀至興處,那些精彩的句子會讓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贊嘆——“這太牛了!”然后,同學們還是沒有太多的回應,桑克的課成了一場曲高和寡的“獨角戲”。炎熱的夏天,教室里的空調又壞掉了,桑克講得汗流浹背,我們坐在下面也是浹背汗流。我們在其中談著詩歌,談艾略特、蘭塞姆,也談龐德和威廉姆斯……
但桑克的課,還是啟發了我。他的很多見解都閃耀著個人理解和獨特發現的光輝。譬如他說:“詩歌沒有觀點,也不做調解,只把矛盾忠實地記錄下來。”“所有的詩歌都寫真善美,但不是寫真善美的,就是高水準的。”“作家不要做道德的評判者,讓人物以自己的道德方式活著。”……如此種種,我感覺得到,桑克特別想告訴我們一些道理,所以他才講得如此賣勁兒。
后面的自由提問環節,更加精彩。有同學問:“如何看待詩歌的生命力?”桑克說:“你的生命力就是詩歌的生命力。你死了之后,流行什么,你也不知道了,你說了也不算。一般來說,如果你的生命結束了,你的詩歌也就死了。如果你的生命結束了,你的詩歌還沒死,那你的作品就延續了你的生命。”
在回答“詩歌的方向”時,桑克說:“方向是個合力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說,你的方向就是詩歌的方向。比如我喜歡吃紅燒肉,別人都去吃竹筍,但是我還吃我的紅燒肉,我不跟他們去吃竹筍。說到底,就是要寫自己,堅持自己的個性。”
當被要求談他自己寫詩的技巧時,他說:“不是我不告訴大家,是我的方法太辛苦了。比如有五天的假期,我會選擇五天不下樓。這種生活方式,其實對家人是有虧欠的。”“寫作本身是枯燥乏味的。只有耐著性子寫下去,才能在作品里實現另一個自我,那是一種享受,一個與不寫作的人不一樣的享受。所以作者生活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世界里。”
桑克出生在密山市一個農場工人家庭里,他的出生沒有任何跡象預示著他會成為詩人,但桑克卻成了大詩人。如果拋卻“天賦”的成分,這當然更與他類似“五天不下樓”的不懈努力息息相關。這一點對我的啟示是,你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就該用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你付出多少努力,就決定了你能走多遠。李白天資聰穎,“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不也得“觀”嗎?
大詩人桑克以后還可能更“大”,很多詩人寫詩并不需要有那么廣泛的閱讀量,也不必付出那么多的艱辛,他們只需要對生活有細膩敏銳的感知,再加上語言的修飾和一些技術的手段,詩歌就出來了。但桑克卻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這條路的前面一切都未可知,他立在屬于自己的那條河的潮頭,自覺成為詩歌探索航道上迎風破浪的勇士。所以,他承受了更多,也更值得尊敬。在這一點上說,無論他的方向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不是因為要悲憫他的孤獨,而是因為他始終走在朝圣的路上。
桑克是母校北師大的驕傲,也是黑龍江詩壇的自豪,更是后來人的榜樣。桑克是不能復制的,當然了,誰都是無法復制的。但他于理想的堅持,他所付出的努力以及選擇的生活方式,不都應該帶給我們些許啟示嗎?如果我們的理想還未徹底泯滅,是不是應該改變點什么了呢?
桑克:1967年出生于黑龍江省密山市一個農場工人家庭,1985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其詩歌作品散見于國內外報刊及30余種作品集中。主要作品有《午夜的雪》《無法標題》《淚水》《詩十五首》等。曾獲第一屆臺灣新陸小詩獎、1997年度劉麗安詩歌獎等獎項。
施立夫:原名王波,1979年生于黑龍江,講師,黑龍江大學文學學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蕭紅文學院17屆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