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2020年的寒假無限漫長,我困在家中,無聊正養大我對這世界觀察的能力。
2月18日,已經是我在窗邊看人們走路的第26天。來來往往的都是辛苦奔波的成年人,帶著各自的無奈、辛酸,風塵仆仆地路過,口罩里藏著無法說出的話跟秘密,一點都不可愛。偶爾聽到從天臺晾完衣服下樓的母親說起鄰居家的孩子,他們正躺在陽臺上看書。我好奇那樣的風景,似乎已經離我所見的世界如此遙遠,自己便走上樓悄悄望著他們。男孩和女孩趴在花色的折疊床上,陽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像春天里的植物,以自己最自然、舒服的姿態生長著。隔著遠遠的距離,我也能看見他們臉上的笑,明亮,輕盈,仿佛珍珠上一道輕輕揚起的刻痕。這是少年生命中獨有的優美弧線。
我懷念年少時那些微笑的面龐。大段純真的時光如花盛開,昆蟲沖撞著夏天的窗戶。它們在撞擊后,一陣暈眩,飛都飛不穩,有時就掉落在窗沿上,掙扎著起身,要繼續撞擊。那時我不知道它們這樣做的意義,也忽視著這樣渺小的存在,我只是看著遠方起風的水面上有風路過的形狀。
那時,我常跟L去林中玩耍。他每回出去都會帶著他父親的手電筒出門,說天再黑,我們也不怕。后來,我也從家里帶出一個。兩個人在林間奔跑,打著手電筒玩,晃出的金色光束成了連綿的微笑。我們捉迷藏,我先躲起來,他很聰明,很快就發現了,手電筒的光線筆直地打在我臉上。我閉起眼睛,笑著,L靠近我了,他的聲息與林間草葉的呼吸連在一起。我的耳朵能依稀聽見,近了,近了,我睜開眼睛,他已走到我的面前,像一頭年輕的鹿。
我們站在那里,搖晃著手電筒,光線像蕩漾的水紋穿過森林,掃向遠處的河堤、房屋,或者更遠的地方。它成了一條黑暗中最明亮也最干凈的路。我又閉上眼睛,想象著L跟我正走在這一條光鋪成的路上。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一定很美好。少年們身處其間,永遠不會感到恐懼與疲憊。
仿佛一覺醒來,聽到遠方傳來一個聲響,像骨節被按響的聲音,世界換上了一身黑色禮服,一切開始變得嚴肅,變得沉重。曾經以為在教學樓刮風的天臺對天空喊出的理想都會實現,后來發覺,記憶的鴿群只銜著那陣近乎破音的喊叫,回旋在永遠十七歲的黃昏。
在我上高中后,我再也沒見過L。聽父親說,L跟家人搬去外地了,到他親戚家辦的鋼材廠干活,年紀輕輕要掙大錢。我嘴角只漏出一個“哦”,便回自己臥室去了。父親不知道我將門關上的一刻,心里有多難受,像是把童年的那扇門關上了,掩面而泣。這是小孩子才有的感情,大人是不會懂的。
在學校感到孤單時,我會走去樓頂,那里無限空曠,風把我吹得異常清醒。有時也見到一個憂郁的背影靠在護欄上,像一首年輕的詩晾在那里。他抬頭望天,額前的劉海被風撥開,露出光潔的額頭。這是小木,一個不愛說話的男生。在教學樓天臺上見過幾次之后,我們才開始聊天,當然是我先問候他的。我們經常談到未來,畢竟這是在高中三年給予我們希望的兩個字眼。我說我要上一個好大學,讀個能賺錢的專業,老的時候開家不收費只收故事的民宿。小木說他以后要去一回東京,看看《你的名字》里瀧和三葉相遇的地方。他是跟著父親生活的,因為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這個家去東京了,再沒回來過。他只知道母親很高,嫁給父親時才十九歲。
小木最后一次跟我談起這個夢想時,我正在重慶的大學宿舍里聽歌。吉田拓郎跟中島美雪合作的歌曲,《給我一個永遠的謊言》。他說自己在大學期間做兼職,存了一筆錢,要去東京了。我問,什么時候的航班?他說,就后天,很快就到了。語音里全是小木激動的聲音。“我就要實現夢想了,你要替我開心!”他最后說的一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回蕩。我能想到那一刻他的眼里一定充滿光亮。關于過去,關于未來,他就要去找尋自己心中一直期待的答案了。但又有多少人明白,這光是要靠著眼淚才綻放出來,多少次,一個稚嫩的男孩生生忍回了奔涌而出的悲傷。
生活常將我們置于空歡喜的圈套里,并滯留下我們一聲聲無望的嘆息。當小木準備出發去機場的那個早晨,父親看見了他手機上的航班信息,過往關于那個女人不堪的記憶沖刷著男人的海岸,他無法再失去身邊的一艘船。小木被父親鎖在家里的那一天,我的手機因掉入洗手池拿去修理,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過來,按下每一遍號碼時,心情怎樣,我不敢去想。事后開機,我才知道一切。回撥過去,只聽到他在說:“我沒去,不過沒事了。”應該是所有眼淚都逃離身體后,才會有這樣云淡風輕的口吻。我不能安慰他什么,唯有時間有這能力。世界上確實有太多事情,我們始終無法感同身受。
剛讀博那年的寒假,我從臺灣回來。一次周末,約小木去我們以前的高中。他在政府機關已經工作兩年,別人都羨慕他,他卻吐著苦水:“每天都跟狗一樣奔跑,然后氣喘吁吁。”那天我們在操場上賽跑,不管輸贏的那種,大家都在笑,像回到過去,好開心。出門前,他往背包里裝了一瓶紅酒和一些紙杯,我們跑到天臺上,靠著從前的欄桿,干杯,傻笑。我問小木看到我開不開心,他點點頭。隨后,他說過段時間自己要結婚了,女孩是去年剛來單位上班的,正好雙方家人都催得急,就想湊到一起生活。末尾他說了一句“你要替我開心”,隨即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在他喉結滾動之后,能聽見的也只剩下樓頂呼呼的風聲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木再也沒和我聊過未來,好像有個賊從他身上偷走了這兩個字。當然,還有很多事情,他都已經閉口不談。
僅僅也只是過了幾年,不只小木,我身邊所有的少年都被現實驅趕到成人世界的大門前,包括我自己,也是。只要推開那扇門,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出來了,俗世的漩渦會將我卷入越來越困頓的境地,無力再往上游。我開始一次次面對餐桌上父母對我提出找對象結婚的訴求,我夾起菜蘸著沉默的醬醋,一口口扒進口中,快速吃完,離桌。剩下父母的一聲嘆息代替我坐在桌前。明明是世上離得最近的人,那一刻卻有了最遠的距離。
我常常在燈下與過去的時光重逢。我忽然想起那些夏天里的昆蟲,它們不斷撞向玻璃窗,一次次落下,又一次次爬起,繼續撞擊。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了它們這樣做的意義,而我也像是它們了。明知道在這世間做自己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卻仍然一葦以航,憑著單薄的身軀和滿腔熱血而與這個強大的世界周旋。也問過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在天真與美好的事物面前,我無法低頭。少年們鮮活、真實,他們的生命如青青的枝蔓向著天空和時間的深處生長,我迷戀這樣的姿態。
在現實將我說服進成人世界前,我想緊緊抱住少年的自己和在成長途中遇到的那些少年。他們將在我的記憶中永遠自由地撒野,吶喊,歌唱,不用看這世界臉色,只需面對自己的內心,胸中盛開熱烈坦誠的花朵,永遠充滿朝氣,也充滿愛,不會凋零,也不會老。
等再過幾年,五年或者十年后,當我的同齡人都已經活得像他們昔日的父親或母親,而我身旁年輕的少年們也一一長大了,我想我還會不知疲倦地追求下去。用筆下的每一個字去留住少年,留住生命最好的狀態,在千萬個明天,在遙遠的未來,如同夸父對光的崇拜與向往。
那時,我還喜歡在星空下散步,在林間溪邊席地而坐,跟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全由自己做主。耳邊蟲鳴聲、流水聲此起彼伏,抬頭瞥見飛機在高空拖出長長的軌跡云,閉上眼聽見的是風經過的聲音。
睜開眼的那一刻,我一定又能看見你吧,我的少年。你身穿白衣,站在水邊,一頭清爽短發,雙眉如劍,挺拔鼻梁下說話的聲音像風一樣輕柔。
你笑著望向我,夏天好像永遠也沒有離開過。
你是不被時間帶走的人,是我永遠的少年。
我們不會遺忘,也不會告別。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