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蒼穹

長介：

見字如面。

我從書里學到這個詞，據說顯得很有文化。雖然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你，都快忘記你長什么樣子，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

我看了計算機的日歷，差不多是七十年前了吧。

時間，真是一點都不值錢。

我走出避難所看了（放心，有穿防護服），還是看不見天——反正不是藍色，只有塵埃，到處都是塵埃，別說天空了，連地面都看不清——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只有巖石。那些什么樹啊河啊，統統見不到。

我也檢查了冷凍室，胚胎都保存得很好，跟七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到它們時一樣。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啦，因為每次醒過來看到的樣子都差不多，所以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去睡了，下次該你了。

晚安。

澄優

2248年7月16日

澄優：

你好。

以下是任務簡報：

我此次蘇醒的日期是2258年7月13日，距離世界毀滅的時間是八十年零二十八天，總體來看，本地區的情況仍然沒有好轉。

各種循環設備和休眠艙，我都進行了檢查，未發現異常。

大氣中仍然飄浮著過量沙塵，遠遠達不到讓人類呼吸的標準，輻射量也超標，如果人體直接暴露在這種環境中，很難預測死亡原因會是窒息還是器官衰竭。

激活人類胚胎的時機尚未成熟，因此我建議繼續執行深度休眠計劃。

另，深度休眠不是睡覺，不需要說晚安。

長介

2258年7月16日

長介：

見字如面。

多少次了啊，我記得我都醒過來有四次了吧？你講話還是這么死板，這么沒有趣味。

休眠二十年，然后看到你的留言跟個機器人一樣沒勁，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真想把你從休眠艙里揪出來暴揍一頓，多聊幾句會死啊——話說回來，世界都這么糟糕了，死了還好些。

我在電腦里查了些今天的資料，你知道嗎？今天是小行星核桃木經過地球的日子，五十年才會有一次哦！當然啦，你肯定要說，五十年一次有什么稀奇的，世界毀滅幾億年才有一次，還不是被我們趕上了。

你——就——是——無——趣！

還好我們的庫存里有天文望遠鏡，我試了下，哈哈——你猜對了，什么也看不到，這些沙塵簡直就跟堵了煙囪的煤灰一樣，煩死了。

該檢查的我都檢查了，都好好的。

睡了！

澄優

2268年7月16日

澄優：

你好。

以下是任務簡報：

我此次蘇醒的日期是2278年7月13日，距離世界毀滅的時間是一百年零三十三天，總體來看，本地區的情況仍然沒有好轉。

各種循環設備和休眠艙，我都進行了檢查，休眠艙管道有輕微泄漏，我已經修復，你蘇醒之后記得復查。

大氣中的沙塵有降低但還不夠，當初的科學家一定是高估了納米機器人的清潔能力。輻射量仍然超標，目擊到遭受輻射的變異老鼠，照片見附件。

電腦里有小行星核桃木的視頻資料，你可以查閱。

長介

2278年7月16日

長介：

你是睡太久把腦子睡壞了吧？！竟然把惡心的變異老鼠照片發給女生！你這個白癡！

我要看的是真正的小行星，看流星劃過夜空，你懂不懂女生的心思，誰要看視頻啊！

全部檢查了，一切正常。世界還是這么糟，你還是這么無趣，反正也壞不到哪兒去了。

不寫了！

澄優

2288年7月16日

澄優：

你好。

以下是任務簡報：

我此次蘇醒的日期是2298年7月13日，距離世界毀滅的時間是一百二十年零三十八天。總體來看，本地區的情況仍然沒有好轉。

設備已檢查，你的休眠艙管道再次發現輕微泄漏，我已盡量修復。

附言：

有必要解釋一下。世界毀滅、環境極度惡化之后，你我被分配到這個地區的避難所，守護這些人類胚胎，進入深度休眠，每隔十年輪番蘇醒一次，以便地球再次適宜人類生存之后，將人類重新播種到這個地區。

因此，你我最重要的任務是進行觀測，僅有的時間都必須用在這上面。休眠艙有使用期限，也沒有備用品，以目前的情況，我懷疑我們可能等不到世界變好的那一天。

留變異老鼠照片給你是為了備查，并無他意。

長介

2298年7月16日

長介：

見字如面。

好吧，是我發脾氣了，你用得著那么嚴肅嗎？

但是實在學不來你那種冷冰冰的說話口氣，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嘍。

天空的能見度還是低得可怕，別說星星，連月亮都看不到。其他的我都確認過了，詳細數據都填好了。

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是多少歲啊？我記得被分配到這里，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是二十五歲，你呢？

還有，你看我的蘇醒日期，休眠艙是不是出問題了？

晚安。

澄優

2305年4月21日

長介：

見字如面。

果然，這才是比較正常的蘇醒時間，但還是早了些。我的休眠艙一定是出問題了，他們當時怎么就不安排兩個工程師呢，非要拉上我這個外行，遇到這種情況都幫不上忙。

嗯嗯，我知道你又要解釋一通，什么事出突然，專家短缺。

我怕休眠艙堅持不到你正常蘇醒過來，只好縮短了你的休眠時間，希望你不要怪我。

交給你啦。

晚安。

澄優

2307年1月5日

澄優：

你好。

你提前喚醒我的決定是非常正確的。

以下是任務簡報：

我此次蘇醒的日期是2308年7月13日，距離世界毀滅的時間是一百三十年零四十天。總體來看，本地區的情況仍然沒有好轉。

各項數據沒有明顯變化，所以不太樂觀。我進行了一次外出，風沙打在防護服上，噼里啪啦地響。能見度幾乎為零，差點掉進坑里，似乎是從什么地方吹來的巨石砸出的大坑。

我檢查了你的休眠艙，管道被什么動物咬出了缺口。這么堅硬的材料，不知道它是怎么咬開的，這些變異的動物太強了。口子很小，但還是導致了保護液泄漏，系統就提前喚醒了你。我把能找到的洞都修補了，希望不會出什么問題。

關于你的問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二十九歲，按照生理年齡算，我們沒有變老，照日歷算，我是一百五十九歲，你是一百五十五歲。

長介

2308年7月16日

長介：

見字如面。

好像你被老鼠打敗了，哈哈，我又提前醒過來了。

因為不知道這次再休眠能睡多久，所以我就多待了幾天。

開始我想著看能不能用呼叫器聯絡其他的避難所，喊了好久都沒有人回應。想起你說過，這個呼叫器很久以前就壞掉了，而且，即使能傳出消息，其他避難所的人多半在休眠，沒法回應。我還真是笨啊。

所以后面這幾天我就從電腦里找書來看，算是打發時間吧。看了一些小說，挺空虛的，他們寫的那些城市啊鄉村啊什么的，到頭來還是毀滅了，說不定連遺跡都不會有。

所以我又找到一些詩，聽說只有它們才是永恒的，我把最喜歡的幾首都標記了，你要是有空也可以看看。

“荒廢的歌壇，那里百鳥曾合唱。”

這是莎士比亞寫的喲，看著外面的末日景象，讀到這種句子，讓人忍不住想流淚。

嗯，這里是理論上一百五十六歲的澄優，晚安。

澄優

2309年6月9日

澄優：

你好。

由于我這次也是非正常蘇醒，所以就不寫正式的簡報了。我做了一個簡單的監控，如果你的休眠艙出了狀況，會提前將我喚醒，而且一定會提前于你。因為我想避免沒必要的爭執。

你的休眠艙管道已經嚴重損壞，艙內保護液泄漏到安全值以下，我之前在避難所內找到了管道配件，但始終沒有找到用于補充的液體，不知道是他們忘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好在還有辦法，說不定這就是一個避難所要配備兩個看護員的原因。我把我的休眠艙和你的連通，保護液導入你的艙內，就足夠你使用了。

順便，我把你的蘇醒時間調整為五十年后，所以，你大概看不到我這封郵件了。

不用擔心我，庫房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源，本來是為將來激活的胚胎預備的，我吃一點他們應該也不會有意見。

長介

2310年2月12日

澄優：

你好。

變異老鼠已抓到。

不好吃。

長介

2310年4月21日

澄優：

倉庫里有月餅。

天上沒有月亮。

不合理。

長介

2310年9月28日

澄優：

讀了很多書，聽了很多歌，看了很多電影。

成了本地區最文藝的人。

你有沒有意見？

長介

2314年11月7日

澄優：

今天看到天上有東西飛過去，很大一片，泛銀光。我猜是清潔大氣的納米機器人——我們的命運都靠它們了，神奇的科技。

看到還有其他人類的創造物，心里就不那么寂寞。

長介

2315年3月25日

澄優：

以下是任務簡報：

空氣中的塵埃含量明顯降低，情況正在好轉。

嘗試聯系到了另外一個避難所。距離過遠，無法給我提供幫助。

但終于跟活人說了一次話。

長介

2317年10月11日

澄優：

小行星核桃木今天劃過了夜空。

你想看的流星，五十年一次，要不要叫你起來看？

騙你的，什么都看不到。

長介

2318年7月16日

澄優：

按生理年齡算，我今天四十歲。

長介

2321年9月1日

澄優：

聽說要是太久不說話，聲帶會自動脫落。

所以每天都在讀書。

讀到萊特昂·布蘭朵的詩，還行。

長介

2325年8月6日

澄優：

今天下了一場小雨，是酸性夸張的酸雨，但也算好征兆。

出去看了雨。聽不清雨聲，在雨里等風沙停止，等世界變好，等你醒過來。

都還很遙遠。

長介

2330年4月5日

澄優：

沒有什么新鮮事可以告訴你。

長介

2331年5月8日

澄優：

我的胡子白了。

長介

2340年6月10日

澄優：

看到一首萊特昂的詩，很喜歡，抄給你。我變得矯情了。

今后的日子

我的頭發越來越少

我寫給你的句子越來越少

我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

但世界永恒

星辰常在

蒼穹不老

最后的日子

我抱起你會很難

我看清你會很難

我記起你會很難

但此心至誠

百年不變

千歲未寒

長介

2343年12月4日

澄優：

大部分時候，希望世界快點好起來，人類可以重新開始。

偶爾，也希望世界永遠不要好，就不用喚醒你，不用讓你看到我老成了這個樣子。

長介

2345年9月4日

澄優：

見字如面。

任務簡報：肉眼看到月亮了！

用感嘆號有點不莊重，但我真的很激動。我觀測了環境數據，很快就要達到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了，也就是說，那些人類胚胎可以派上用場了。

我打算明天就喚醒你，這么多活我一個人干不過來，而且我的身手不太靈活了，有你幫忙會好很多。

今天是2347年8月31日，距離我們上次見面的時間是一百七十年，估計你認不出我了。我可以跟你描述一下：臉上都是皺紋，腦袋上沒幾根頭發，駝背、躬著腰，反正就是個小老頭兒。

我還是有點怕，怕你看到我的樣子，嚇得昏死過去。

但是我也沒有辦法，這些胚胎需要年輕人照顧，年輕人才有更多的時間。我已經沒有了。

剛剛又去看了一眼月亮。有點模糊，但還是很圓，就這么永遠望著它，都不會膩。

我給你留了月餅，可以一起吃。

好了，你再睡最后一晚。你睡得也夠久了。

二十五歲的澄優小姐，這里是六十六歲的長介。

晚安。

長介

2347年8月31日

賞析

跟特德·姜相比，張寒寺年輕得多，也敏感得多，溫柔得多。他是20世紀80年代尾巴上出生的重慶人，遣詞造句卻不帶山城的火辣，反而帶著江南水鄉的柔情；寫的雖然是科幻，還是世界被戰爭毀滅以后的凄涼慘狀，但故事的內核仍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所以張寒寺在宏大的背景下，著眼于真實可控的人物互動，避免了許多大背景科幻作品無法落在實處的毛病。若是沒有特德·姜一般的想象力，便需要做到像張寒寺一般，選取我們熟悉的元素作為講故事的切入口。不然講出來的故事也只能浮在半空中，讓人無法與其產生聯系。

科幻在此處不過是工具，為作者探索人類的感情搭建出合適的虛擬環境。男女主角在不同時段分別從休眠中蘇醒，通過書信實現交流，這樣的設定本身就充滿了東方式的含蓄內斂和浪漫。同時，為讀者獻上一絲慰藉：哪怕在不利于生命存活的末日，也有人性的光芒，或許這點光芒無法成為燈塔，卻足以提供暖意。

讀者能通過來自男主的信件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變化，他從嚴肅木訥開始一步步軟化，從一板一眼的程式化記錄到摘錄詩歌、流露感情，小說本身的目的已經達成。若是張寒寺愿意拓展篇幅和表達方式，他完全可以讓男主角的變化更加復雜細膩，奈何這只是一部超短篇。即便如此，作者對待作品的態度依舊一絲不茍，甚至為虛構的世界創造出虛構的詩人，借這位虛構詩人的筆，留下自己真實的作品。這處小小的細節，讓故事中的世界一下子豐滿起來，也使得作品可以擺脫創作年代的限制。

文章的最后，作者好心地安排了可以算是圓滿的結局：適宜人類生存的條件再一次出現，男主角即將喚醒女主角，他獨自生活了幾十年，仿佛也對自己的心意有了更清晰的認識……除了唯一的缺憾：不可跨越的年齡差。但與他們面對的機遇和挑戰相比，這點不方便之處又算什么呢？畢竟他們身處的環境和背景過于宏大，做出任何的犧牲都只能算作理所當然。在滿心歡喜中還能感到一絲酸澀，這大概也是東亞文學特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