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缺便是生活

顏陌：感謝大家能夠坐在這里一起討論今天的話題——殘缺。我們先來定義一下，殘缺到底是什么？沒有任何限制，大家可以各抒己見。

劉長喜：我認為殘缺就是沒有達到內心期待的一種狀態吧。當你很想要做成一件事情，但是由于種種原因，最終沒有達到你想要的效果，就可以稱為殘缺了。這大概是內心理想的殘缺。

王子：殘缺可能意味著不精準，最終會導致很嚴重的后果。但是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殘缺有時候是很美的。比如斷臂的維納斯。相傳維納斯本來有手，但是作者覺得有手的維納斯不如沒手的維納斯美，故而把手臂去掉了。人們覺得維納斯的手臂肯定是在戰亂中被毀壞了。很多人試圖給她裝上雙臂，但發現有臂的維納斯反而不美，干脆讓她維持著原樣。所以說，所謂的殘缺要看是放在什么地方。

彭立臣：我覺得大家在這世上都是普通人，每個人都有缺點，殘缺很正常。有的人身體有殘疾，有的人心里有傷。大部分人都在經歷生活的酸甜苦辣，還有疲倦、累、惡心和想要放棄。大家經常會有消極的想法吧，只不過都是成年人了，不會摔了一跤就喊痛，只會忍著眼淚，強顏歡笑。朋友圈里展示的永遠都是正能量，最近又吃了什么好吃的，又買了什么漂亮衣服，又去了什么地方旅行，看起來和和美美過得十分幸福的樣子。其實我們不知道，那個天天發美食的人連續一周都加班到凌晨2點；那個展示漂亮衣服的人剛被檢查出得了腫瘤；那個在國外旅行的人剛被人偷走了錢包，里面還有護照等重要證件。我們習慣于看表面，偽裝成很完美的樣子，似乎這樣就可以百折不撓，無往不利。夜深的時候，流淚的人也是同一個人啊。

顏陌：看來一開始我們的觀點就產生分歧了呢。劉長喜認為殘缺是一種沒有達到內心期待的狀態，王子認為殘缺從不同的角度來看有不同的表現和定義，彭立臣認為殘缺是人生的常態。那么，請各位繼續展開來講，殘缺有什么表現呢？

劉長喜：我不是很滿意我的名字。這個名字太有年代感，而且是父母那輩的年代感。首先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誤解我是男性，其次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俗氣。中學時代我沒少因為這個名字而不開心。每當老師、同學念到我的名字時，班里總是起哄。同齡的90后女生都叫麗啊雨啊倩啊，我自己聽到別人念我的名字還是挺難堪的。我覺得這算是一個殘缺吧。我曾經問過是誰給我取的這個名字，很難聽。我媽聽后眼神都變了，就像是原本有燭火，瞬間熄滅了的那種感覺。當時我不懂得自己的話對她傷害有多大，還曾想過去改名。后來懂事了，就沒再提起這茬。名字用著用著也就習慣了。還有一個殘缺就是高考吧。一直排名年級前十的我沒有發揮好，掉到了年級40多名，離一本線差了2分，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一所離家很遠的二本學校，學了自己不喜歡的專業，當了自己不想當的老師。總之就是覺得很累。教學生也累，賺錢也累，生活也累，和原來的理想差得很遠。

顏陌：你讓我想起我們之前邀請過的一名藝術設計師萬喜。她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喜字，但是她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這個名字給她帶來了好運。也許你父母對你的期待就是長長久久的喜樂平安呢？你的名字其實飽含著父母簡單樸實的愿望啊。

彭立臣：這就是我所說的，大家都是普通人，被一些生活瑣事纏住，有歡喜，有眼淚，雖然不完美，但這就是生活啊。推薦你們看一部韓劇，這是繼《六人行》之后我最喜歡的電視劇，叫《請回答1988》。劇中講述了住在首爾雙門洞一條胡同里的五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大家吵吵鬧鬧，有哭有笑。每個人物都有鮮明的個性和明顯的缺點，但也正是這些缺點讓這部電視劇如此貼近我們的真實生活，讓觀眾看了都能感同身受。

大姐成寶拉是胡同里第一個考上首爾大學的，因為是學霸，整個胡同里的人都怕她。她的脾氣很大，妹妹要是在房間里走動不小心踩到她，絕對會引發一場世界大戰，揪頭發是標配。這樣的她卻在男朋友說她一點都不可愛的時候哭成了淚人。二姐成德善長得很漂亮，但是永遠都夾在姐弟中間。如果冰箱里只剩下兩個雞蛋，那肯定沒有她的份。每次生日都要和大姐成寶拉一起過，18年來從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日蛋糕。成績排名全校999，在胡同里是被奚落的對象。三弟余暉雖然是少年，卻長著一張40多歲的臉。還有圍棋天才崔澤，雖然下棋厲害，但是平時連衣服的紐扣都會扣錯，在外面聚餐的時候經常迷路，做的拉面很難吃。

劇里的年輕人負責搞笑，而大人們總是在不經意間煽情，比如寶拉爸爸在他母親去世后和別人談笑風生、神態自若，卻在大哥回來的那一刻抱著他痛哭流涕；正煥爸爸金成均平時是個特別喜歡開玩笑的人，可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會陷入低氣壓，因為他想自己的媽媽了；崔澤爸爸平時秉承著“勿令妄動、沉靜如山”的行為準則，但是在聽聞崔澤飛機出事的那一刻竟徒手劈開了上鎖的抽屜，當崔澤沒接電話時，他拍桌哭號絲毫沒有平時的沉穩。這些都是讓人感動到流淚的片段。寶拉爸爸笑著說：“死了也好，活著也好，最想念的是媽媽。”正煥媽媽問正煥爸爸：“你是不是想去世的媽媽了？”正煥爸爸面容寡淡，無所謂地說：“不是的，去世都十幾年了，長相都記不清楚了。”直到正煥媽媽無意間翻出舊磁帶，聽到磁帶中媽媽的聲音，正煥爸爸才意識到自己不開心是因為想媽媽了。崔澤爸爸在接受采訪以后也低沉了一段時間。他說，自己記不清阿澤出生的時辰，記不清他抓周抓了什么，也不能給阿澤做好吃的飯菜，寧愿自己去死，讓阿澤媽媽活著，也許那樣阿澤就能過得更好一些。正是因為生命中的這些缺失，才讓我們更加珍惜身邊的人。余暉的初戀女友之所以喜歡上余暉，是因為余暉是第一個不準她抽煙的人。崔澤很依賴德善，也是因為她總是照顧自己，善良又可愛。善宇喜歡上寶拉，也是在寶拉給了他溫暖的時候。人生很苦，可是恰好身邊有人很甜，那為何不抓住他呢？

王子：在建筑行業是不容許有殘缺的，這個殘缺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誤差。我記得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里的陳孝正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不能有差池就要竭盡所能地做到完美。這種完美一般都建立在各種巨細靡遺的規范條款上，對各類建筑、各個環節的誤差都分別有一個詳細的規定。除了尺寸外，還有重量、強度、形變、震動等因素，都要考慮在內。所以，建筑業雖然看起來干的是成天與水泥鋼筋打交道的粗活，實則是一個非常精細的行業。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和技術的變革，建筑的形狀卻可以多樣化。比如日本建筑師藤森照信就非常任性地建了一個“飛天泥巴船”，被人們稱作現實中的“哈爾的移動城堡”。這個“泥巴船”被四根纜繩拉著懸掛在空中，可以在空中運動，也可以在水中漂浮。這種不符合常規的建筑是沒什么商業價值的，也沒有建筑工人愿意為他的設計建造，他們都覺得太離譜了。所以這個建筑師每次都是發動鄰居和他一起勞動，享受勞動的快樂。這種建筑不符合任何建筑規定，應該是可以被形容為“殘缺”的、失敗的，但它又是獨特的、天才的。藤森照信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能讓自己開心、有成就感的事情，這個事情本身是完美的。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一樣任性大膽地創新并且付諸行動呢？所以我覺得我們在思考殘缺感受殘缺的時候，要想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盲目、庸碌地生活。

劉長喜：你們的話也讓我思考了很多。雖然我的工作很忙，有時候也覺得疲倦、懈怠，但它還是有很多閃光點的。我工作很認真，時常半夜還在回復家長信息。有時候看到他們說，因為我，他們的孩子才對學習有了興趣，我內心是很高興的。同時也更加堅定了要認真對待每一個孩子的想法。因為我的一句話，有可能會改變一個孩子的一生。過去發生的遺憾就讓它過去，我要注重的是當下，怎么讓孩子們提起學習興趣，怎么提高孩子們的學習成績，怎么把孩子們培養成更好的人。

有的老師說，家長不能怪我們偏心。班里確實是有聽話的學生，有調皮搗蛋的學生，老師喜歡聽話的學生，因為他們尊重老師，聽得進去老師說的話。相反，那些調皮學生，非但上課不聽講，還要擾亂課堂紀律，課后在走廊里你追我趕，造成了很多安全隱患。可我不這么認為。在我眼里，孩子們都很可愛，只是發展的方向不同。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認為聽話、成績好的孩子就是好學生，上課不聽講、成績不好的學生就是壞學生。因為我親身經歷過一些小溫暖，在此和大家分享一下。

有一次我感冒了，一邊咳嗽一邊上課。坐在后排的幾個男孩子依然不聽課，我苦口婆心地說了他們幾句，告訴他們放學以后可以來找我補習功課。你肯定以為孩子們對我的話不以為意，甚至會反感，但是沒有。放學后我在辦公室批改作業的時候，那幾個學生來了，帶著書，也帶著給我買的感冒藥、消炎藥。他們說，其他科目老師都很嫌棄他們，已經放棄了他們，只有我還在勸他們，他們知道我真的是為了他們好。這件小事讓我很感動。他們雖然暫時學習不好，但是情商很高，腦袋也靈活，認真學是能追上去的。將來在社會上，說不定比那些成績好的孩子更能獲得大的成就。而個別成績好的孩子，出了課堂就不“認識”老師，走在路上也不會喊我，反而是躲著走。我和多個班的老師都交流過這個問題，發現這個現象是普遍存在的。我們都認為，光會讀書取得好成績作用不大，學校還是要以德育為主。首先要教會他們謙卑、有禮，其次才是書本上的、考試要考的知識。要說殘缺，無論是成績好的學生還是成績不好的學生都有殘缺。在這個案例中，成績好的孩子欠缺了情商，成績不好的孩子欠缺了專注度和學習能動性。有德無才也值得尊敬，有才無德便是可怕。

顏陌：我認真聽了你們剛剛的發言，有的殘缺是親情的缺失，讓我們沉痛、思念，也讓我們更加珍惜；有的殘缺是建筑的衡量因素，誤差不能超過一厘米，不然也許會釀成大的事故；有的殘缺是藝術的創造，隨心而做，成就了多樣性；有的殘缺是情商的缺失，可能會導致人際交往的冷漠；有的殘缺是專注度的缺失，可能導致學習效果不佳。那我們究竟該如何面對這些殘缺呢？

劉長喜：物理方面的殘缺并不可怕，比如身體的殘疾。現在我們的社會對殘疾人士有很多關照，社區都配備有一名殘聯專干，組建了殘疾人協會，幫助他們更好地工作和生活。心理的殘疾尤其要引起重視。雖然很多學校都有心理老師，但是真正找心理老師疏導的學生還是少數。很多人將看心理醫生等同于承認自己有精神病。傳統觀念的束縛讓他們回避自己心理的健康問題，表面上沒事，實際上可能已經潛伏有抑郁癥等心理疾病。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名教師，應當要學習好心理知識。首先得確保自己心理健康，用積極向上的正面事物引導孩子。其次要善于觀察，對每一個孩子都要關懷備至，適當時候一對一地開展談心談話。

王子：要盡量避免工作中的失誤，不僅要保證好自己的體力精力，平時多鍛煉身體，別頭暈眼花看不清數據降低了施工質量。那樣不僅是對自己不負責，對公司不負責，也是對別人不負責。還要不停地學習新的知識，與時俱進，提升自己的專業素養，做到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

彭立臣：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培養一雙發現美的眼睛，更多地發現美好的事物。有一天加完班回家時，我遇到了一個清潔工。她可能是剛掃完地坐在路邊的板凳上看手機。她面前的撮箕把子上還系著一個氫氣球，是一條橙紅色的熱帶魚。當時我拍了張照片，夜燈下清潔工橙紅色的制服、橙紅色的撮箕和橙紅色的熱帶魚氫氣球形成了一幅最美的畫面。我們可以想象，這位清潔工已經忙碌了一整天，將整條街都掃得干干凈凈，回家路上看到一個賣氫氣球的奶奶，便想著買一個氫氣球給自己的孫女。回去的路上正好孫女和她視頻，于是她就把撮箕放在一邊，坐在條凳上先和孫女視頻。真的，接連好多天，我都因為這個畫面而感到溫暖幸福。大家都在如此努力地生活，我們有什么資格說自己累？

顏陌：非常感謝彭立臣最后分享的這個溫暖的小故事。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被感動到。殘缺本身不是殘缺，它是被對比出來的。和健康的人對比，殘疾人失去了身體的某個部分；和圓滿的家庭對比，殘缺的家庭缺少了某位親人的關愛；和偉人相比，我們的痛苦和成就都顯得微不足道。請接受它、擁抱它、感謝它，讓生活成為它本來的樣子。正如德善對阿澤所說的：“輸了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