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
再次走在這條路上,村里的那棵大青岡樹依然遠遠地就映入眼簾,腳步不禁輕快了許多。雨后頗有些泥濘的小路,調皮地不想讓我離開。
走到樹下,樹干還有些濕潤,撫摸她干裂的樹皮,就像過往許多年外婆撫摸她時那樣,萬千思緒涌上心頭。
那時候家里很窮,爸媽生下我四個月就出去打工了。我跟著外婆長大,經常聽她講起:我才一歲就可以吃完一碗米飯和一個茄子;兩歲的時候貪玩,把青岡子塞了一把到口里差點拿不出來;三歲開始跟著表姐學認字;四歲生日的時候買了一條新裙子,向全村的男女老幼都炫耀了一遍。
田野的風,把我養得很歡樂。外婆縫衣服的時候,我喜歡坐在她的腳邊,感受她起繭的手摩挲我的小臉。地里新長出來的小黃瓜,我總是第一個嘗到的;玉米豐收的時候,如果還有幾個嫩的,也總是盡著我一個人吃;還有那滿田埂都種滿的小毛豆,我往往要吃到拉肚子才肯罷休。外婆勞作的時候,就墊上一塊席子,把我放在那棵青岡樹下玩。
由于她的庇蔭,我的童年沒有經受一點風吹雨打。
五歲半我開始背著小書包,跟著表姐去上學。村上沒有幼兒園,我讀的是“學前班”。放學回來,踮著腳瞧村口那棵青岡樹,能夠看到綠油油的樹頂。又繞了幾個彎才走近。看到我出現在轉角,外婆起身就要走過來。
我喊了聲:“外婆,你等著,我走過去,快回家吃飯了。”
外婆還是走了過來,接過我的小書包說:“娟娟呀,同學們打你沒有?你沒和他們吵架吧?”
我說:“才沒有呢,他們都和我玩。今天吃什么,飯好了嗎?”
“早就做好啦,給你煮了茄子,還炒了臘肉。路遠不?你自己走累不累?要不我讓幺舅背你去。”
“不用了,大家都是自己去的。快吃飯,好餓。”
外婆撐著我的頭,把我假裝成她的拐杖,一邊向我問著學校的事情,一邊往回走去。
學校的生活過得很快樂,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晚上睡覺前,她總是把我的小腳焐在她的雙腿之間,然后讓我給她背學過的詩。當我開始識數以后,她就用青岡子教我。一顆,兩顆,三顆……很快我就能數到一百了。開始學加減法以后,她又問我:“娟娟有了一顆青岡子,我再給你一顆,你現在有幾顆啊?”外婆是從很艱辛的年代走過來的,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她能教給我的知識很有限,但她竭盡所能。
我后來到了鎮上讀初中,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每周五,當我一看到那棵青岡樹的影子,便褪去了所有的疲憊,開始奔跑,因為我知道外婆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她的背已經有些駝了,看著和我差不多高。我遠遠地叫了她一聲,她一邊答應,一邊向我走來。
我高喊道:“外婆,你等著,我走過去,路不好走呢。”她也就笑盈盈地等在那里。當我把手放在她掌心時,她握緊我開始問這一周的事情。她的手似乎瘦了許多,關節硌得我微微的疼。我照例問起有什么吃的,家里的雞下了幾個蛋,然后歡笑著向家走去。
這樣的日子在初一下學期結束了,外婆走了,樹也老了。
后來我很少再去外婆家,盡管蘋果樹依然有酸酸的果實,菜地里新長出的小黃瓜、小番茄依然鮮艷,小毛豆還是在腳邊招搖,田埂上吹的風依然有稻草的清香。可是,那棵樹卻孤單了。
現在,已經成熟長大的我,背著書包再次走到這里,沒有人在等我,沒有人再為我接過書包,問我過得好不好,但我還是對著那樹說了一句:
“你等著,我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