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與禮教

何明鋒

以尊嚴追求者與禮教衛道者的視角，可以把《紅樓夢》人物分為兩大類。賈寶玉是尊嚴的追求者，所有人物都是賈寶玉的旁襯者或反襯者，讀懂賈寶玉即讀懂所有人物。四大美男和美女分別從不同角度旁襯賈寶玉，四大對立男性和女性分別從不同角度反襯賈寶玉，但賈寶玉性格極復雜，與相融者對立，與對立者相融，揭示了其立體的性格特征。

一、打開《紅樓夢》人物畫廊的鑰匙

任務一：以尊嚴追求者及禮教衛道者的視角，將書中主要人物分為兩大派系。

《紅樓夢》是以人物性格吸引讀者的。但《紅樓夢》人物眾多，怎么研究呢？筆者以為以賈寶玉為明鏡，參照其他人物，讀懂賈寶玉就能讀懂所有人物。賈寶玉與他人要么沖突要么融合，沖突即反襯人物，融合即旁襯人物。

全書中心沖突是尊嚴與禮教。尊嚴即體驗自愛，是對自我價值的認定、維護和追求。個性是尊嚴結出的碩果，比如，勇敢堅強叛逆等。禮教即封建禮教，指禁錮生命的各種規矩，比如，禁錮婦女的“三從四德”等。生命覺醒的賈寶玉為追求尊嚴和個性，為追求愛情自由，必然與封建禮教發生尖銳沖突。代表禮教的是賈母、賈政、王夫人、鳳姐、賈璉、薛寶釵、襲人等，代表尊嚴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探春、湘云、晴雯、鴛鴦、尤三姐等。兩股勢力涇渭分明，沖突融入日常生活，并非拔箭弩張式的，只有聚積到一定程度才會爆發。

反抗禮教的嚴酷統治，追求生命尊嚴，追求個性和愛情自由，是全書的主旨。《紅樓夢》塑造立體人物，人物性格由多面組合，既有相似面組合，又有對立面組合。沖突的復雜性在于，賈寶玉等也受到禮教不同程度的腐蝕，性格立體多面，沖突中含有妥協，融合中含有沖突。這就給思辨閱讀提供極廣闊的天地，而研究人物的趣味恰凝聚于此。

二、以相融者烘托賈寶玉

任務二：研讀四大美男（秦鐘、蔣玉函、柳湘蓮、北靜王）及四大美女（林黛玉、探春、湘云、晴雯），概括其形象特征，分析從哪些方面烘托賈寶玉形象。

1.四大美男

四人相貌俊俏，與賈寶玉性情相投，各從一個側面烘托寶玉。秦鐘諧音情種，烘托寶玉多情、追求戀愛自由的性格。秦鐘之死象征寶玉與黛玉自由愛情的悲劇結局。蔣玉函是有名的旦角，烘托寶玉熱愛戲曲通曉詩詞曲賦等，呼應與黛玉偷讀《西廂記》《牡丹亭》，也與戀情有關，招來父親毒打。柳湘蓮是俠義之士，烘托寶玉的俠義性格，在大觀園，保護追求尊嚴和個性的女孩，對不幸者充滿悲憫情懷，富有俠義精神。北靜王是唯一的貴族，烘托寶玉高貴溫雅的性格。在書中，對四大美男著墨不過，不少情節用了虛筆，比如，蔣玉涵與寶玉的交往，只在被父親挨打前才簡筆交待。

值得注意的是，還有帶著神秘色彩的甄寶玉，也是賈寶玉的烘托者。甄家寶玉始終沒有出場，是虛寫的人物，仿佛鏡子里的賈寶玉，模樣性情言行都完全一樣，給讀者以迷幻印象，跟全書僧道二人制造的神秘意境相統一。諧音“真寶玉”，也表明賈寶玉有真實性和普遍性，是禮教腐蝕的叛逆者典型。在所有旁襯者中，甄寶玉是很特別的人物，與賈寶玉融為一體。

2.四大美女

相較于美男，美女更能烘托賈寶玉形象。熱愛女孩，憎惡男人，是寶玉情感的主旋律。

賈寶玉是尊嚴覺醒的叛逆者，卻受禮教毒害很深，既頑強拒絕應試做官，排斥建功立業的男人世界，只得依恃賈母疼愛逃避父親，廝混于女孩群中，但在反抗禮教的斗爭中卻不及女孩們。這幾個女孩，都跟寶玉很親近，都擁有極強的自尊心，都與禮教頑強斗爭，是生命覺醒的代表，從不同側面烘托寶玉性格。

林黛玉與寶玉心心相印，烘托寶玉的愛情，卻因愛得深癡而發生種種誤會沖突，飽受痛苦，盡管不斷考驗寶玉贏得愛情，卻孤苦無助，又深感自己孤高不服眾，特別是在鳳姐、賈母、王夫人等人心目的地位，無法與寶釵抗衡，與禮教的斗爭毫無力量。而寶玉也是禮教統治下的懦弱者。從進賈府開始，黛玉就決不是順從溫柔的形象，從駁回兩舅母的話彰顯了其獨立的尊嚴，而自尊敏感得多疑，刺激寶玉摔玉。黛玉烘托賈寶玉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和忠貞，對尊嚴和獨立人格的追求，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又烘托賈寶玉為人的真率清高甚至個性鋒芒。不過，黛玉又與寶玉的溫和懦弱等形成鮮明對比。

探春尊嚴的追求聚焦于出身，因是趙姨娘所生，庶出，而且與母親和弟弟賈環的性格對立，更強化其痛苦。從她極敏感的自尊和好強的性格看，恰恰與寶玉要好。在姊妹中，她是尊嚴的旗幟，極好地烘托了寶玉的尊嚴追求，又與寶玉的軟弱相對照。

湘云自由不羈，嬌憨天真，樂觀爽直，才思敏捷。盡管也沒有父母，可并沒有黛玉的悲觀，恰恰最少受禮教束縛。在寫詩競逐中，在醉臥落花中，在大吃燒鹿肉中，無不彰顯自由快活的性格。寶玉跟她是伙伴，極要好，以至招來黛玉忌妒，很好地烘托了寶玉對自由尊嚴的追求和對禮教束縛的反抗。

晴雯尊嚴的追求集中體現在對仆人地位的反抗，剛直不阿，自尊敏感，因為寶玉疼愛，最易顯出主子派頭，而對寶玉的主子派頭卻勇敢地反抗，特別是撕扇一節，極生動地彰顯了其反叛個性，最終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在維護尊嚴的斗爭中，唯有鴛鴦能與她的剛烈相提并論。她與寶玉相知相愛，卻沒有名分，很好地烘托寶玉對尊嚴的追求。

三、以對立者反襯賈寶玉

任務三：研讀四大對立男性（賈政、賈環、薛蟠、賈璉）及四大對立女性（薛寶釵、襲人、王夫人、王熙鳳），概括其形象特征，分析從哪些方面反襯賈寶玉形象。

1.四大男性

與這幾個人物相比，賈寶玉顯得格格不入，盡管同在賈府，卻一向疏離，很少與之交往。

賈政是男人追求仕途的代表，與寶玉否定仕途尖銳對立。寶玉利用賈母的勢力與父親展開斗爭。父子感情扭曲，性格對立，極好地反襯了寶玉的性格。

賈環是寶玉同父異母弟，性格與寶玉尖銳對立，因庶出和受母親的影響，狹隘自私委瑣粗俗無能好妒陰毒，反襯寶玉無私坦蕩灑脫聰明善良多情。在尖銳沖突中，寶玉一向寬容賈環母子，反襯出寶玉善良厚道得沒有原則的性格。

薛蟠的情趣性格與寶玉迥然相異，形成丑陋與英俊、粗俗與高雅、愚蠢與聰穎、殘忍與善良等的強烈對比。

賈璉生活荒淫，與寶玉對女孩的尊重和關愛形成鮮明對照。雖同在賈府，可寶玉一向不與賈璉來往，對賈璉的亂行胡為，寶玉從來都表示不屑。只在平兒遭打后，寶玉含蓄評價賈璉，表現對平兒的愛憐和敬意。

2.四大女性

薛寶釵代表禮教價值觀，是三從四德的典范，進京選妃，準備蹈賈元春之路。總是不惜機會勸寶玉應試做官，遭到寶玉毫不客氣的拒絕，又以冷酷自私城府極深工于心計善于籠絡人心，反襯寶玉的熱情無私坦蕩直率。薛寶釵是極復雜的形象，陰暗面藏得很深，陽光面極燦爛。迎合賈母王夫人不見痕跡;籠絡上下用心淳樸，不見心機;以無限寬廣的胸懷接納黛玉，關心黛玉極誠懇;即便勸勉寶玉，也決不強求。可對于他人災難，她卻格外冷漠，與寶玉深廣的悲憫情懷形成強烈對照。

襲人是寶釵的烘托者，代表禮教勢力影響寶玉，試圖使寶玉走忠孝之路。從尊嚴的視角看，她的柔和隱忍卻是奴性。無論是觀念還是性格，都與寶玉形成對比，可無論怎樣苦心勸誡寶玉，都毫無效果，反襯寶玉的叛逆性格。

王夫人既與寶釵有血緣之聯，性格也與寶釵相關聯，表面菩薩心腸，實則殘酷禁錮大觀園中的青年男女，逐出金釧迫使其自殺，搜檢大觀園，逐出晴雯使其死亡。寶玉遭父親毒打，她痛哭賈珠，暴露對寶玉極冷酷自私的情感。王夫人的禮教觀通過鳳姐得以實施，王夫人真實面目也是通過鳳姐暴露出來的。作為母親，她很好地反襯了寶玉對禮教的叛逆。

王熙鳳是除男女主人公外著墨最多的人物，賈府實際掌權者，其性格也塑造得最成功。她的一切行為出于三大動機，一是迎合賈母王夫人等統治者，贏得信任;二是聚斂私財，不擇手段;三是掌控賈璉，保護婚姻。對寶玉和黛玉態度極好，特別是寶玉，因為要討好王夫人和賈母。可是她的意志代表禮教，也就跟寶玉黛玉根本對立。其殘忍貪婪虛偽等性格，反襯寶玉的善良無私直率。

三、賈寶玉性格的復雜性

任務4：賈寶玉性格極復雜，分析他怎樣與賈母、王夫人、襲人等對立者相融，又怎樣與探春、晴雯等相融者對立。

1.與對立者融合

賈寶玉既是叛逆者，又受禮教毒害很深，與長輩從沒有過正面沖突，只在大觀園提楹聯時與父親有過小沖突，就是遭到父親毒打，也沒有與父親發生對抗，他始終是孝順的。盡管與長輩觀念沖突，卻不是忤逆者，從不見對父親或其他長輩懷有怨恨。對黛玉表白時，把賈母父母與黛玉相提并論，顯然是孝順之人。

賈母是禮教的最高統治者，看似平易和藹卻不時擺出衛道者強硬冷酷的面孔，可寶玉恰恰與之相處和睦，是因為受溺愛的腐蝕。寶玉與人相處，特別是與長輩相處，沒有桀驁不馴，而是溫文爾雅，一向按禮教規矩行事，每天向長輩請安。他沒有因父親毒打生怨恨，也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懊悔，他清醒地意識到，觀念對立遭到毒打是該受的。王夫人逼死金釧，盡管寶玉痛悔（金釧之死由他而起）卻并沒有怨恨王夫人;王夫人逐出晴雯，他盡管與晴雯相知，也沒有任何反抗。懦弱順從是他性格里非常矛盾的一面，源于禮教毒害。生于等級如此森嚴，禮教如此嚴酷的家族，而作為家族繼承者，他享有種種特權，也就本能遵從禮教統治。

值得注意的是，面對作為丫鬟的襲人，也表現出順從的一面。明知襲人是禮教代表，觀念與自己敵對，可仍親近喜歡，有時還不得不受其脅迫，表面上聽從勸誡。

盡管如此，寶玉決不接受家族和禮教對他命運的安排。家族要把他培養成正統的官僚，企圖使之走應試之路，可他永不妥協，他的斗爭策略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一是利用賈母溺愛而逃避讀書應試;二是以讀書為名，專在詩詞曲賦方面下功夫，拒絕寫應試八股文;三是以瘋癲行為與禮教斗爭，迫使長輩屈從，這是最富個性的反抗方式，其實也是懦弱逼出來的。

2.與相融者對立

相融者都是尊嚴覺醒者，可與寶玉也有對立面。探春的尊嚴追求恰恰與寶玉相悖，如果寶玉帶有極強的女兒氣，探春卻有著極強的男子氣，對庶出的屈辱使她叛逆命運，高貴的品格無法容忍母親弟弟的卑下，尊嚴極度敏感。她渴望像男人一樣建功立業，樹立尊嚴的豐碑，代管賈府興利除弊，勇于改革，很有政治才干。拒絕做官的寶玉盡管與探春思想對立，卻并沒有表現于外，于無聲處見超然。

晴雯與寶玉相知，寶玉雖然對女孩很尊重，常常被女孩嘲笑時能自嘲，擁有正視自我缺點的能力，和藹可親，沒有脾氣，可到底也是尊嚴覺醒的生命，不可避免與鋒芒畢露的晴雯等發生沖突。寶玉生氣時也喊叫著趕走晴雯，可終于沒有趕走，恰恰以溫柔態度表達愧疚。

3.尊嚴的高標

任務5：由于賈寶玉懦弱的性格，在維護尊嚴的斗爭中恰恰不及三位女性那樣剛烈頑強，這就是探春、鳳姐及尤三姐，請分析她們在斗爭中表現出的性格。

探春在抄檢大觀園時因受污辱而把尊嚴演繹得震撼人心（七十四回），先是開門而待，然后把自己的東西主動打開讓鳳姐等檢視，接著不準查檢丫鬟東西，進而痛訴查抄罪過，終于賜予王善保家的響亮耳光，她的語言極具震撼力，把尊嚴受辱后反抗的個性釋放得淋漓酣暢，是啟蒙尊嚴可貴的榜樣。

鳳姐既是衛道者，又是禮教的叛逆者，“大鬧寧國府”是全書最精彩的情節，鳳姐潑悍灑蠻，剛柔相濟，痛哭怒罵吵鬧融于一體，將尤氏和賈蓉凌虐得沒了人樣，把千年婦女遭受的婚姻屈辱和痛苦演繹得驚心動魄，是對禮教的聲討對男權的控訴。

尤三姐是為尊嚴而隕命的杰出女子，其中對賈珍賈璉二人的嬉笑怒罵表演得極精彩，以非凡的氣概超越被侮辱的命運，把禮教踐踏于尊嚴的腳下，駕馭兩個卑劣好色的男人，是女子覺醒極罕見的光輝榜樣。

四、斗爭的悲劇性

任務6：從主觀原因分析，賈寶玉等為尊嚴斗爭的悲劇性。

由于時代局限，賈寶玉等注定斗爭以悲劇結局。主要原因表現為，第一，反抗的自發性，對尊嚴和禮教缺乏深刻認識，也就不可能真正覺醒，徹底否定禮教;第二，由于受禮教腐蝕，性格表現為不同形式的軟弱，比如，賈寶玉以逃避方式反抗命運，晴雯尤三姐鴛鴦等以死反抗，本是對尊嚴的抹殺;第三，斗爭的目的不清醒，不懂得獨立人格生命發展才是幸福的要義，恰恰離不開賈府安逸的生活，比如，晴雯被逐出本是從禮教中解脫，卻無法忍受其屈辱而死去。

任務7：以“一曲尊嚴的贊歌”為題，寫一篇文學鑒賞文章。

要求：選擇你認為最可頌歌的一個人物，熱烈贊美他（或她）追求尊嚴反抗禮教的故事;融入你真摯的情感，表達你對尊嚴的禮贊，反映你尊嚴的覺醒;選擇人物典型的言行分析論證你的觀點，不能從現實生活取材（即從小說游離出來，寫成“讀后感”之類）。

[作者通聯：重慶萬州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