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睿暉
《史記·諸侯十二年表》:“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左傳》是魯國史官左丘明以孔子所修、所傳授的《春秋》為藍本著述的一部獨立史書,是我國第一部敘事詳細的完整的編年史著作。“有一個時代是春秋時代,有一種精神是春秋精神,有一種風度是春秋風度,有一種氣象是春秋氣象。”春秋戰國,既沒有西周等級制度的嚴格束縛,也沒有后期封建社會的大一統的中央集權。正是產生于這一特定的自由時空的《左傳》,讓《左傳》有別于后世封建社會正史代表帝王意志的史書,成為沒有明確說明的“成一家之言”。因此,《左傳》史筆,即左丘明記敘史實的筆法,其獨特之處,在于左丘明以史心、詩心融合形成的史官職責書寫春秋歷史變遷,是后世史家修史的楷模,并奠定了后世基本的修史之原則和方式。
一、史心之春秋
左丘明堅持以董狐精神、南史之筆“據事直書”春秋歷史。許兆昌指出:“先秦時期,史官保存文獻典籍,往往不受政權興衰更替的影響,具有較強的獨立性。”史官真實反映歷史,即要做到“君舉必書”,這不僅要求史官必須對當時所發生事件的及時記載,而且反映了史官對各級貴族的約束。左丘明正是以其獨立的史官人格書寫歷史,而且春秋特定的歷史時代要求左丘明做到透過歷史現象看到歷史本質。《曹劌論戰》,左丘明不避諱,直書魯莊公在戰前、戰時表現出的目光短淺、缺乏軍事謀略。
左丘明以言事相兼的均衡史筆真實形象再現歷史。在中國史著發軔之初,是以言事分紀的形式出現。劉知幾在《史通·載言》中稱:“古者言為《尚書》,事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職。”隨著歷史的發展,“言事相兼”的歷史著作必然出現。《左傳》的歷史進步,是其突破了前人的分工藩籬,而且言事相兼形象地再現歷史,是后代研究春秋歷史必不可少的史書。“逮左氏為書,不遵古法,言之與事,同在傳中。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言事相兼的歷史記載模式,能充分發揮兩者之長,不僅使言事相得益彰,還有助于敘述的詳略有致。同樣記載莊公十年的齊魯“長勺之戰”,在《春秋》只寫了13個字:“十年春,王正月,公敗齊師于長勺。”而在《左傳》中卻成了一篇完整而生動的《曹劌論戰》的歷史故事。《左傳》不僅寫了魯國戰前的政治準備,而且寫了戰場上的反攻和追擊,并突出這次戰爭以民為先的戰略戰術思想,刻畫了善聽良策的魯莊公和善于進諫的曹劌兩人。記言與記事結合的著史方式,可以有效地展現人物個性,也清楚地交代了事件的發展動態。
《左傳》的史心還體現在通過戰爭的敘述準確地指出春秋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是當時社會本質的歷史展現。《左傳》并不是專門的戰爭史,但戰爭內容在書中占據首位,儼然是一部春秋爭霸戰爭史。“全書中共記錄了四百九十二起戰爭,加上《春秋》經上有記而《左傳》無記的三十九起,經傳合記大小戰爭五百三十一起。”“沒有一個歷史學家可能敘述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所有的人都必須選擇某種事實作為特殊的重點,每一部歷史書都是根據某種觀點寫出來的,并且是只能根據那種觀點才有意義。”《左傳》的戰爭記載,并不是簡單地記錄戰爭這一事件,而是把戰爭置于復雜的春秋大背景中審視,詳細地寫出當時交戰各國國內的政治、經濟、外交及民心、士氣等諸多因素,透過戰爭看到春秋大局和歷史發展進程的本質,使我們由某一戰爭個例就能看清一段廣闊復雜的歷史總貌。長勺之戰,曹劌與魯莊公的三問三答,當魯莊公說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時,曹劌才回答“忠之屬也。可以一戰”。也就是一個國君眼中有百姓的時候,這場戰爭財可能最終獲勝,這也正是左丘明國家興亡和國君職責“聽于民”“視民如子”的歷史觀點。
二、詩心之春秋
劉士林在《中國詩哲論》中指出:“中國文化的本體是詩。其精神方式是詩學。”錢鐘書提出“史蘊詩心”的觀點。楊向奎說:“史出于巫,所以太史公司馬遷自敘上及重黎。”史官文化從巫官文化中逐漸剝離出來,在這過程中,巫官文化中的神話傳說、傳述的詩性特點并沒有消逝,而是融合進了講求理性的史官文化之中,理性思維之中包含著詩性思維。“人類歷史最初皆以口語傳誦為主,而以結繩刻木幫助記憶。春秋時代我國學術文化雖有高度發展,但有關歷史的傳習也還未能脫離這樣原始方式。當時有兩種史官,即太史與瞽矇,他們所傳述的歷史,原以瞽矇傳誦為主,而以太史的記錄幫助記誦,因而就稱為瞽史。所謂‘史不失書,矇不失誦,即史官所記錄的簡短的歷史,如《春秋》之類,還要通過瞽矇以口頭傳誦的方式,逐漸補充豐富起來。”可見,春秋時期,歷史知識的傳播是口耳相傳與文字記載并行不悖,相輔相成。同時,春秋戰國的特定時空為口耳相傳的歷史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禮崩樂壞帶來的官學失守、私學興盛的情況下,知識開始從貴族散落民間,其傳播的方式就是學者的口耳相傳。那么,成書于春秋末期的《左傳》不可避免地有著口述歷史的跡象。具有詩性思維特征的口述歷史體現為以細節描寫凸顯人物特點,以曲折的情節推動事件發展,有著獨特的歷史想象。
《左傳》通過語言、動作等細節展現人物性格特點。曹劌認為統治者需要有取信于民的政治遠見方可在戰爭中取勝,我們是從戰前曹劌與魯莊公的三問三答獲知。曹劌直到魯莊公第三次提出“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才認為“忠之屬也,可以一戰”。再觀察戰爭過程,曹劌“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的動作和簡潔有力的“未可”“可矣”的指揮,我們可以看出曹劌具有善于捕捉戰機、適時出擊、知己知彼的卓越的軍事才能。
《左傳》擅長寫戰爭,但做到篇篇換局,即左丘明根據每次戰爭雙方的具體情況進行具體謀篇。《曹劌論戰》本是寫魯莊公十年的長勺之戰,但作者重點放在曹劌和魯莊公的對話上,對于戰旗蔽空、殺聲震天的實戰場面,只簡筆勾勒了“擊鼓”和“逐師”兩件事。張高評論述《左傳》詳略時說:“蓋左氏每敘大戰,戰前之醞釀,戰后之收拾,既已曲折詳盡,故敘戰正面,只用簡筆一點便足。”這樣歷史的關注點不再是具體的戰爭場面,而是聚焦在分析長勺之戰勝利的原因。“讀者可以清晰地觀察到歷史運動的各個細部,了解歷史運動的動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這正是史家以其詩心理解歷史之必須,洞察生命之奧秘,掌握時代精神與歷史走向。
長勺之戰在《春秋》只記錄了13個字,而在《左傳》呈現情節起伏、人物形象鮮明的歷史敘事,這得益于左丘明的歷史想象。想象,是通過大腦把記憶中保持下來的感性印象重新進行加工、改造以至創造的過程。歷史想象實際上是史家認知歷史的重要方式。歷史想象,就是著史者以本身的才、學、識及價值觀為判斷基礎,設身處地地運用適度的聯想和想象來書寫歷史之人與事。錢鐘書以驪姬夜泣、介之推與母偕逃前之問答、鉏麑自殺前之慨嘆為例,說明左丘明撰寫《左傳》時是根據歷史語境對歷史人物心理和歷史情境的揣摩,即以歷史想象的方式書寫歷史,逼真地創造生活場景,作者退場,讓歷史自行展開,人物自己說話,事件自行發展。因此,我們不會去懷疑曹劌與魯莊公對話、并肩作戰的真實性。歷史想象,著史者以其獨有的想象力與同情心,賦予歷史敘事以獨特的詩心。這樣,歷史敘事不再是簡單枯燥的流水賬,而成為洞察生命奧秘、把握時代精神的歷史文本。
史心,不僅是左丘明據事直書地真實記錄歷史人物和事件,而且是指其站在史官的歷史高度透過社會現象看到歷史深層的發展動向。詩心,左丘明站在春秋大變革還未剝離遠古巫史溝通天人的詩心角度觀察天地人間,用原初的天人合一的整體具象思維觀照世界,用本真的溝通天人的想象思考人事,用瞽史口述的方式書寫歷史,以其獨特的春秋思維方式形象再現歷史、讓歷史自己說話。以史心和詩心交匯成左丘明書寫《左傳》的史筆,才是左丘明書寫《左傳》的最本真的史筆,是左丘明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的高度下的“成一家之言”。
[作者通聯:廣東深圳市羅湖區翠園東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