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創意寫作工作坊研究熱點梳理
——兼談中國化創意寫作體系建構

高 翔

（上海政法學院 語言文化學院，上海 201701）

20世紀20年代，創意寫作創生于美國愛荷華大學。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它已由一門課程逐漸發展為一個涵蓋本科、碩士、博士的高等教育學科，并向社區公共文化服務和創意產業延伸。2009年，創意寫作引入中國。從創意寫作發展的世界圖景看，我國創意寫作在學科實踐方面做出了有益探索，但在理論建設方面還稍顯薄弱。這就需要我們從西方創意寫作近百年的理論積淀中汲取養分，借鑒方法和經驗資源；關注西方創意寫作的研究熱點，學習、反思并與我們的本土實踐相結合，建構系統化、中國化的創意寫作理論體系。

總的來看，西方創意寫作研究的熱點，始終圍繞著工作坊（Workshop）的議題展開。工作坊是創意寫作的核心特征，也是一個完整而復雜的意義系統。我們可以從三個屬性切入。

首先，創意寫作工作坊是一個教學實踐空間。圍繞這一屬性，產生了“誰來教”的問題，即導師身份定位的研究；同時產生了“誰來學”的問題，即面對不同參與者主體，如何建構不同類型、不同定位和目標系統的創意寫作工坊；同時還產生了“教什么，怎么教”的問題，即工坊教學理念、形式、內容和倫理的研究。

其次，創意寫作工坊還是一個寫作的實踐載體。圍繞寫作的創意過程，產生了“怎么寫”——工坊創作論的研究；圍繞寫作的產出，即作品的閱讀、編輯和修訂產生了“怎么讀”——工坊創意閱讀、工坊批評論的研究，以及作品編輯出版的文學產業論的研究。

最后，創意寫作工坊還是一個創意活動空間。工坊中的導師、參與者在溝通交往的創意活動中寫作、學習、互動和提升。圍繞創意活動的屬性，產生了“怎樣有創意地教”、“怎樣有創意地寫”、“怎樣激發、生成和寫出創意”的問題，即創意論的研究。

綜合創意寫作工坊“三位一體”的屬性，筆者將西方工坊研究熱點歸納為三個維度：導師維度——工坊導師身份定位研究；參與者主體維度——六類創意寫作工坊與多元化目標定位研究；內容維度——工坊創作論、創意論和教學法研究。

一、導師維度：工坊導師身份定位

創意寫作工作坊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作家擔任導師，作家教作家。這一機制在David G. Myers的《The Elephants Teach： Creative Writing Since 1880》一書中闡釋得很清晰：“二戰后，創意寫作由課程向系統的學科方向發展。其標志之一就是作家駐校制度的完善和普遍化。1919 年伯克利大學率先開啟駐校作家的模式，此舉不僅豐富了固有的工作坊高校師生模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作家們自身的物質生活。1945年，艾略特加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成為駐校詩人，并一手組建了寫作研討會（創意寫作工作坊的一種形式）。除了愛荷華大學，斯坦福大學、丹佛大學、康奈爾大學都開始設立創意寫作項目，甚至開設創意寫作MFA。之所以這樣做，是想為創意寫作教師設立一個獨立的碩士學位，以便他們能夠勝任工坊教學工作。”［1］早期的創意寫作教師只是知名作家，但到了70年代后期，隨著創意寫作碩士、博士項目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創意寫作教師都是擁有專業學位的作家。邁爾斯寫道：“1970年，創意寫作學位項目總數攀升到了46個，到1980年則超過了100個。創意寫作項目成了一個能夠制造更多創意寫作項目的機器……由獲得學術認可的創意作家去教授創意寫作，培養其他的創意作家；但這些創意作家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作家，而是能夠培養更多非傳統作家的創意作家。”［2］如今，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的各大高校的創意寫作工坊常任教師一般都有創意寫作博士學位（或相關的文學、藝術學博士學位），社區學院一級的學校要求創意寫作碩士學位。

創意寫作工坊導師身份定位問題，既是一個實踐問題，更是一個理論研究熱點。創意寫作教師的職責是什么？禁忌是什么？Cathie Hartigan和Margaret James編寫的《The Creative Writing Student’s Handbook》（創意寫作學生指南）寫道：“創意寫作教師一般本身就是作家，不一定要求必須是暢銷書或獲獎的知名作家，但起碼要有豐富的寫作經驗，還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熱情。因為作為老師，他需要收起藝術家的高傲個性，放下身段，耐心傾聽，并對渴望成為作家的學生們報以極大的包容和期待”［3］。Joseph Moxley的觀點與此暗合，他認為，創意寫作導師雖然是作家，但也需要不斷自我更新，不能完全以作家個體的創作經驗來指導學生。“因為創意寫作不是一個固化的知識概念，而是一個終身學習和探索的旅程。在這里，作家成為了合作學習者（Co-Learner）。在工坊中，作家導師也在不斷學習、反思和校準。”［4］

創意寫作教師的身份定位，應放在不同語境的教育系統中具體認知。為此，Rebecca Manery對美國高校的創意寫作教師做了一份訪談調查，將結果寫成了論文，發表在創意寫作權威期刊《New Writing》上。該文運用現象學的方法，總結了創意寫作教師對自身定位的五種類型，以及相應的對教學目標、教學價值觀的不同見解，并以表格形式呈現。筆者將該表格翻譯如圖1［5］：

圖 1 創意寫作導師身份定位的五種類型與對應目標

實際上，創意寫作工坊導師應該具備共通的基礎素養：他應該是擁有豐富寫作經驗的行家。另一方面，他不僅會寫作，還會教寫作。所以，他還需要具備教學技能，熟練運用各種方法系統提升學生的寫作技能。同時，還應該看到在不同類型的工坊中，導師的定位會隨之變化。因此，工坊導師還具有某種可塑的素養：如果是面對通識教育的工坊（大學低年級、社區興趣寫作型），他需要是一名耐心的、機智的咨詢師和心靈導師，能夠針對不同學生的特點和需求，提出相應的咨詢建議，并啟發學生的心智，幫助他們發現自我，接納和理解不同的聲音；如果是面對職業化、產業化的寫作工坊，則要求導師作為一名職業寫作教練，能夠培養學生輸出作品的能力，以應對市場和就業的考驗。

二、參與者主體維度：六類創意寫作工作坊

除了導師，創意寫作工坊的另一個重要元素是參與者。參與者是主體。面對不同群體、不同類型的創意寫作工作坊，在教學模式、理論基礎、活動內容和目的等方面都有不同的側重。根據西方創意寫作的研究熱點來看，依照參與者的不同，大致可分為六種工坊類型。

（一）面向高等教育：高校創意寫作工作坊

創意寫作誕生于美國的高等教育改革，由課程、項目發展到本科、碩士、博士完整的學科體系，都發生在高校系統內。高校的創意寫作工作坊類型多樣，其與文學藝術、創意產業密切關聯，涵蓋了幾十種分體寫作類型。調研來看，高校創意寫作工坊大多設在英文系下，如愛荷華大學、芝加哥大學、東安格利亞大學設置了“創意寫作與英語文學”本科、碩士和博士學位點。不過近年來，隨著創意經濟的發展，創意寫作工坊越來越與創意產業相關專業結合。整體上看，我們可以將高校創意寫作工作坊大致分為兩類：

一類是愛荷華模式，以提升寫作能力，培育文學素養，鼓勵文學創新為目標。包括斯坦福大學、波士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東安格利亞大學在內的名校都是這種模式。它們以培養嚴肅文學作家為目標，無論是教材選取還是課程設置，都注重文學經典，對類型文學、文學產業抱有警惕態度。國內的復旦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同濟大學、南京大學的創意寫作也都屬于這個路子，即保留著文學系的經典文學、精英文學的傳統，帶有作家班的影子，以培養嚴肅文學作家為目標。

另一類是以澳洲創意寫作教育為代表的模式。它們將創意寫作放置于創意產業的具體語境中，將創意寫作工坊與具體的產業實踐相結合，工坊的目標是培育類型文學作家和創意產業中的寫作專業人員。例如，墨爾本大學的創意寫作MFA學位直接與數字內容產業對接，課程內容涉及新媒體寫作、編輯、營銷整個產業鏈。昆士蘭科技大學的創意寫作專業則開在創意產業學院，他們認為創意寫作不是培養傳統意義的作家，而是與互聯網、出版、廣告、時尚、藝術管理、電影、動漫等廣闊的創意產業相關的從業人員或專家，簡單來說就是弗羅里達所說的“創意階層”。在國內，上海大學就是踐行這一模式，溫州大學、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西北大學、山東青年政治學院、上海政法學院等開設的創意寫作專業就屬于這種類型。

當然，高校的創意寫作工作坊并不能完全歸類為以上兩種模式。很多學校除了有學位課，還有非學歷的教育方式，例如夏令營、短期作家工坊、大學寫作計劃等。實際上，經過近百年的發展，英語國家的創意寫作工作坊已經形成了獨木成林的“榕樹體系”。創意寫作工坊從高校創生，而后它不斷越過大學的圍墻，向基礎教育滲透，向社會系統延展。它走進社區、醫院、監獄、創意產業園區，形成多元主體的工坊類型。正如Bishop所說：“現在，人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即創意寫作對各行各業的人都是有益的。因為一旦我們承認寫作的自我表達的重要功能，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作家，那么創意寫作工坊向各個領域滲透發展就成為一種必然”［6］。

（二）面對青少年：基礎教育創意寫作工作坊

1990年代以來，基礎教育創意寫作工坊研究逐漸成為西方學界的關注熱點。目前，英國、美國、愛爾蘭、新加坡、澳大利亞等國家都將創意寫作工坊作為中小學課程體系的必修項目。例如，美國國家英文教師委員會早在90年代初就倡議：全美的高中都應該開設至少一門創意寫作課［7］。英國則于1997年公布了創意國家戰略（Creative Britain），設置了七個主要改革目標，其中第一條就是：向兒童和青少年推廣創意教育，開展“發現你的天賦”計劃，每周試點五個小時的文化創意課程（包括創意設計、創意寫作等）。經過幾年的試點，創意寫作工坊課逐漸成為英國基礎教育的必修課。［8］值得注意的是，該課程和傳統的作文課是分開的。后者主要教授語法、單詞拼讀等語文知識，而創意寫作工作坊一直是作為創意教育課的一環。例如，英國教師Judy Waite在論文中指出，“中小學英文寫作教學過度關注語法正確性，過多傳授寫作知識而不是培養創意思維和寫作技能”。為此他建立了一個面向青少年的互動創意寫作網站，鼓勵他們講故事、寫故事，激發創造力［9］。愛爾蘭的中小學也普遍開設了愛爾蘭語的詩歌創意寫作工作坊。愛爾蘭教師Daniel Xerri的論文詳細描述了詩歌工作坊的教學目的和過程，她認為詩歌工坊有利于學生們熱愛母語，她將其提升到了民族文化保護和傳承的高度。［10］此外，新加坡和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地區也都陸續在中小學開設了中文創意寫作課程。

面向基礎教育的創意寫作工坊，其教學難點在于如何根據兒童與青少年的認知水平和心理特征進行創意教學。因此，關于兒童和青少年創意寫作的專門化教材的研發成為研究的熱點。其中，學術和實踐價值較大的有：英國作家Sue Palmer于2011年出版的一套針對教授14歲以下學生創意寫作的指導書：《How to Teach Writing Across the Curriculum》（如何在中小學課程體系中教授寫作）。這套書分為兩冊，分別面向6—8歲和8—14歲的學生。在書中，作者認為青少年創意寫作工作坊的目的是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挖掘孩子的創意潛能，激發孩子寫作的興趣，讓他們學會運用寫作進行自我表達，并將寫作作為一種學習工具。為此，作者建議采取跨學科的教學方法，綜合運用游戲、戲劇、音樂、繪畫等方式來教學生們寫作的技巧，鼓勵學生采取聆聽、朗讀、合作表演、文字涂鴉等方法學習寫作，并在大量趣味練習中養成寫作習慣，提升寫作能力。［11］此外，歐美國家傾向于將創意寫作工坊作為一種與語文常規教學互動的課程模式，因此基礎教育工坊中的創意練習書非常多。例如，少兒作家Amanda J Harrington 編寫的《Creative Writing for Kids Book 1-5》，這套書以漫畫的方式講解日記、童話、小說、詩歌等各種文體的寫作技巧，配有大量改寫、續寫的寫作練習，以及涂鴉、手工等輔助的創意練習。［12］

近年來，國內學界也開始關注青少年創意寫作工坊。其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陸續翻譯了《妙趣橫生的創意寫作練習》和《讓故事飛起來》以及《會寫作的大腦》等青少年寫作練習書。但國內在這方面的研究還屬于起步階段。

（三）面對囚犯改造：監獄創意寫作工作坊

創意寫作除了承擔寫作教育的功能，還向社會公共文化服務延展。例如，近年來，不少美國監獄開始引進作家（詩人）與社工、心理咨詢師合作開展“監獄創意寫作工坊”。他們試圖鼓勵服刑者運用寫作的方式進行自我反思、懺悔、心靈凈化和救贖，同時以工坊為載體，在監獄中營造一種“互相傾聽，互助自助”的良性團體氛圍。創意寫作工坊實際上成為了一種社工矯正技術，既帶有個人心理治療的色彩，也帶有一種尊重弱勢群體的民主意味。

例如，創意寫作教師Mark Salzman在2003年出版的創意寫作教學研究隨筆《True Notebooks》（真實筆記）中，詳細記述了他在洛杉磯少管所教授創意寫作一年的經歷。他認為，監獄創意寫作工坊的實踐過程不僅有助于囚犯們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經驗和選擇，同時也是對寫作教師的一種“改造”，他為寫作教師提供了更多看生活的視角。［13］

駐獄詩人導師Judith Tannenbaum在他2000年出版的著作《Disguised as a Poem： My Years Teaching Poetry at San Quentin》 （偽裝成一首詩：我在圣昆廷監獄教詩歌的歲月）中談到了監獄創意寫作工坊的操作問題：“我們需要面臨的首要難題是，許多囚犯的文化程度不高。因此，導師首先要鼓勵他們用口語講述自己的故事，然后再教給他們書面表達的技巧。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創意寫作在監獄里是一種替代性的文化教育。”［14］

由此可見，監獄創意寫作工坊不僅具有心理矯正功能，還有文化教育功能，同時它還作為一種非虛構寫作資源，成為作家導師的創意寶藏。

（四）面對老人、婦女與少數族裔：社區創意寫作工作坊

美國創意寫作的發展與二戰后社區工坊的壯大有著密切的關聯。194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退伍軍人權利法案》，規定了退伍軍人的教育保障，大批退伍軍人進入了當時的社區學院（Community Colleges）學習。這些學校開在社區里，幾乎沒有門檻，相當于我們國內的電大。由于退伍軍人受教育程度有限，不少人還在戰場上負傷，能夠選擇的專業不多。在社區學校的鼓勵下，大量退伍軍人選擇了創意寫作專業。社區創意寫作工作坊不僅為他們提供了系統提升英語讀寫能力的機會，更重要的是為他們提供了一種發聲機制。他們能夠把對戰爭的反思寫下來，把歷史的創傷經驗表達出來。此后，50年代的黑人民權運動，60年代的婦女解放運動都與社區中的創意寫作工作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2000年以后，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社區創意寫作工坊的巨大社會價值，他們將社區工坊稱為“創意寫作的傳統與未來”。例如，Rebecca Givens Rolland的論文，詳細記述了社區創意寫作工作坊與公共文化服務相結合的案例。2001年波士頓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畢業生伊芙·布里堡在社區創辦了GRUB街公益寫作中心，該中心主要面向老人、家庭主婦、待業青年、失業者開展包括回憶錄寫作在內的生活寫作（Life Writing）培訓，并且鼓勵不同職業、不同階層的社區公民參加。每周該中心都會舉辦工作坊，老人在其中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朗誦詩歌，家庭主婦則撰寫了愛情小說、劇本，律師、醫生、失業者、家庭主婦各個階層共聚工作坊中，減少了隔閡和誤解，增進了社區認同感。［15］

值得關注的是，Terry Ann Thaxton編寫的論文集《Creative Writing in the Community》（創意寫作進社區）一書提供了看待社區創意寫作工作坊的另一種視角。他認為，高校的創意寫作人才培養需要和社區實踐相結合。高校學生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公民身份（Citizenship），要從學校課堂走出來，到社區進行志愿服務，彰顯自己的公民服務意識和社會責任感（Civic Responsibility）。一方面，學生在社區實踐中進行觀察，以服務學習（Service-Learning）的方式積累寫作素材，提升洞察力；另一方面，學生在社區開展創意寫作工坊實踐，應用和反思自己學到的寫作技巧，提升表達能力，在行動中樹立作為教學藝術家的信心（Teaching Artist）。因此，社區創意寫作工坊和高校創意寫作專業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關系。［16］社區既是高校創意寫作學生的第二課堂，也是實習基地。在國內，葛紅兵教授于2013創辦的社會公益組織“上海華文創意寫作中心”，就是嘗試銜接上海大學的高校創意寫作人才培養與社區公共文化服務的互補管道。創意寫作專業的教師和研究生到社區捐建、助建社區書坊，在書坊中定期開展創意寫作工作坊，可謂是非常前沿的社區創意寫作工坊實踐。

（五）面對心靈創傷者：作為心理療愈的創意寫作工作坊

寫作的療愈功能在柏拉圖那里就有說明：寫作可以起到宣泄、凈化的作用。不過，寫作真正作為一種心靈治愈手段展開，則與60—70年代興起的敘事治療流派密不可分。在美國，有專門的國家詩歌治療協會（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Poetry Therapy）。根據Bishop的調查，美國的許多醫院都開設有詩歌創意寫作工作坊。詩歌成為一種緩解病痛和死亡恐懼的手段。例如，許多醫院針對患癌的兒童、艾滋病人、生命末期的老人定期開設詩歌創作朗誦會。醫院設有專門的詩廊，將病人們的詩歌配備照片掛在走廊里展示。護士、醫生、患者和家屬都會參加這樣的工作坊和展覽，有時醫院還會協助出版這些作品。“這對那些處于生命末期的人來說，是一種珍貴的精神財富，也是一種鼓勵和安慰。”［17］

近年來，創意寫作工作坊的療愈作用成為工坊研究新熱點。相關的著作有：Bracher的《The Writing Cure： Psychoanalysis，Composition，and the Aims of Education》（寫作治療：精神分析、寫作和教育目標）。他將寫作的治療作用與學生的完型、成長以及審美教育相關聯［18］；Fiona Sampson編輯的《Creative Writing in Health and Social Care》（健康和社會關懷中的創意寫作）主要探討了如何運用創意寫作工作坊的方法對擁有創傷經驗的受害者進行幫助［19］；Gillie Bolton、 Victoria Field 和 Kate Thompson編輯的《Writing Routes：A Resource Handbook of Therapeutic Writing》（寫作路線圖：治療性寫作手冊），主要講如何運用自傳體、意識流、自我對話等方式開展心靈治愈為目的的工作坊。［20］而在這一方面，國內的研究近乎空白。可以預見，寫作療愈學與治療型創意寫作工坊將成為國內創意寫作研究未來的熱門方向。

（六）面向文學創意產業：職業作家培訓工作坊

隨著創意產業的勃興，社會系統提供創意寫作職業技能培訓的機構越來越多。這些機構由作家、編劇、編輯或文學產業從業人員創辦。它們主要提供類型文學寫作培訓，以寫作暢銷書為目的，直接導向出版或影視化。商業化的創意寫作工坊與教育系統的創意寫作人才培養并不對立，它們互為補充，形成了成熟高效的全民創意寫作社會機制。例如，圍繞好萊塢，就有2400個創意寫作工作坊為下游產業提供劇本、腳本、策劃等原創內容，80%以上的編劇、策劃師都受過市場的職業創意寫作訓練。

商業創意寫作工坊相比高等學位教育的創意寫作訓練，門檻更低，形式更為靈活，周期短，適合在職白領等各個階層的市民。其中，英語國家比較有名的商業創意寫作工坊有紐約作家工坊（New York Writers Workshop）、哥譚創意寫作工作坊（Gotham Writers' Workshop）、號角創意寫作工作坊（Clarion Workshop）、奧德賽創意寫作工作坊（Odyssey Writing Workshop）。

其中，哥譚創意寫作工坊1993年創建于紐約市。經過二十余年的發展，哥譚寫作工坊已經能夠提供10多個子類型的寫作教學，43門課程，還形成了全球范圍的跨越媒介的哥譚全球社區（The global Gotham community），如今它已經是美國最大的商業寫作教育學校。其課程的一大特點是與時俱進，與產業發展相呼應。例如青少年文學（Teen literature）寫作、游戲策劃寫作等都是近年來選課人數最多的課程。

號角創意寫作工作坊（Clarion Workshop）和奧德賽創意寫作工作坊（Odyssey Writing Workshop）都是專門針對奇幻、科幻和恐怖類型小說與劇本創作開設的培訓機構。其特點是目標明確：出版作品、賣出劇本。這些工作坊高強度、封閉性的課程安排也值得注意。號角工作坊采取強制住宿的模式，學生被要求住在號角公寓里，目的是為了培養小組之間的互動性，打造寫作氛圍濃厚的“作家社區”。號角工坊課程一般為期六周，進行封閉學習。封閉學習期間全天都有安排。早晨用來進行手稿討論，下午、晚上和周末則用來進行個人寫作，課外的時間也被要求與指導老師進行交流。奧德賽寫作工作坊強度更大，甚至打出“瘋狂小說”的旗號。他們對申請者有一定評估，要求必須空出兩個月的空閑時間，放下一切雜念，樹立必勝信心。這種封閉式、職業化，集培訓、學習、創作、交流、產業化為一體的工坊模式值得推廣，可能成為未來趨勢。

三、內容維度：工坊創作論、創意論

（一）工坊創作論

創作論，即研究創作的技巧、經驗與方法的學問。創意寫作工坊的主體內容就是教授創作論，而創作論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就是各種不同類型的工坊指導書。筆者將其劃分為：“分體寫作方法指南”、“創意寫作工坊練習”、“作家創作經驗談”三種類型。

1.分體寫作方法指南

這類指南是最常見的工坊用書。按照其系統性和閱讀難度，又可分為自學指南和標準化教材兩種亞型。

其中，自學指南的門檻較低，不需要工坊導師指導，也可以自助學習。其內容通常是圍繞某個特定文體的創作技巧進行深入淺出的講解。自2012年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陸續翻譯出版的50多本創意寫作書目，大多屬于這種類型［21］。例如，杰里·克利弗的《小說寫作教程：虛構文學速成全攻略》（王著定譯，2011）、杰克·哈特的《故事技巧：敘事性非虛構文學寫作指南》（葉青、曾軼峰譯，2012）、朱迪思·巴林頓的《回憶錄寫作》（楊書泳譯，2014）等；分體創作類型也可能更加細化，例如，弗雷的《懸疑小說創作指導》（修佳明譯，2015）、勞麗·拉姆森的《開始寫吧！科幻、奇幻、驚悚小說創作》（唐奇、張威譯，2015）。還有將寫作過程拆分為不同元素的專項訓練指導書，例如：結構方面的專練，有亞·盧克曼的《寫好前五頁：出版人眼中的好作品》（王著定譯，2013）；人物方面的專練，有維多利亞·林恩·施密特的《經典人物原型45種：創造獨特角色的神話模型》（吳振寅譯，2014）。

標準化教材則更為系統，往往涵蓋多種主要文體的創作方法，并按照寫作過程進行編排，需要在工坊導師指導下使用，對創作論的教授更為科學。例如，Mary Luckhurst，John Singleton編著的《The Creative Writing Handbook： Techniques for New Writers》［22］。該手冊是許多美國大學的本科生創意寫作參考教材。主體部分圍繞語言風格的創意、自我挖掘的方法、短篇小說寫作、長篇小說的創新方法、詩歌的形式問題、新聞報道寫作、舞臺電臺和電影的劇本寫作、編輯和改寫修訂的方法展開，主要是針對分體寫作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提供建議和經驗提示。結尾部分提供了上百本推薦閱讀書目。類似的還有Steven Earnshaw的《The Handbook of Creative Writing》（創意寫作手冊）［23］。這是英國創意寫作專業碩士階段的通用教材，共有48個章節，主體部分介紹分體創作技巧，包括犯罪小說、歷史小說、奇幻科幻小說、幽默故事、兒童文學等敘事文學寫作；還有詩歌、詩劇、長篇抒情詩的寫作；還有舞臺劇、電視劇、電臺廣播劇、電影劇本的寫作；作為心理療愈的治療性寫作，網站寫作、后現代的實驗性寫作等其他新興的或者相對小眾的文體。內容非常全面。

無論是自學指南還是標準化教材，其編寫體例基本都是圍繞：創意激發——元素訓練——修訂和出版的過程，以結構主義理論為基礎，以成熟化的創作成規為主要內容，講授寫作普遍規律。

2.創意寫作工坊練習

這類書是將創作技巧以趣味練習的形式呈現，主要用于突破作家障礙、激發寫作興趣。例如，Bryan Cohen的《1000 Creative Writing Prompts》（1000個創意寫作練習），其實是1000個創作提示，引導工坊學員去觀察、去想象，積累足夠多的意象和靈感。［24］K.B.Adams的《Build 100 Worlds》（100種奇幻世界設計練習）則是設計了100個奇幻世界的基本概況，讓讀者發揮想象補充、續寫。［25］人民大學出版社翻譯的《開始寫吧！虛構文學創作》，也是屬于寫作練習類用書。 這類書屬于預寫作或者創意習慣養成的一種訓練方式，其缺點是，缺少講解，也沒有參考的范文。一般學校工坊會用這些練習書當輔助教科書和作業。

3. 作家創作經驗談

與通用教材不同風格的寫作指導，就是作家經驗談，一般是作家圍繞自己的創作過程談論創作技巧和方法。最典型的例子是史蒂芬金的《On Writing》（寫作這回事）。在創意寫作權威期刊《New Writing》中開有專門的作家創作過程自述和訪談欄目。

作家經驗談的本質是作家將自己寫作的過程暴露出來，為寫作祛魅。如Dan Disney的《幻象的怪獸：一份遲到的漫游指南》詳細記錄了自己寫詩的構思過程，包括靈感來源和草稿筆記。［26］Laura Ellen Joyce的論文講述自己的小說如何從一個女童謀殺案的新聞獲取靈感，由此探討寫作構思中的倫理問題。［27］Neale的論文則試圖超越個體經驗的局限，借鑒弗洛伊德的原始場景概念，解釋作家的靈感來源。［28］

（二）工坊創意論

創意寫作堅持創意第一性，寫作第二性。工坊創意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創意激發機制與操作、創意思維培養兩個方面。

創意激發在工坊教學中占據重要位置。從歐美教材的編寫體例看，開篇必先寫如何自主詩化、如何發現自己的聲音、如何突破作家障礙。例如，Anne Janzer指出，寫作的過程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創意的激發和生成，是右腦控制的，靈感的產生階段，稱為The Muse階段；第二步是抄寫員階段（The Scribe），就是創意用文字表達和展示出來的過程。其中第一階段最為重要，因為創意是寫作的源泉，寫作只不過是創意賦形。［29］紐約大學的故事創意導師邁克爾·拉畢格也說：“寫作是一個分兩步走的過程，通過直覺快速地發現并形成新的寫作材料，這樣你就可以和大腦的創意隨時保持一致；然后運用你分析和重構的能力編輯這些材料。”［30］

創意激發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創意心理學。例如，斯坦福大學教授蒂娜·齊莉格總結的創意機制模型，她認為影響創意生成的因素有六種，分為三大內因：知識、想象力和態度；三大外因：資源、環境和文化。每一種因素都影響著創造力的一個側面，它們相互作用，催生創意的生成。［31］類似的，美國創造力研究權威羅伯特·斯滕伯格在《創意心理學》一書中系統梳理了影響創意表現的六種資源：智力、知識、思維風格、人格、動機、環境，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創造力系統。［32］系統談論創意寫作領域創意激發和創意習慣培養的專著有，美國西北大學教授Jack Heffron的《作家創意手冊》［33］，以及考夫曼編著的《創意寫作心理學》［34］，兩本書都從將寫作納入了創意行為過程中考量。

關于工坊中創意思維的研究，集大成者是斯滕伯格的《創造力手冊》［35］以及Robert Root-Bernstein 、Michele Root-Bernstein合著的《創意天才的思維方法》［36］。目前中國創意學領域研究的人很少，這一領域需要拓展。比如，臺灣戲劇大師賴聲川的《賴聲川的創意學》，還有廣告創意專家李欣頻的《李欣頻的人生創意學》系列叢書。此外，上海大學劉衛東的碩士論文《理解創意寫作：創意、文本、新媒體》以及雷勇的博士論文《創意寫作學中的創意理論與方法研究》都談到了創意理論的中國化可能：利用禪修的方法提升創意寫作靈性。

結語

西方創意寫作工坊研究的熱點、難點與創新點，對建構中國化的創意寫作工作坊理論與實踐體系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價值。依據我國的國情，結合中文寫作的特點、創意寫作學科發展的現狀，借鑒西方經驗，筆者認為，中文創意寫作工坊體系的建設應加大如下四個方面的投入：

首先，加強創意寫作工坊師資建設。完善和推廣中國特色的駐校作家制度，聯合地方作協、文聯、文學期刊和網絡文學企業，嘗試在大學建設“駐校作家工作室”，邀請作協簽約作家、期刊主編到高校擔任創意寫作導師、客座教授，依托文學期刊和網絡文學平臺舉辦“校企聯合工作坊”、“文學作品孵化工作坊”。加大創意寫作碩士、博士點建設，以高校創意寫作學科為主體，以文化創意產業為輔助，培養能寫能教的創意寫作師資隊伍。

其次，面向不同參與者，推廣各種類型的創意寫作工作坊，形成創意寫作工坊社會化系統。創意寫作工坊從高校走出，滲透到中小學基礎教育，進入社區、醫院、監獄、工業區、新型人口聚集區、旅游區、偏遠地區，將創意寫作打造為社會公共文化服務的創意機制。加強療愈型寫作、社會工作矯正型寫作、社區和地方非虛構寫作的研究與推廣工作，依托不同類型的創意寫作工坊，建設創意社區、創意城市、創意國家。

再次，加強中國化創意理論、創作理論研究，研發中國學派的創意寫作教材體系。我們需要以創意本體論整合傳統寫作學與西方創意寫作理論，梳理中國文論與西方文論中對創作有指導意義的理論與方法，在傳統基礎上創新，將西學與中國話語融合再造，研發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產業化寫作教育和嚴肅文學寫作教育兼容的多元化創意寫作教材。

最后，創意寫作工坊應在實踐中與時俱進，開展跨學科、跨媒介、跨藝術的創新實驗，不斷探索。創意寫作應借鑒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傳播學等多學科理論，開展“創意寫作+”的跨學科研究。例如：計算機+創意寫作，即人工智能編劇、人工智能詩歌小說創作；心理學+創意寫作，即創意寫作療愈學、敘事治療；翻譯學+創意寫作，即雙語寫作、講好中國故事的探索；同時，創意寫作應聚焦游戲、動漫、人工智能寫作等新文體的理論探索，在多媒體、VR、AR等新型媒介語境下探索工坊的教學、創作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