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俊文
(蘭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治理”一詞在1989年世界銀行報告中嶄露頭角時還是名不見經傳。或許是“治理”本身品質與現代性社會元素相契合的緣由,才致使“治理”被現代政治學、管理學、社會學所青睞并由此大行其道。從詞根詞源來說,英語的治理“Governance”一詞來源于拉丁語“Guberno”,其原意為統治、引導與制約,其過往含義主要存在于政治哲學和政治科學范疇。20世紀后半期,伴隨著人道主義國際救助的發展研究與歐美福利國家公共危機的產生,治理一詞才在政治學、管理學、社會學與行政學的現代性變革中被賦予了新內涵。
西方政治學家羅西瑙在其著作《沒有政府的治理》中首次給治理下了一個具有現代意義的明確內涵:“與統治不同,治理指的是一種由共同的目標支持的活動,這些管理活動的主體未必是政府,也無須依靠國家的強制力量來實現。”因此,“沒有政府的治理是可能的,即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種規章機制,盡管它們未被賦予正式的權力,但在其活動領域內也能夠有效地發揮功能。”[1](p5)在他看來,治理是一種協商合作機制,其主體未必是政府,協商機制也未必是法治框架內的合法渠道與強制力量。其次,羅伯特在給治理界定六種不同使用范疇時指出,“社會——管理”治理機制是指社會公共事務管理沒有固定的單一權威與權力中心,有的只是政府與社會、群體與個體、公共機構與私營部門之間的協商合作機制。[2](p652-667)除此以外,日本獨協大學名譽教授星野昭吉在其《全球政治學》中把治理分為垂直治理與平行治理兩類,并指出前者是一種正在被現代社會所遺棄的單一國家科層制和權威權力運行的不平等管理機制,而后者在本質層面上是一種非暴力、非強制性的合作機制:“治理是個人與權力機關、社會與私人之間管理共同事務多種方式的總和。”[3](p279)此后,世界銀行與全球治理委員會也相繼給出了其內涵與特征:治理是“為了發展而在一個國家的經濟與社會資源的管理中運用權力的方式”,[4](p3)“治理是個人和公共或私人機構管理其公共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綜合。”[5](p2)西方治理理論雖然分支眾多,但我們能從其紛繁復雜的理論體系中通過抽絲剝繭得出以下共性特征。在治理主體上,超越國家科層制單一治理主體,由來自不同領域的個人、群體、組織、公私機構等權力和非權力的多元主體組成。在治理方式上,參與主體依照互利共贏原則對事關自身利益的國家公共事務進行求同存異、協商合作、化解矛盾。在權力運用上,超越國家權力中心論與權威自主論,國家已不再是單一性權力主體與政治權威合法性單一代表。國家可以參與治理,但必須是非暴力式的協商渠道,國家也可以實施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宏觀政策,但必須放棄一定的權威、暴力手段的自上而下進行立法、決策、行政的相關權力。
“西方治理”在現代意義上的核心理念是非常明確的,即批判傳統國家觀,規矩以科層制政府為代表的單一國家權力運行機制,以社會多元多中心效益的介入消弭國家的主導型權威管控能力。正如梅理安在《全球治理引論》所承認的一般:現代治理所延展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內涵:“不再是監督,而是合同包工;不再是中央集權,而是權力分散;不再是由國家‘指導’,而是由國家和私營部門合作。”[6](p111)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現代西方治理的根本所指在于國家問題,而基礎命題是如何界定國家權能權威的邊界問題。既然治理指涉的是國家問題,那就勢必不會脫離“國家本質”范疇。但遺憾的是,目前學界既有研究要么事實上都無關于“國家本質”,要么對國家治理的唯物史觀理論依據論證,只是依靠他們臆斷的所謂的經典作家關于國家本質的理論內含了階級性與公共性兩層面,而國家治理就是國家公共性、公共職能對其階級性與工具職能的替代與超越。在治理理論上多數表現出權力多元化、國家權能權威碎片化的主張趨勢。不可否認的是,西方治理理論本身反映了特定經濟條件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歷史辯證法。但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它是立于自然法則與自由理念之上的單純性社會本體論、國家公共本質論,所以它所倡導的多元治理理念并不完善,還存在著些許盲區要予以矯正。本文以馬克思主義國家本質論為基點,試圖論證現代西方治理理論所刻意隱蔽的兩重誤區,以區別于學界從權威主義、市民社會主義、多元主義出發論證國家治理的傳統范式。
在西方經濟學中,不管是斯密的“守夜人”國家,還是亞賽柏林的“免于……自由”的“消極國家”,抑或是哈耶克的“內部秩序”,以純自由化市場機制為導向的分權治理模式是存在著內在缺陷的。因此主流經濟學與轉型經濟學也在其后認識到,由市場自我調節機制所衍生的分權化國家治理模式要比強化國家權能、健全法制所帶來的成本更高。在不完善的市場體制中,強勢利益集團通過運用法權空白地帶在攫取社會資源與轉嫁社會風險中使國家政策偏離公共取向并對國家權威與合法性造成隱性沖擊已是政治常態。因而對社會分權放權并非是沒有界限的,社會與國家、權利與權力并非是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
源于西方的多中心治理要求國家放權,但不應忽視過度放權所產生的負面效應,國家治理應當考慮利益多元與國家權能權威之間的相互關系。雖說國家權力過分集中將是現代國家治理的最大敗筆,但在階級社會,國家權力集中與國家本質是相伴而生的。國家集權,特別是垂直型、中心輻射型集權(中央集權),實際上是國家本質的根本要求、內在屬性與質的規定性。西方多中心治理一味追求“超階級”權力分散扁平趨勢而忽視兩者之間的固有聯系顯然是有問題的。
就國家、公權與集權的相互關系而言,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公權是國家存在與發展并確保其階級性存續的深層根源,公權的設立是國家產生的基礎,而國家的形成又是公權集中的必然結果,因此國家、公權與集權是相伴而生的。三者的相互關系在人類歷史演進歷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具有普遍性且代表社會整體利益的公權最初來源于人民大眾,但隨著人類社會由自然分工步入社會分工,公權實際上已經異化為了特殊的階級權力。對此,恩格斯曾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明確提及,這一現有公權已經超出了氏族武裝力量的原初含義,而“構成這種權力的,不僅有武裝的人,而且還有物質的附屬物,如監獄和各種強制設施。”[7](p190)在《集權和自由》一文中,正是意識到只要私有制不滅,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國家就是一方制約另一方的強制力量,恩格斯才會明確認為,古往今來一切國家不管是專制還是共和政體都在不遺余力地實現集權:“集權是國家的本質、國家的生命基礎。”[8](p236)國家(統治階級)之所以最大程度追求集權的初始根源在于階級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還不足以自動消除階級差別和對抗結構,于是“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9](p170)但凌駕于社會之上的這種力量是存在先天缺陷的:國家雖然產生于維護社會秩序的公共需求,但它卻是在與其他社會政治力量的浴血奮戰中建立的,因而“它照例是最強大的、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國家。”[9](p172)這說明階級國家首先就是一個不能涵蓋全體社會成員并且有著生存與發展需求的代表特殊利益的局部群體組織,而且,凌駕于社會之上的這種力量自身就是一種在群體關系對比中形成的制約力量,其使命宗旨在于“使得財產所有者階級能夠保護他們的財產并且掌握政治權力。”[10](p116)這一缺陷也是恩格斯界定國家時為什么說它同時又是一種異化物的原因。通俗地說,自國家產生以來,公權基于制約力量與謀生手段寧可戰爭流血而只專有不讓渡、只強化不削弱,說到底,階級利益是一切國家集權的根本原因所在。在當今社會,經濟發展使得國家與社會關系在超出二元極端對立中出現了微小的協調趨勢(政治民主與民主政治),有鑒于此,國內有不少學者曾一度陷入了弱化國家權能權威的西方思維中,而這顯然是錯誤的。無論國家權力體系結構如何多元、公權運行如何分散,它都會存在著一個權力中心,存在著集權。當前國家治理中社會層面的諸多高成本、低效率、甚至是無效領域都恰好印證了國家權能權威的合乎邏輯性,社會自主與國家權能權威在現代治理中應該是并駕齊驅的兩方面。
盡管權力集中是國家本質使然,但集權并不意味著國家公權可以無限放大。因為當公權缺乏規約監督機制而越界膨脹時,權力集中反而會為專制、自由裁量、尋租與政治腐敗提供生長土壤。對于集權弊端,馬克思恩格斯在肯定集權根源性的同時也意識到集權難以消除的內在矛盾及其對國家產生質變效應。他們認為公權依照初心本應該維護共同利益,但卻在私有制社會里被異化了,直接與人民大眾分離且對立:“表面上高高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國家政權,實際上正是這個社會最丑惡的東西,正是這個社會一切腐敗事物的溫床。”[11](p54)從公權異化的根源層面來說,公權源于人民大眾,是控制約束矛盾、維系政治秩序的公共性強制力量。但國家產生后管理國家公共事務畢竟是一個專業化的復雜過程,所以“只能委托給一個受過訓練的特殊階層。”[11](p96)而當公權被具備私利的特殊階級所掌握時,前者就會在自身需求中背離其原始價值取向而成私人工具,其結果就是“為了追求自己的特殊利益,從社會的公仆變成了社會的主人。”[11](p12)一言以蔽之,“正因為集權,才不可避免地使國家超越自己的范圍,使國家把自己這個特殊的東西規定為普遍物、至高無上者。”[8](p397)階級利益讓公權在發生變異與脫離本相中成為反向實現政治統治與階級利益的特殊工具,所有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致使國家成了名副其實的虛幻共同體。所以,就其實質而言,階級性依舊是公權跳躍公共領域走向異化的深層根源。
就集權與分權的關系而言,鑒于集權很有可能在變異失靈中反向危及國家統治,所以以政治民主為載體向社會分權讓權就起到制衡作用。對此,經典作家曾言道:“分權不過是為了簡化和監督國家機構而實行的日常事務的分工罷了。”[12](p224)但他們同時也強調,以民主、平等、選舉為形式的分權模式只是階級國家虛幻的外在表征。一來階級利益把國家政權框定在階級內部而不會共享權力(王浦勛認為,公權基于共同利益的公共非營利性而具有階級性、專有性與排斥性),二來即使以民主形式讓渡權力那也只是統治階級內部的權力配置:“資產階級的憲法說,‘擁有財產的人和乞丐是平等的’這就是資產階級的自由。這種‘平等’把國家統治權交給了資本家階級。”[13](p282)因為作為社會維穩機制,分權民主既是階級統治的高級形式,同時也是外部力量顛覆階級政權的有利條件,因此這從根源上決定了政治統治的優先性、真實性與社會分權民主的有限性、欺騙性:“在真正的民主制中政治國家就消失了。這可以說是正確的,因為在民主制中,政治國家本身作為國家制度,已經不再被認為是一個整體了。”[14](p41)從分權民主產生的歷程看,是生產方式的不斷變革與協作分工的持續優化致使社會在自身內部的分化與重組中發展壯大,而社會進步則在階級關系對比中迫使統治階層不得不在規范自身權能邊界中賦予前者一定自主性,并以分權放權于社會的民主形式來保證其政權統治的合法性,如以平等、選舉、公決、代議、監督等民主形式來“在國家與人民間建立起雙向的權利義務關系。”[15](p2)這一過程實質在于經濟發展在引發階級力量關系對比失衡的情況下,國家通過擴展其公共性來重新調整社會利益關系格局以確保社會安全和階級利益,而這也同步帶來了現代國家的民主政治與政治民主。所以就分權民主的本質而言,它本身依舊被框定于階級利益之中。可以說,在私有制社會,集權與分權基于階級利益是內容與形式、本質與表象的關系。
毫無疑問,西方國家治理論的產生與當代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結構的變遷有著直接的關聯性。進入近代以來,隨著社會資源與社會風險分配市場化、多元化,社會在持續壯大的同時,其同步增強的自利性、組織性與自主性要求國家在優化管理體系中重新定位權力與權利之間的合理邊界。確切地說,西方治理理論希冀通過優化國家管理體系來為當今社會復雜問題提供一套合作化、大眾化解決方案,其理論中樞在于政治生活的民主化與國家權力的社會化,并力求通過不同階層、群體、個體之間的協商合作來實現對事關自身利益的國家公共事務管理。然而,它卻同時以理想化的思維邏輯忽視了國家本質的規定性與國家權威權能在當今社會發展中的重要作用。應當說“集權是國家本質的根本要求”;應當說國家集權程度、權能邊界大小與國家“權能效益”并非同一概念,限權不一定會帶來高效益,集權也不一定導致低效益;應當說民主參與和國家權能作為現代國家治理的配套元素應該是同等并兼的,民主政治并非是一個非要削減國家權能權威的矛盾過程,兩者對國家治理的實際作用其實是交互相容的。
事實上,民主政治由于本身復雜因素而并不排斥國家威能。在治理實踐中,來自不同階層的參與主體實際具備了不同政治資源、素質與倫理價值觀,而力量多維的支點平衡與秩序維持就需要依靠權能健全的政治權威來規制管控。以中國治理經驗為例。鑒于計劃經濟時期國家權力高度集中一體化并且全能全位的治理模式壓制了社會生機與市場活力,所以改革之初國家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體制改革是以市場化分權的形式來實現的。這對于突破傳統單一過度集權體制與激活經濟社會發展活力具有正向價值,但這種市場化分權改革方式也存在著明顯弊端。如分權改革在制度供給缺失與行政自由裁量市場化的前提下,我國地方政府的利益競爭指標開始架空國家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地方、部門與個人利益最大化致使公權在變異中滋生腐敗,國家一度陷入了“諾斯悖論”中的利益國家,社會在貧富差距持續擴大化中一度丟失了公平與正義,社會道德倫理底線在經濟利益前一度跨越良知良善而幾近崩潰。當然,這并不否認分權治理的偉大功績,40年改革開放的空前成就也是歷史有目共睹的。但同樣不能否認的是,我國依舊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無論從現階段生產力水準、經濟社會關系結構、意識形態多元抵觸的各自領域來看,還是從市場經濟對人類歷史文明的貢獻來看,國家權能權威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當然,集權必然是適度集權,現代國家集權不同于以往政治獨裁,其顯著特征就是集權與分權的合理配置。至于兩者在國家治理中的邊界問題,本文認為事關社會整體利益的政策法律應該實施集權體制以實現公平正義,事關地方權益的具體事宜應該堅持分權體制以實現效率最優。
但就國家事實而言,只要私有制存在一天,只要國家依舊是資本邏輯與產權合法運行的后盾力量,只要國家依然是確立各種制度、打擊恐怖勢力與維護公共安全的政治權威,那么集權就如恩格斯所說依舊是“國家的本質特征”。在借鑒西方治理理論中,明智之士不應該排除國家本質僅從國家公共性與社會向度的單性層面來進行考量,否則就會以現象論證本質,忽視了國家本質、集權與治理之間的關系,抹殺了國家權能權威存在的客觀依據。總之,西方多中心國家治理講求主體多元化、權力扁平化,這是人類政治文明的發展趨勢,但卻在現階段生產力發展的標尺上還得不出公權式微與碎片化的邏輯結論,因為很明顯現代社會人們利益的實現形式依舊不超越馬克思在《資本論》關于“像野蠻人一樣”的經典論斷,而這也是國家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合理性與合法性的邏輯所在。
從西方國家治理的立論邏輯來看,其產生是以資本主義新變化否認國家本質及其工具職能為前提的。國家作為一歷史動態范疇,其發展性勢必引起質疑。早期批判理性主義創始人卡爾·波普(Carl Pope)曾在其《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強調:馬克思曾對法在國家功能中的闡述顯示他是一個功能主義者,但從他對國家、法的階級性批判顯示他又是一個本質主義者,馬克思“不提他對國家、法律制度、政府的功能有什么要求和建議,反而問:‘什么是國家?’這意味著他試圖要發現法律制度的本質性功能。”[16](p787)波普不僅否認國家階級本質,而且否認國家本質對國家職能的根本規定性,并以此為據在強制分離兩者中舍棄了國家本質層面。這種剔除本質以留存職能的研究范式,為其后歐美實用主義鼓吹超階級國家公共本質論開辟了道路。實用哲學集大成者杜威及其得意門生悉尼·胡克認為:“根據功能性概念來說,國家就是它的所作所為。”[17](p112)而非馬克思所談及的“國家是什么”的問題,因此國家“一項有利于工人的勞動關系法案不顧雇主們有組織的反對而獲得通過。”[17](p112)的行為與“國家是什么”無任何關系,更別提“國家是什么政治統治”的暴力機器了。在他們看來,國家只是一個“技術化”“價值中立”的協調各階層的公共管理機構。對此,歐共創始人之一的卡里略就曾批判到:這種國家“排除政治和社會斗爭的領域,僅僅置于技術發展所需的沒有階級性的、有效能的無菌地帶。這些觀點是對現實的歪曲和混淆。”[18](p16)
那么,現代資本主義真如悉尼·胡克所說是一個公共管理機構嗎?西方國家治理趨勢真是對國家階級性與工具職能的否定嗎?
對于此類問題應予以辯證視角。伴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提升與資本國家對社會利益關系的局部調整,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社會結構在產生變化的同時也引發了統治形式的微變。當今資本國家普遍以壓縮政府行政權限、干預范圍的形式賦予社會自由權利;在擔責各種基礎設施與創造大眾娛樂中滿足社會公共需求;并在國家立法、政策制定、管理體制創新與福利支出上的公共性日趨凸顯。但需要明確的是,這種變化并未從根本上超出私有制國家階級本質,也并未超出唯物史觀兩位創始人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經典論斷(兩個絕不會、兩個必然)。因為其調控社會利益關系背后的私人生產與社會生產內在矛盾、商品與貨幣關系規律、雇傭與勞動生產形式、資本流通及其實現規律、剩余價值生產與生產資料占有形式、資本積累與經濟危機規律以及貧富兩極化格局都一直未曾改變。資本邏輯與階級利益依舊是隱藏在國家整合社會資源與調控社會利益結構背后的總樞紐。
當今資本主義國家就像“生產利潤”一般價值中立,其表面是生產投資預付資本與生產成本之間的前后差額,但實質卻是隱藏在生產領域內購買活勞動擴大再生產的增值資本和分配領域內替代剩余價值的剝削形式。西方壟斷資本主義代表人物詹姆斯·奧康納(James O'Connor)曾在其《國家財政危機》一文中提道:當今資本主義社會支出在短期內有效地緩和了社會矛盾,但私有分配機制最終致使公共支出變為了資本的營利性積累與再生產前提。這種既要維穩又要盈利的合法性悖論使國家公共職能空虛化、公共決策集團化、公共管理市場化、公共服務私人化,國家公共管理陷入了“管理危機”,而這種危機“根源于壟斷資本主義生產自身的矛盾”,[19](p40)這一理解顯然與唯物史觀高度吻合。近代以來,伴隨著自然科學與技術革新的突飛猛進,西方傳統工業開始走向電子信息工業,再加之有條不紊地市場體系,工業資本已經超脫實體轉化為了知識、信息、網絡金融等虛擬資本,即變為了拋棄一切外觀形式影響的“純粹私有制”。這一純粹性私有制不但使得資本主義國家成為在階級社會中最先進的國家,而且這一“利維坦”以最完善的公共職能保護著資本階層利益。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公共屬性與公共職能逐步放大,一來是國家應對社會經濟發展復雜性的體現,二來也是國家強化其工具職能的有效形式。國家治理職能的凸顯并非意味著國家對其階級性與工具職能的替代,說到底,這與資本主義現代純粹性私有制是并行不悖的。這一點,兩位創始人在其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早已闡明:“現代國家是與這種現代私有制相適應的。”[20](p583)當今世界,資本國家工具職能的運用雖不像以往那么慣性化、非人道化,但其本質未變。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與阿富汗戰爭哪個不是國家工具職能的重要體現?又有哪個不是頂著國際利益的幌子為國家利益確切地說是為資本階層辦事呢?有鑒于此,資本主義國家治理首先就不是對國家本質與工具職能的否定。
從關聯性上看,國家治理反映的是國家與社會的調試關系,能多大程度調試兩者關系實際受到國家本質(階級利益)的限制,因此資本主義國家治理的調試程度在私有制條件下是有限的。這一論斷并不否定現代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巨大變革。從壟斷資本主義時期看起,首先是大蕭條后凱恩斯主義國家干預政策(如社會工程、公私合營、特許壟斷、貸款津貼、局部國有化)和高端科技的廣泛實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矛盾的緩和留足了空間,其次是以財政支出、社會福利和以金融、關稅、累進稅等調節手段為形式的國家積極補償政策又為其社會關系的調整提供了回旋余地。然而,其實質依然是階級國家維系資本邏輯與階級利益分配格局的有度調試,因為其積極補償政策時斷時續遭遇了結構性危機與失靈弊病,是私有資本過分占據生產要素所造成的過剩與需求判斷失誤的結果。為走出困境,20世紀70年代英美國家又在宏觀經濟政策微觀化中恢復了自由主義的歷史王座。以倫敦學派、貨幣學派、供給學派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力求限制國家干預并使國家積極政策市場化,其經濟措施在解決結構弊病與市場失靈問題中無疑又同步激化了社會矛盾。進入21世紀以來,西方國家在微觀與宏觀經濟的綜合協調中不但克服了各自弊端,而且國家政治也在強化干預管控與協調多元參與中出現了復合型治理結構。雖說當今西方國家適時協調國家與社會關系,但受私有生產關系與階級利益的雙重作用,西方國家其實并未構建起一套能真正調試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持久性治理方案。資本主義所有制、國家政治體系與社會結構之間存在著難以彌合的巨大鴻溝,階級本性與私有制內在弊病使國家與社會關系被拓上了不可調和的烙印。不解決私有制與建立其上少數人的上層建筑,不管政策措施何等高效,其本身就決定著國家與社會的根本對立與有限的調試范圍。這也是為什么西方國家屢次面臨社會權責模糊與權益對立沖突治理困境的主要原因。兩位經典作家早已論證,一切根源在于資產階級革命的狹隘性:“市民社會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統治,就是一定的階級從自己的特殊地位出發,從事社會的普遍解放。”[21](p12)
既然資本主義國家無法實現國家與社會的真實統一,那么在馬克思恩格斯視域中,何種社會何種治理形式才是對國家階級本質的否定呢?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治理是否應該具備工具職能呢?
上文提及,馬克思恩格斯把集權視為國家本質特征,是與社會的內在缺陷密不可分。這點盡管沿襲了西方政治哲學傳統(尤以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和霍布斯叢林狀態為顯),但馬克思恩格斯并未使用抽象思辨去解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現實矛盾。相反,創始人基于人類社會發展規律主張建立一種代表絕大多數人利益的新型“社會共同體”來實現對國家階級本質的徹底否定。在這一共同體內部,不但生產力高度發達、社會財富充分涌流、人的發展即人的本質。而且這時的國家與社會同體同構,國家不但在“自行消亡”中實現了其階級性向其公共性與公共職能的全面復歸,而且全體公民都能實現對社會公共事務的平等管理。
兩位創始人的“社會共同體”思想的現實原型為巴黎公社。后來他們在《法蘭西內戰》一文總結革命經驗時就提及:巴黎公社之所以超越“虛幻共同體”,原因在于它“是工人階級的政府,是生產者階級同占有者階級斗爭的產物,是終于發現的可以使勞動在經濟上獲得解放的政治形式。”[11](p59)而這一真實共同體的目的在于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暴力機器代之以工人階級政權,并通過工人專政來消滅階級差別與建立其上的階級壓迫、階級剝削。因此,相對于以往任何階段上的任何國家形態,特別是對于資本主義國家這一人類階級社會的“最后對抗性”政治形式來說,“社會共同體”的實質意義在于“社會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把它從統治社會、壓制社會的力量變成社會本身的生命力。”[11](p95)這種新型社會或國家(共產主義第一階段)是自原始社會后期國家與社會分離對立以來在人類歷史上兩者矛盾的真正解決,它以階級利益的徹底摒棄和國家公共性的終極回歸代表著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利益與根本利益。“社會共同體”思想是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為何具備階級性以及何時揚棄其階級性的科學理論,它除了能給當下西方治理理論當頭棒喝外,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治理發揮工具職能(人民民主專政)的理論依據。
在當前國家治理問題上,國內有部分學者借引西方理論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具備工具職能是持否定態度的。他們片面認為國家治理與政治統治根本對立,以現代政治文明為標準,專政是與民主、法治背道而馳的早已被歷史丟棄的糟粕因素,所以建設法治國家、民主國家就應該排斥具有專政性質的政治統治。[22](p60-70)可問題在于國家治理與政治統治、民主法治與人民民主專政是根本對立嗎?放棄了政治統治,誰又能問心無愧的給中國革命、建設與改革做出偉大貢獻的愛國者一個合理的交代?誰又能為中華民族光輝歷史的綿延存續與萬古長青負起責任?中國國家治理之所以不能放棄政治統治,其根本原因在于現階段生產力水平還不足以解決所有問題,我國依舊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對于社會主義國家來說,國家運用工具職能的依據在于人民民主專政作為無產階級專政的重要形式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基本制度,利益分配不均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的真實寫照。”[23](p53)而這與兩位創始人的“社會共同體”思想、無產階級專政理論不謀而合。
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建立“社會共同體”思想在1848年歐洲革命前后存在著一個明顯的轉變。《共產黨宣言》以及此前相關文獻言道無產階級歷史使命是參加民主革命,并通過建立各階級聯合執政的“社會共同體”來完成消滅階級壓迫的終極任務。但這一思想伴隨著1848年歐洲工人革命的失敗而變為了通過“無產階級專政”來實現。對此,馬克思曾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德國革命與反革命》等著作中提及:民主革命沒有完成的情況下,資產階級就已經開倒退車了,工農聯盟成了革命的犧牲品,因此無產階級革命戰斗口號應該為“推翻資產階級!工人階級專政。”[21](p400)盡管這一時期馬克思已經闡明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任務:“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9](p547)但卻并未與共產主義發展階段理論結合起來,這一情況直到1875年《哥達綱領批判》一文才得以系統論證。他指出,由于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剛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脫離出來,因而前者“在各個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離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24](p304)不可避免地保留了些許諸如社會分工、體力與腦力勞動形式差別、城鄉差距、貧富差距等“資本主義權利”,所以“同這個時期相適應的也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時期,這個時期的國家只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24](p304)(關于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學界一直存在爭議,本文比較認可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一文中將馬克思所講的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稱之為社會主義社會的劃分)。當今中國雖然不存在階級根本對立,但受初級階段生產力發展水平及建立其上的所有制結構、社會關系結構與意識形態結構的制約,我國依然具備使用國家工具職能的現實基礎。新時代國家治理,面對利益失衡與利益固化;面對價值觀滲透與倫理道德顛覆;面對民族分裂與臺獨勢力;我們只有捍衛好馬克思主義與無產階級專政;只有捍衛好中國共產黨的核心地位與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只有努力把國家權威、國家整合同人民民主、人民參與相結合;我們才能走出一條既符合中國國情,也符合時代形勢,更加符合社會主義基本原則的特色道路。
在唯物史觀兩位創始人看來,只要國家存在的基礎尚在,國家依舊只是少數人維護特定利益的暴力工具。作為國家公共職能,國家治理具備國家的一切特征,國家才是其本體與主體。西方治理理論通過否定國家本質,旨在代表局部利益的虛假民主范圍內來實現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根本統一。確切地講,在私有制與階級民主范圍內,企圖通過構建遮蔽對立結構的市民社會公共價值體系與掩蓋階級本質的政治民主體系來調和國家與社會在根本上對立的關系,這縱然是經濟發展與統治需要,但不得不說這一理論由于不符合國家本質而很難得到實效落實,即使能落實,也是困難重重。因而它所主張的多中心治理、權力扁平化邏輯只是掩蓋國家本質、緩和階級矛盾與潤色社會浮躁情緒的虛妄言論。我們應該據此明白,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國家既是民主權利不徹底的階級國家,也是從根本上不能協調統一的對立型社會。在那里,條件與存在、價值與本質、自由與法治的對立紛爭是社會發展的一貫常態。正是有此國情,它們才會在國家與社會的現實問題上強調民主化互動機制與多元協商治理格局,因為別無選擇。現階段資本主義國家的部分治理措施及其有效性大部分原因歸結于科學技術進步與國民價值引導為其社會利益關系的調整帶來的巨大的潛力與空間,但其根本歸向依舊是既有生產關系結構與階級利益分配格局,因此西方治理理論虛有其表。
作為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是馬克思主義“社會共同體”治理觀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具體體現,與資本主義國家治理觀有著本質的區別。一方面,我國始終堅持人民民主專政,盡管采取了代議制的間接民主而非馬克思恩格斯眼中的直接民主,盡管政治文明建設依舊面臨著一些不可抗拒的時代因素與發展條件,但我國憲法規定人民群眾是國家的主人,任何守法公民都有權利義務通過合法渠道參與國家公共事務管理,其本身含義范疇已經超越了西方多中心的有著雄厚經濟實力與巨大政治影響力的多個資本集團共同參與的治理本質。另一方面,盡管我國根本大法規定全體公民享有平等權利,盡管我國階級性體現為全體人民群眾的共同意志、根本訴求,國家治理是維護人民民主、發展人民群眾根本利益與鎮壓敵對勢力的國家特殊形式。但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的制約,無限夸大國家公共性而否認國家工具職能與削弱國家權能事實上不符合無產階級專政理論與中國現階段基本國情。源于西方治理的多元主體論,一來與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民主專政的治理主體內涵、性質、范疇不同,二來治理主體多元論忽視了社會生產力發展的階段性,未認識到國家在現階段治理中依舊是超越社會、市場、群體與個體等多元主體進行整合社會資源與調整利益結構的權威自主力量。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表明,國家治理只有跳出私有制結構,在“社會共同體”中堅持人民民主專政與人民當家做主,才是對國家階級本質的徹底揚棄,才是對國家與社會、階級性與公共性、權力與權利關系之間矛盾的真正解決。改革轉型期間黨和國家反復強調“既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也絕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因此我國國家治理絕不能簡單移植西方理論。新時代國家治理理論的構建,應該基于國情,結合時代,發展出一套既能體現國家權威又能保證社會自主性的綜合性理論方案,從而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與最終真正實現“社會共同體”社會提供不竭的復合型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