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杰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馬克思從不抽象、超驗地考察一個概念的內涵。在對資本主義起源的認識中,他總是試圖將其置于特定的、具體的條件下,作為一個暫時的歷史過程進行考察,該原則否認終極的、永恒不變的東西存在,也避免了對資本主義的超驗性理解。在對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起源三次不同闡釋的梳理中,文章發現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呈現出批判性漸趨增強以及對歷史規律作用范圍日漸清晰的特征。尤其是《資本論》1卷“所謂原始積累”作為馬克思最為全面與科學闡釋資本主義起源的版本,卻由于結構安排與敘事方式引起學界的討論與爭議,學界的討論與爭議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同時因為缺乏對歷史性解釋原則的堅持而遮蔽了“所謂原始積累”章的真實關切。馬克思在《資本論》1卷的前23章節中對剩余價值秘密的分析、資本積累的闡釋體現了資本運動“完美無缺的邏輯是怎樣展開的,它是怎樣大致符合擺脫了歷史的形式以及起擾亂作用的偶然性的歷史過程的”,[1](p24)末尾兩章卻拋開“凈化”的歷史環境,用歷史敘事的方式對典型的英國資本主義起源進行具體考察,其核心正是要對資本主義一般規律的作用范圍做出歷史界定,超越了黑格爾的泛邏輯主義方法論。只有站在這一廣闊的問題視閾中,才能清楚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做出科學闡釋的真正要義。
關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的論述,我們一般比較關注的是《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內容,尤其是《資本論》1卷末尾“所謂原始積累”章節中對原始積累秘密的揭露。其實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馬克思就從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一般層面研究了資本主義起源的形成條件與未來趨勢,由于此時他還未深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認識資本運動的一般規律以及原始積累的問題,因而形成了與《資本論》及其手稿較為不同的認識。
《形態》中,馬克思主要以分工和所有制為基本分析框架構建起資本主義起源的最初版本。此時,資本在馬克思那里作為一個并不十分明晰的概念存在于以分工為核心的各社會發展階段中,且表現為不同的社會形式。“分工從最初起就包含著勞動條件——勞動工具和材料——的分配,也包含著積累起來的資本在各個所有者之間的劈分,從而也包含著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分裂以及所有制本身的各種不同的形式。”[2](p579)在中世紀行會制度下的城市中,馬克思將資本解讀為自然形成的資本,“它是由住房、手工勞動工具和自然形成的時代相襲的主顧組成”[2](p558)此時的資本體現為一種物,直接同占有者的勞動產品連接在一起,由此稱之為“等級資本”。分工的進一步擴大造成生產和交往的分離,商人階級的興起在促進工場手工業擺脫行會束縛的同時,其貿易活動量的增加與拓展引起“活動資本”數量的迅速上漲。在馬克思看來,“活動資本”相比較于“等級資本”不但在數量上具有優勢且在質上更具現代意義,因此,資本正逐步褪去它原來所帶有的那種自然性質,向現代意義上的資本發展。伴隨商業與工場手工業逐步集中于英國,以及世界市場的開辟,舊的工業生產力已經不能滿足市場需求,大工業應運而生。工業資本最終在工業與機器、技術的聯合下占據主導地位。至此,真正具有現代意義的資本——工業資本——最終形成。
在馬克思那里,資本的意蘊在分工的不斷發展下由“等級資本”向“活動資本”到“工業資本”的演變揭示了資本主義誕生的歷史過程。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馬克思傾向于將資本看作是存在于各社會階段的物質生產與交往中,只是在不同階段才表現為具體的特殊形式。如若照此理解,資本或許可以被解釋為貫穿人類社會發展始終的一種財富積累模式的產物,那么資本就可能具有一種如同自然規律一般存在的合理性,但這樣便無法說明馬克思意義上的“資本”與國民經濟學家的“資本”有何本質不同,更無法解釋資本滅亡的必然趨勢。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馬克思將資本生成史與資本現代史明確分離,并提出在資本生產方式確立之前的各種社會形態中并不存在資本。“資本生成,產生的條件和前提恰好預示著,資本還不存在,而只是在生成,”[3](p108)該過程屬于資本的洪水期和歷史前提,在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稱之為資本。“在創造剩余資本1之前存在的條件,或者說表現為資本的生成的條件,不屬于以資本為前提的生產方式的范圍,而是資本的史前階段,處于資本以前的時期。”[3](p109)在馬克思看來,創造剩余資本1的部分(非剩余資本G0)①日本學界將資本的非剩余資本G0產生出第一個剩余價值g1的循環過程理解為“第一循環”或者“本源循環”,產生出G1和剩余價值g1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首次循環;G1加g1再投入到第二次循環“第二循環”或“本來循環”產生G2和g2,以此類推形成資本積累過程。就是資本的原始積累。馬克思此時對G0究竟來源于什么的回答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集中表現在:“資本家要成為資本,就必須把通過他本人的勞動或通過其他方式(只要不是通過已經存在的過去的雇傭勞動)創造出來的價值投入流通”,[3](p108)“如果說貨幣或自為存在的價值最初生成為資本時,要以資本家作為非資本家時所實現的一定積累——靠節約他自己的勞動所創造出的產品和價值等等——為前提”。[3](p108)他在這段闡釋中釋放了兩個關鍵信息:(1)馬克思已經不再將資本看作是各個社會階段的存在物,而是將其嚴格限制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批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為資本的永恒性和自然性所做的辯護;(2)部分接受了國民經濟學家將資本來源看作是潛在資本家辛勤勞動、勤儉累積的主張。即馬克思否認了資本如自然一般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時卻幾乎接受了資本來源的合法性。
但是,貨幣財富的累積并不能自動生成為資本。它只有在能購買到自由的工人以及能找到這樣的生活資料與材料時,貨幣財富才能轉化為資本,即“資本的原始形成只不過是這樣發生的:作為貨幣財富而存在的價值,由于舊的生產方式解體的歷史過程,一方面能買到勞動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也能用貨幣從已經自由的工人那里換到活勞動本身。”[3](p160)所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得以確立的前提條件包括:(1)勞動者同土地、工具等生產資料的相分離;(2)積累了能吸收剩余勞動的原始資本;(3)以上兩者可以自由的交換關系;(4)剩余勞動的原始資本以實現價值自行增殖、創造貨幣作為最終目的。[4](p456)雖然這一論述基本構成了《資本論》1卷中“所謂原始積累”的主體思路,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此時的關心對象并不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如何發生了分離,而是資本如何實現將“大量人手和大量工具結合起來”。[3](p161)由此造成了馬克思對原始積累非剩余資本G0的漫不經心。
《資本論》1卷末尾“所謂原始積累”章節形成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誕生條件考察的最終版本,也是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最為熟悉的版本。馬克思延續了《手稿》中將資本區別為資本形成史與資本現代史的主張,但在描述上將其置換為原始積累與資本積累兩個不同的稱謂。原始積累就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得以誕生的歷史條件與過程的具體考察。“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5](p822)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考察主要通過三部分來完成:
第一,以歷史敘事的方式將已經確立資本主義制度、且發展較為成熟的英國作為其研究對象。原始積累的過程主要表現為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剝奪,且體現為“征服、奴役、劫掠、殺戮”[5](p821)的特征,完全否定斯密對“預先積累”做出“田園詩式”般的假設。同時,馬克思認為這種剝奪歷史不可一概而論,各個國家因為自身內部結構的差異、不同的發展階段與所處環境的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的形式。
第二,通過對英國歷史中具體的勞動者與生產資料被剝奪、貨幣財富迅速集中的過程來展現原始積累這一歷史運動。英國通過立法、宗教改革、“光榮革命”等方式實現了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直接剝離,使大量勞動力拋向城市,將其固定在雇傭勞動市場上;國家力量與殖民制度、現代稅收制度、信貸制度等相結合造成貨幣財富的最迅速集中,在時間上加速了封建制度的崩潰。馬克思也由此將資本主義的誕生稱之為“資本來到人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5](p871)
式中,b0、b1、b2、…bi為待估的回歸系數,i為樣本序號,ui為隨機誤差。若隨機誤差總體服從N(0,σ2)分布且相互獨立,則可在總體的觀測樣本下以最小二乘法估計待定系數b0、b1、b2、…bk。
第三,對資本主義積累必然滅亡的歷史趨勢的論證。馬克思將原始積累過程指認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取代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所有制的過程,前者建立在后者滅亡的基礎上。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本身內在規律的作用必將引起資本的集中與壟斷,“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敲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5](p874)即現代資本主義私有制最終造成對自身的否定,重建個人所有制。
在對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何以誕生的三個版本進行簡單梳理后,我們發現馬克思從未孤立、抽象地考察一個概念的內涵。馬克思在堅持歷史性解釋原則的基礎上,首先把資本主義的誕生、發展與滅亡置于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將它作為一個暫時的歷史階段進行考察,否認資本主義的終極存在與永恒性,批駁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對資本主義永恒性所做的辯護;其次,把資本主義誕生條件的形成看作是歷史發展的產物。資本自身生成的前提條件,貨幣所有者和自由勞動力的出現是許多次經濟變革的產物,是以陳舊的生產方式的滅亡和社會勞動生產力的一定發展為前提而形成的歷史產物,否定了資本主義自然規律般的天然存在。更為重要的是,三個版本之間的差異性一方面揭示出馬克思在該問題上批判性的漸趨增強,另一方面表現為對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性考察揭示了他在歷史規律作用范圍的規定上日益清晰明確。
第一,批判性漸趨增強。馬克思對資本原始積累來源問題的不同回答折射出他關于資本主義起源批判性態度的逐漸增強。在《形態》中,馬克思將資本劃分為“等級資本”“活動資本”“工業資本”三種形式,分屬于不同的社會階段,其中“活動資本”經過技術進步與世界市場的發展而發生向“工業資本”的質變,即“大工業創造了交通工具和現代的世界市場,控制了商業,把所有的資本都變為工業資本”,[2]資本才最終褪去它自身的自然形成的性質,將自然關系轉換為貨幣關系之后,資本主義私有制最終得以建立。因此,按照馬克思本人此時的說法來看,資本早已以某種方式存在于封建主義的縫隙中,當分工與交往的進一步擴大,它才以某種方式沖破封建制度的束縛而具有資本的最本質特征。
在《手稿》中,馬克思傾向于接受國民經濟學對“預先積累”的假設,即第一個資本家資本的獲得是勤儉節約的結果。雖然馬克思也提出還存在其他的貨幣財富累積方式,但他對此并不十分關心,此時馬克思關于原始積累關注的重點在于尋找“結合”點,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確立所需的條件如何結合起來的因素,“資本只不過是把它找到的大量的人手和大量工具結合起來。資本把它們聚集在自己的統治之下,這是資本的現實的積累”,[4](p503)而國民經濟學中“預先積累”的田園式節儉說恰恰符合馬克思此時的闡釋邏輯,但同時它也造成了資本的誕生似乎含有某種天然合法性,對資本的批判出現弱化的傾向。
《資本論》1卷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重釋揭露了資本主義誕生的暴力性,也實現了與國民經濟學的最終決裂。馬克思將原始積累的過程在政治經濟學中發揮的作用比擬為原罪在神學中的存在,揭示了原始積累并非如國民經濟學家所描繪的“勤勞的、聰明的,而且首先是節儉的精英”般“田園詩式”的歷史過程,而是殺戮與暴力構成了貨幣財富累積與雇傭勞動形成的主題。“掠奪教會地產,欺騙性的出讓國有財產,盜竊公有地,用剝奪法、用殘暴的手段把封建財產和克蘭財產轉化為現代私有財產”[5](p842)造成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剝離,“這些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過鞭打、烙印、酷刑,被迫習慣于雇傭勞動制度所必需的紀律”[5](p846)將失去生產資料的勞動力強迫性的固定在城市中,“美洲金銀產地的發現,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礦井,對東印度開始進行的征服與掠奪,非洲變成商業性地獵獲黑人的場所”形成最迅速的貨幣財富的集中。[5](p860)馬克思在語調、言辭上的犀利使“所謂原始積累”章明顯不同于《資本論》的前面章節與前兩種資本主義起源的闡釋。此時原始積累的歷史條件處處隱含著對抗關系的形成:階級對抗、東西方對抗等等。資本的誕生不再如國民經濟學家理解的財富簡單累積與價值增值的結果,而是一部人類對抗史的形成,是對包括“預先積累”在內的整個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奠定資本主義整體上非正義的本質,深化了馬克思對資本批判的深度與廣度。
第二,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界限日益明確。馬克思在《形態》中主要從人類歷史發展一般規律的層面去闡釋資本主義的生成與發展。此時主導馬克思社會歷史觀念的仍是一般歷史的物質生產邏輯,物質生產作為人類歷史發展的永恒前提和最終動力機制,不斷促使社會分工與交往范圍的擴大從而引起所有制的變遷,狹義的市民社會就是在此基礎上突破了封建制度的束縛而得以構建。基于生產力與交往關系的矛盾及其解決來解釋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轉變,重在強調對人類歷史的一般解釋維度而無法解釋具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過程。
《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深入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探討資本的運動規律以及原始積累的相關問題。二者毫無例外地將資本原始積累章節置于資本主義的積累過程之后,即資本的直接生產過程與資本的流動過程之間的位置。不同的是在《手稿》中馬克思考察了前資本主義社會的三種所有制形式:個體的占有表現為偶然性的亞細亞所有制形式、僅僅強調共同體的(國家的)古代所有制形式、“公社便表現為一種聯合而不是聯合體,表現為以土地所有者為獨立主體的一種統一”,[3](p132)即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個體與共同體互為前提的日耳曼所有制形式。在望月青司看來,馬克思在考察三種所有制形式向資本主義形態過渡的可能性與現實性條件時,他已經以亞細亞社會內部沒有可內在生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原因為由拋棄了亞細亞,也就是說亞細亞不可能出現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這一過程,在古代所有制形式中也未找到私人土地所有與資本主義私人所有在譜系上的連續性,因而也中斷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聯想。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原始積累的分析實現了與《手稿》的銜接,只留下了對日耳曼所有制形式的考察,并以英國為典型案例對原始積累的現實條件與歷史過程進行了科學而具體的分析。
批判性作為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重要特征之一,并非意味著簡單的否定,而是指對其中所關涉的概念的歷史性解讀。該解讀意味著否定那些不合理、過時的東西,為任何概念的解讀劃定使用范圍,并杜絕一切可能的超驗使用。國民經濟學家對“預先積累”的超驗使用,將其理解為潛在資本家貨幣財富的積累時,就已經把資本看作是一種超歷史現象,所以國民經濟學家發展到李嘉圖時,“資產階級的經濟科學也就達到了它的不可逾越的界限”。[5](p16)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問題中批判性的增強以及作用范圍的日益明確在“所謂原始積累”章中得到最終呈現。
第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闡述目的在于試圖從理論層面批駁亞當·斯密的預先積累論,結構層面將其置于卷末更多為了強化資本主義制度下被剝削的根源是“經濟關系的無聲強制”,代表人物是邁克爾·佩羅曼。在佩羅曼看來,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主要包括兩個核心思想:一方面是馬克思想要借助于對原始積累過程的歷史性分析來暴露市場關系的歷史根源,以反駁國民經濟學中的一個重要論點——因為有看不見的手把這個世界引向繁榮和更高層次的文化,最終形成共同的善,所以可以認為市場是公平運作的。但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真實歷史起源充滿了暴力;另一方面來看,《資本論》主要觀點在于表達“表面看來公平客觀的資本法則,事實上必然導致剝削”,[6](p22)馬克思堅信與原始積累中的暴力與不公相比較來說,資本積累中被認為公平的市場影響力,即“經濟關系的無聲強制”實際上制造出了更加殘忍的行為與后果,假如過于強調原始積累則會削弱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批判的力度。馬克思試圖讓讀者清楚社會的剝削與不公正恰好源自貌似公正、自由的市場交換體系,想要消除資本主義的不公并不是通過消除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暴力可以實現的。
第二種觀點以資本主義歷史地理中資本積累的復雜性與動態性為由批評馬克思簡單地將原始積累限制在資本主義史前時期,代表人物是大衛·哈維。哈維認為:“在一本主要討論作為一個封閉經濟系統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書里,去討論對外貿易以及殖民地貿易和開拓,這似乎是矛盾的”,[7](p415)《資本論》的最后兩個章節“所謂原始積累”和“現代殖民理論”在語調、內容和方法上發生明顯變化,存在“在開始的部分的內容與書中的其他部分的中心假設相反”[8]的趨勢。在哈維看來,如果說馬克思在《資本論》1卷的前23章中接受了斯密為代表的國民經濟學家對市場體系的假設:即成熟資本主義制度孕育和運行于一個健全、自由、公平、完善的市場環境中,而馬克思的最終論證發現原子式的自由交換市場帶來的根本后果是社會財富越來越集中于少數人手中,另一端則是工人階級日益增長的貧困與惡化的社會環境,與國民經濟學家的論證結果恰好背道而馳,自由交換市場體系下所掩蓋的是“平等的對待不平等是最大的不平等”。[8](p312)因此,馬克思的真實目的是要借此揭穿國民經濟學中所隱含的烏托邦主義。在最后兩章他放棄了全部的市場交換規律,認為市場交換不存在互惠主義的同時以一種清晰的順序揭開了自16世紀以來原始積累的歷史過程以及這些過程如何被啟動的面目。哈維認為雖然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歷史過程進行了創新性的闡釋,并強烈提醒我們原始的暴力和尖銳的斗爭形成了資本主義,但原始的暴力不只停留在資本主義形成時期,而應嚴肅承認它“貫穿資本主義歷史地理的原始積累的持續性”。[8](p328)
第三種觀點直接質疑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代表人物是熊彼特。熊彼特認為,馬克思整個理論的最終目的是試圖描繪資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導致的階級斗爭中如何相互毀滅并葬送掉整個體系的,并力圖揭示出資產階級對資本的占有如何導致資本的進一步積累,從《共產黨宣言》到《資本論》,馬克思的主旨問題從未改變。但在熊彼特看來,馬克思的論證方式只是起到了“增強原始積累問題的重要性的作用,或者說,是增強了資產者最初如何成為資產者這一問題的重要性”,[9](p32)但并未闡釋清楚問題的核心:即資產者最初是如何成為資產者的。馬克思通過否定國民經濟學家對預先積累的童話式假設,并否認儲蓄具有國民經濟學家所歸納的那些作用時,熊彼特承認馬克思確實觸及了原始積累問題的核心,但無論如何,馬克思的簡單否定并不能推導出他將暴力式掠奪在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核心重要性。因此,馬克思雖然通過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有利于為原始積累理論廓清道路,但結果卻并不明晰,因為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并未解決:那就是一些人如何獲得鎮壓與掠奪別人的權力的問題。在熊彼特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包括資產階級的形成)從封建結構中的產生即原始積累過程在馬克思那里不僅是一個事實問題,也是一個邏輯問題,但馬克思的階級理論顯然在歷史依據與邏輯依據兩個方面都失去了效用。
學界對《資本論》1卷中原始積累的討論并非毫無意義。例如,哈維認為不能將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與資本積累嚴格分離開來,不管是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暴力掠奪還是對勞動力與生產資料相剝離的再生產都證實了原始積累實際上貫穿于資本主義發展的整個始終,早在哈維之前的盧森堡、阿倫特等人以及同時期的伍德、阿明都對該問題予以認同。學界的爭議與討論也引發我們重新思考馬克思在《資本論》1卷末尾再次研究資本主義起源的核心關切究竟是什么的理論問題:是否如佩羅曼所說馬克思只是為了做出對比以強調“經濟關系的無聲強制”所帶來的剝削更為深重?或者如熊彼特所言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重釋未解決資本主義生成的核心問題,甚至使階級理論失去科學依據,還是如廣松涉所言它更多只是承擔了意識形態批判的主題?
根據前文對馬克思關于原始積累三個不同版本的簡潔梳理和差異性的對比,我們可以發現“所謂原始積累”章的理論核心關切問題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駁斥國民經濟學中關于“預先積累”的假說,實現與國民經濟學的分道揚鑣,從源頭上強調資本主義歷史的非正義性;其二,揭示歷史的局限性。馬克思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對原始積累進行考察,論證了資本主義有其歷史起點,也必然有一個可預見的終點,它作為人類歷史上暫時出現的一幕盲目必然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現象,不可能是歷史的終結;其三,民族的狹隘性。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適用范圍進行了界定,拒絕將其作為一般歷史哲學理論去剪切各民族國家的發展道路,徹底批判了黑格爾的泛邏輯主義方法論與歐洲中心史觀。
從源頭上揭示了資本主義誕生的非正義性。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變的過程中,馬克思認為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5]而不是溫和政治經濟學中所假設的“正義和勞動自古以來就是唯一的致富手段”,作為一個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剝離的歷史事實,原始積累的歷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5]教會地產、國有土地、公有地的被掠奪,將封建財產用殘暴的手段轉化為現代私有財產實現了產權關系的變革;殖民制度、高利貸、現代稅收制度等與國家力量的相結合確保了以暴力的方式迅速進行貨幣財富的累積,商業霸權對工業優勢的造就使馬克思發出“殖民制度在當時起著決定性作用”[5](p864)的慨嘆。因此,資本家的“第一桶金”并非勤勞節儉的結果,而是依賴于暴力掠奪,這也是馬克思為什么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的根本緣由。[5](p871)
資本家“第一桶金”的充足并非是原始積累的全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是只靠貨幣財富的堆積就可以確立。同時完成的還有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所有制形式被資本主義私有制代替,后者建立在前者滅亡的基礎上,實現了社會產權關系的變革,即“所有權在資本方面就辯證的轉化為對他人的產品所擁有的權利,或者說轉化為對他人勞動的所有權,轉化為不支付等價物便占有他人勞動的權利”。[3](p107)所有權的變化標志著工人在出賣勞動力的同時,也喪失了對勞動產品的所有權,走向勞動與所有的背離。這是馬克思在原始積累中對國民經濟學批判的另一關鍵所在,國民經濟學一方面沒有解釋清楚貨幣財富的累積實現向資本轉化的這一質變過程,另一方面對兩種私有制的混淆掩蓋了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馬克思用歷史敘事的方式將“預先積累”的田園式假設拉回到對歷史經驗的具體分析中,與國民經濟學對資本主義起源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同時將它和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批判相結合實現了同國民經濟學的分道揚鑣,也從源頭上再次論證了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
歷史的局限性。“所謂原始積累”體現了一個完整的資本主義體系歷史起點與終點的完成,對資本主義科學而具體的歷史確認杜絕了對歷史規律一切可能的超驗使用。馬克思以資本主義發展較為成熟、穩定的英國為具體研究對象,考察了原始積累過程的核心——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在歷史中如何實現剝離。資本主義私有制對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所有制的代替這一重要轉折首先在英國完成。在馬克思的解釋框架中,資本主義私有制催生了新的經濟迫切性,資本家在競爭的驅使下產生資本主義運動的一般規律,即新的提高勞動生產率與降低生產成本這樣一種追逐剩余價值的生產力系統。馬克思這一論點的核心在于他對資本主義歷史獨特性的堅持:資本主義并不是某種不可避免的自然過程的結果,在非常獨特的歷史條件下所形成的資本主義有其歷史發展的起點,也必然會有一個可預見的終點。
在原始積累章節的末尾,馬克思在完成對資本主義何以誕生之后繼續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滅亡趨向進行了邏輯論證。“這種剝奪是通過資本主義生產本身的內在規律的作用,即通過資本的集中進行的……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敲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5](p874)在古典政治經濟學那里,資本主義經濟規律呈現為一種永恒性,可以適用于一切時代。但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無法克服的內在界限與外在危機規定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趨勢,資本主義神話的永恒性在馬克思這里得以破除。
民族的狹隘性。馬克思認為“敘述的辯證形式只有明確了自己的界限時才是正確的”。[10](p514)在19世紀70年代考察俄國的社會發展道路時,他再次強調要對資本主義起源適用范圍做出界限規定:“關于原始積累的那一章只不過是想描述西歐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從封建主義經濟制度內部產生出來的途徑。”[11](p465)決不能把他“所謂原始積累”中關于資本主義起源問題的自然歷史過程理論泛化為一切民族歷史的一般哲學理論,“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11](p466)
在馬克思看來,具體的民族國家內部是否存在裂變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因素,決定于該民族自身的社會內部結構以及當時所處的歷史環境,不能把他關于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案例的分析理解為其他民族國家都會經歷的歷史運動,更不能以此來剪切其他民族國家的具體道路選擇。馬克思在《資本論》3卷對商人資本的歷史考察中,就以此為例論證了商業在不同民族國家的發展由于該民族國家內部社會結構的差異性會對社會形態產生促進解體或者維持現狀、穩固的作用。“所謂原始積累”章節中,馬克思在以英國為案例進行敘述研究之前就首先聲明“這種剝奪的歷史在不同的國家帶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順序、在不同的歷史時代通過不同的階段”。[5](p823)由此,在馬克思看來,任何時候都不存在適用于一切國家與地區的普遍規律,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論述正是馬克思超越一般歷史哲學理論的恰當體現,也是他在“所謂原始積累”章節中的核心關切。
如望月青司所言:“如果僅僅是為了將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揭示為歷史過程,那么無論是在邏輯上還是歷史上,只要聯想起韋伯的獨立的小生產者,并說明原始積累的羅各斯和暴力是如何將他們的勞動與所有的同一性予以分解和分離的就足夠了。”[12](p360)馬克思采用歷史性解釋原則把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放在特定的、具體的歷史條件下,將其作為一個暫時的歷史過程進行考察,其核心理論關切在于凸顯歷史規律作用的范圍問題。歷史解釋學方法的核心在于歷史的“深層解釋”與“表層解釋”相結合的歷史辯證法,[13]“所謂原始積累”作為馬克思比較成功的歷史敘事案例,他以具體的、穩定成熟的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為研究對象在表象上揭示出資本主義起源的暴力與非正義主題,批駁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對資本家勤儉節約的假設;在深層解釋上超越了一般歷史哲學理論,既指認了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條件性特征,又論證了資本主義只是“人類歷史暫時出現的一幕盲目必然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現象”,[14]并不能代表歷史的終結,體現了辯證法的思維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