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香,葉 青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內卷化”(involution),也可翻譯為過密化。美國人類學家戈登威澤以“內卷”來描述此文化模式:“即當達到了某種最終的形態以后,既沒有辦法穩定下來,也沒有辦法使自己轉變到新的形態,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地在內部變得更加復雜。”[1](p97)文化的內卷化是指文化在發展中邊際效益持續降低,進入到低效率發展的一種狀態。中華傳統文化作為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文化思想與文化實踐的總和,是歷史積淀下的文化發展成果,蘊含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標識。中華傳統文化在其發展歷程中,由于文化自身的防護和社會歷史條件的局限,一度出現了內卷化傾向。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發展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性,明確指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以中華文化發展繁榮為條件,必須大力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2](p99)因此,探討傳統文化內卷化的表現和原因,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對于重構中國傳統文化,煥發中華傳統文化蓬勃的生命具有重要意義。
任何文化在產生和發展過程中,都會出現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以維護文化的獨特性。在此過程中,雖然外在資源會不斷被吸收到文化系統中,但在其內部仍會維持著一定的發展水平,不求進步和改觀,表現為發展路徑鎖定,陷入自我重復、自我懈怠和自我消耗之中。中華傳統也不例外,在其發展過程中也出現了思想內核、文化結構、發展視野等維度的內卷化傾向,表現出一定的封閉性和惰性。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思想,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卷化主要體現為儒家思想內核的內卷化。“價值觀念居于文化的核心,決定著文化的性質。”[3](p2)在儒家學說的思想內核中,“仁與禮的建構并不是孤立無援的,而是統一于道德實踐的”。[4](p17)后世對這一道德實踐的解讀形成了儒家的不同學派,其中為統治者所確立為正統的解讀方式,尤其是對“仁”與“禮”核心價值的理解與詮釋,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
理學是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等人創成的新儒學,“多以闡釋義理、天道、心性為主”,“其實質是要通過道德的自律和人格的完善,實現建功立業的政治理想。”[3](p32-33)理學在開創之初一度被宋朝視為“偽學”而加以禁止,但官方的禁學并沒有使理學隕落,理學的傳播者們通過民間教育不斷擴大其影響力,甚至部分士大夫也接受了理學的觀念。后來理學由“偽學”轉變為南宋統治者扶持的正統思想,原因眾說紛紜,學者劉子健認為這一轉變的外在壓力是“1233年,越過長城一線的蒙古人接納耶律楚材的建議,在今天的北京修建了新的孔廟”,[5](p145-146)在文化上和南宋競爭政權的合法性。南宋朝廷不得不尋找于己有利的對儒學的解讀來重申自己應被“奉為正朔”,而理學恰好成了最有力的武器。1241年,南宋“舉行盛大儀式,正式宣布道學學派為國家正統”。[5](p146)從此,理學作為官方學說一直延續至清朝。
儒家學說這一歷史性的轉向,引領著中華傳統文化內卷化。首先,成為正統之后的理學轉向了內在保守。南宋以后的理學家們往往認為,“儒家經典教義最初由圣人傳給孔子,孔子傳其孫子思,子思傳給他的學生孟子。接下來,由于沒有適宜的傳人,出現了一個漫長的中斷期。……是五位北宋的先驅重新找到了正統并激活了傳承血脈”。[5](p134)這種自命正統且強調傳承的觀點,使后世的理學研究與傳播表現出對先賢創立的道德先驗論缺乏變通的模仿繼承,“在固有的圈子里自我充實,調整和創新仍然存在,但都只是量的增加,而非方向的轉變與開拓”。[5](p147)其次,理學成為正統學說之后,以道德建設為核心的理論體系日益穩固。在應對現實和未來的問題上,理學家們對變革知之甚少,更多訴諸道德自身的完善;同時又需要維持自身學派的正統地位和優越性,壓制反對的聲音。結果就只能與朝堂綁得越來越緊,淪為了穩定政權的工具,甚至為政治控制的目的歪曲自身理論。[5](p148)理學作為主體思想雖然在南宋以后不斷吸納資源發展,但愈顯教條主義和文化慣性,“在一個又一個世紀中固守其藩籬,造成了這個國家政治文化的相對穩定以及后來的停滯”。[5](p148)
“文化當然是人創造的,但是處于一定社會形態中的人,直接或間接、自覺或自發地為適應和改造自己生存的環境(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而進行的精神生產的產物。”[6](p10)就這一定義而言,物質生產制約著精神生產,特定文化的發展必然植根于文化創造主體的實踐活動中,受到特定物質生產方式的影響。恩格斯指出:“每一歷史時期的觀念和思想同樣可以極其簡單地由這一時期的生活的經濟條件以及由這些條件決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來說明。”[7](p40)
文化結構包括表層的物質文化、中層的制度文化和深層的精神文化三個層次,文化的變遷往往由表層開始,逐步反映到人的主觀意識,導致深層文化的變動。回溯中華民族的社會生產發展歷程,物質文化的內卷化導致了精神文化的內卷化。在物質文化的變遷上,農牧混合的模式轉向了精耕農業模式。考古發現殷商文化的經濟結構是農牧混合的,郭沫若曾斷言,“商代是牲畜最繁盛的時代”,[8](p46)“兄終弟及”承傳制在商代廣為流行,表明了殷商文化具有游牧文明的某些特征。此外,殷商文化還具有重視商業的特點,與后世的主流傳統文化大不相似。武王伐紂,典型的農業民族周取代了商,“對中國文化的系統運動來說,周人入主中原,具有決定性的文化模式轉換的意義”,[9](p25)這一轉換意味著以精耕農業為代表的物質文化開始在中華大地形成并固定成為主流。“人類的生產活動是最基本的實踐活動,是決定其他一切活動的東西。”[10](p2)隨著精耕農業的發展壯大,中華文明逐漸內卷化形成基于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農業文明,并由此構建了古代中國社會的統治制度。
周王室以分封制構建向心型的政治結構維系統治,這一政治結構的根基是基于血緣宗親關系形成的宗法制。自西周以后,精耕農業社會和血緣宗親關系構成了中國古代制度文化的基因。這種制度文化對保守的需求遠遠大于變革,對修身與內心思想的重視遠遠超過科學技術的發展創造,從文化意識上進一步扼殺了文化發展的活力。
由這種典型農業文明的物質文化和制度文化影響下的精神文化也會隨著中國傳統社會的緩慢發展而層層累積,不斷迎合經濟基礎和政治制度的要求。宋代以后農業帝國人口膨脹與生產技術的進步,使得占據正統地位的理學表現出一個長期性趨勢:“它無意涉足其他知識領域,比如后來被稱為自然科學的領域。”[5](p151)所關注的僅僅是農業社會中自我道德完善形成的社會穩定。尤其是在明清實施“海禁”和“閉關鎖國”后,中華大地被進一步封鎖在地理和精神的邊界之中,深化固穩了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精耕農業相適應的文化結構。至清末時,“清政府以及社會文化精英,都已不能擔起扭轉局勢的任務”。[11](p203)基于物質文化的制度文化執著于鞏固農業文明的文化觀念和文化成果,又加劇精神文化的保守與內卷,表現出對任何外來文明的警惕和恐懼。由此,當東西方文明沖突時,統治階層面對西方的先進科學技術,第一反應不是主動學習,而是盲目排斥。
穩定的文化結構有利于政權的穩定和維持,但不利于文化的發展和進步,更會阻礙社會的變革和文化的創新。
中華傳統文化并不是一開始就表現出內卷化的傾向,而是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而逐漸喪失了開放性和包容性。從整體上看,中華傳統文化在現代以前的衰落,也表現在發展視野的日益局限和狹隘。
早期的中華傳統文化具有典型軸心文明的開放包容性,古今學者對中華文化初期的開放包容多予以高度肯定。可以說,早期中華傳統文化的發展視野是普遍宏大的,不局限于“民族國家”的狹隘范圍內。東漢經學家何休在注解《春秋公羊傳》時提出“三世說”的歷史進化論,把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演進分為“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等三個階段。[12](p38)這三個階段的演進是指:在第一階段華夏文化圈內多個國家彼此敵對,沒有形成文化認同;到第二個階段,華夏文化圈內已經形成文化認同,但一些周邊地區仍然不接受中華文化,相對而言還是夷狄;至第三個階段無論是當初的華夏還是夷狄,都歸屬于中華文明的大家庭,實現了文化的高度認同。古老中國的華夏與夷狄之分更多的是依據文化認同而非疆域邊界,并且這一演進過程是彈性的,曾經的“夷狄”如果被中華文化同化,也可以成為“華夏”的一部分。如周朝封姜尚去“東夷”地區建立齊國,以文化同化當地族群,后來齊國也就融入了“華夏”。學者許倬云認為古代中國是一個“天下國家”,沒有地理邊界,只有文化邊界。“‘中國’這個共同體,與其說是國家,毋寧說是個‘天下’。”[11](p2)“‘中國’并不是沒有邊界,只是邊界不在地理,而在文化”,[11](p54)周邊族群只要認同中國的文化,就可以加入中國這個文化共同體。這一“天下國家”在先秦之時起建立了一個以黃河流域為圓心,輻射周邊的“同心圓”式文化體系。秦漢之世的中華傳統文化在發展中成其厚重,演進至隋唐之世接近“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的境界。“漢代是充實華夏,完成‘中國’本體的‘成’;唐代則是取精用宏、開展性的‘大成’。”[11](p119)
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和結構一旦形成,便面臨著如何在時間維度上審視自我存在和在空間維度上處理自我與世界關系的問題,其發展視野內卷化的傾向就開始出現。特別是唐帝國達到“天下國家”的巔峰之后,文化發展視野的核心面臨要繼續建立“天下國家”式的文化共同體,還是要轉向保守的、自我保護式的文化認同實體的選擇,兩種發展邏輯對應著文化外向與內向。劉子健認為,文化在“南宋初期發生了重要的轉型。這一轉型不僅使南宋呈現出與北宋迥然不同的面貌,而且塑造了此后若干世紀中中國的形象”,[5](p5)一方面,宋朝在治亂循環中統一了唐帝國的大部分農耕地區,但沒有繼承唐帝國的全部疆域,對周邊的遼、西夏、金等國并未形成文化核心的影響力,還面臨著周邊諸國的入侵威脅。外界的壓力促使宋朝的精英和知識分子深化了“華夷之辨”,特別是在北宋滅亡后,“蒙古和南宋之間在文化層面上的政治競爭”,[5](p146)使南宋面臨文化傳承和身份認同的巨大壓力。另一方面,自南宋起,理學逐漸占據了中華帝國正統思想的地位,理學家們“渴望建立一個具有自我道德完善能力的社會”,[5](p46)這種文化發展視野往往是保守而內向的。宋朝以后的元、明、清三代在專制程度不斷提高的基礎上,強化了這一保守的文化發展視野,“根據其他地方的人對中國典籍和文化體制的熟悉程度(這一宇宙觀一直延續到近代),分別把他們視為開化程度不同的蠻夷”,[13](p12)失去了文明互鑒的彈性。文化內涵下的“天下國家”衰落,中華傳統文化伴隨著這一過程陷入發展視野內卷化。
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內卷化傾向,容易導致文化的自我重復和創新不足,分析文化內卷化的原因,是找到解決文化內卷化問題的重要環節。中華傳統文化的內卷化是內生動力不足、能量交換缺失、故步自封等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文化是人創造的,而人又是文化的產物。”[6](p2)因而“人”與文化是互相影響的,特定族群的主觀意識和社會實踐深刻影響著族群文化的發展路徑。馬克思強調要根據具體的人類社會經濟形態來考量評判特定時期的文化,“要研究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之間的聯系,首先必須把這種物質生產本身不是當作一般范疇來考察,而是從一定的歷史的形式來考察”。[14](p296)宋朝以后專制皇權的不斷強化和農業帝國的特殊社會經濟形勢逐步影響了中華文化創造與發展的內生動力,進而產生了自我復制的文化惰性。
專制與極權對個體心性的壓制使得精神創造層面的文化自覺逐步喪失。自覺是指人們認識并掌握一定客觀規律后有計劃有目的的活動,自覺有個體自覺與群體自覺之分。古老中國由“天下國家”內卷化的背后,是王朝專制與極權的強化。統治者在國家內部需要構建普遍的文化認同和精神承諾來保障長治久安,然而,專制王朝對族群整體的普遍精神控制會使這種認同與承諾落空。個體層面對文化思考的獨立精神和創造精神受到愈發嚴重的壓制,最終會在群體層面表現出喪失精神自覺的文化創造惰性,對權威性的文化成果進行一再的盲目復制。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將這種自我復制機制描述為“后喻文化”,即由于崇尚權威、缺乏想象,一個事物會在其他所有事物的方式上被引為成例,從而得到加強、回憶和發射,任何一部分文化行為經過分析后,都能找到同樣的潛在模式或變體模式。在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進程中,當統一取代分裂成為中華歷史主線和民眾共識之后,形成唯一的、能反映統治秩序需求的文化取代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多元文化,傳統政治制度要求文化“為尊者諱”“為帝王術”,這就使得中華傳統文化在強大意志下進行單一方向的反復強化,喪失了文化超越的自覺。
農業帝國的人口膨脹進一步放大了文化進步的需求不足。伴隨著財政稅收制度改革(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和雍正皇帝的“攤丁入畝”等政策降低了國家征稅成本和百姓繳稅負擔)和農業生產力發展(更多的山區土地被開墾和番薯、辣椒等農作物被引入種植),明清時期的中國逐步發展為人口過億的超大規模國家。然而,在社會經濟結構上,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依然占據主體地位,新增人口幾乎只有傳統精耕細作模式下的農業領域這一唯一的吸納之處。一旦農業國家人口持續過剩而土地資源有限,人力資源必將溢出且廉價化,在這種情形下,任何以提升人口素質、降低人力資源成本為目的的技術進步和文化教育都不具備內生需求。這就使得個體的角度上,文化在代際之間進行自我復制更為節省成本;從整體的角度上,既有文化成果的一再重演,是應對需求不足的無奈方法。于是中華傳統文化失去了來自“人”這一主體進行創造性實踐的內生動力。
熵是熱力學概念,用于衡量熱量轉化為功的程度,也可應用于衡量系統的混亂程度,熵值越大,則系統的無序化程度越高。熵增原理指出,在一個孤立封閉的系統中,熵總是不斷上升,系統內部的發展趨于最為混亂無序的狀態。與此相對的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可以通過與外界的能量交換將內部產生的熵增進行轉移,從而實現自我的熵減而達到有序狀態。
文化具有可傳播性,各種特定文化的交流、融合是文化進步的重要能量來源。在“天下國家”模式下,中華傳統文化與外界形成了良性互動,處于開放包容環境下的文化主體與受眾具有活力與彈性。“天下國家”衰落后,中華大地逐步深化了自我封閉,使文化陷于孤立系統中熵增的困境。一方面,古老中國天然具備與外界隔絕的空間條件。在北方,王朝或是以長城防御游牧民族的進攻,或是以具備草原與中原二元視野的統治者分秩序治之,以草原以北為邊境地帶;在西邊,帕米爾高原及西域沙漠構成了天然屏障;在南方,高原山脈、熱帶叢林和海洋令企圖北上的侵略者望而卻步;而在東部,大航海時代來臨前的海洋自然成為天然鴻溝。處在一個農耕文明時代對民族自身安全無比有利的環境,無形中滿足了古老中國的統治者將國家置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孤立系統中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主觀的自我封閉決策建構了系統孤立化。隨著明清時期穩定的國家形成,農業帝國的社會經濟發展一度取得明顯成就,“乾隆皇帝辭世之際,當時中國的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15](p117)中華帝國的統治者自認為可以天下長治久安,自詡“天朝上國”,這種對自身文化盲目的優越感導致了對外來文化的輕蔑和排斥。同時精耕農業自給自足的社會生產特性不具備與外界交流互通的需求,中華大地進入閉關鎖國的狀態。王朝的統治者從現實疆域與意識觀念兩個維度構建了與中國之外世界的邊界,于是,中國退行入一個孤立封閉的系統。
孤立系統中的文化發展具有明顯的內卷化特征,無法實現與外界的“能量交換”,使得內部熵值不斷增大,變得越來越無序化。以儒學價值觀為代表的觀念文化進入路徑鎖定的自我重復,在封閉的精神箱體里反復震蕩,出現文化退化與悖論邏輯,這種內耗導致文化進步的能量不足。
文化通常發源并植根于民族的歷史淵源和社會發展之中。中華傳統文化發源于血緣宗親關系深化而來的宗法制,植根于精耕農業社會發展之中。精耕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持續深化導致文化發展路徑的固化。
兩宋之際的文化轉向,伴隨著南宋立國時對變法的全面清算。“一些知識分子懷著對變法造成亡國惡果的強烈反感”,轉向了反對變革、堅信道德方法是唯一出路的保守主義,且得到了宋高宗的支持。當理學成為正統之后,文化的正統性取代了多元化,與精耕農業相適應的道德保守主義文化日趨固化,強調穩定而反對變革,延續至明清時期,“不是社會靠農業發展,而是社會停滯于農業”。[16](p103)傳統社會中,當天災、戰亂等因素導致饑荒時,往往會動搖國家統治的根基,特別是明清之際面臨著人口膨脹的壓力。這樣的文化結構必然抑制對社會流通性需求強烈的其他產業發展,使社會人力資源盡可能地富集在農業生產領域。帝國通過強化控制來禁錮思想,于是觀念文化和制度文化逐漸僵化。1793年,馬戛爾尼率領英國使團覲見乾隆皇帝,希望通過談判建立兩國的貿易外交關系,但被拒絕。半個世紀后,西方文明通過戰爭的方式還是強制輸入中華大地。
不論是主觀自我認知還是客觀統治需要,中華傳統文化由上而下、由個體到整體陷入集體式的保守僵化。“天下國家”式的文化進取心與包容性退化為“天朝上國”式的故步自封,失去彈性的文化模式在時間維度上趨于同質化,實質性的進步難以產生。先秦構建的“同心圓”式軸心文明,原本從中原地區輻射傳播周邊,與之相對的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在故步自封中逐漸形成“偏心圓”結構,“傳統經典在時間維度的發展中始終是一個內‘核’,新的經驗和觀念幾乎是在全盤繼承了舊的文化以后衍生(而不是分化)出來的。整個歷史性的傳播活動,猶如在按照滾雪球的方式進行,雖然漸行漸遠,但卻宿命性地不能徹底離開‘核’,層層疊加,于是內部也變得日趨復雜,沉重不堪”。[17](p184)
內卷化發展導致的“文化退化”,需要以新的突破來實現“文化進化”。黨的十九大進一步明確了新時代文化建設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總體布局中的定位,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奮斗目標。文化強國的精神源泉和文化基因,即是中華傳統文化。新時期中華傳統文化需要從重構內生動力、外來動能、創新驅動等三個方面避免內卷化。
激發內生動力,是全面喚醒文化超越的自覺的核心要義。避免中華傳統文化內卷化發展,關鍵要針對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內生動力不足這一原因,在“守”與“變”中喚醒文化自覺,從而使個人層面形成文化超越的個體自覺,凝聚成國家層面形成文化超越整體自覺的澎湃動力。
首先,要堅持正確的價值觀引領。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內容豐富、底蘊悠長,其核心是價值觀。“核心價值觀是文化軟實力的靈魂、文化軟實力建設的重點。這是決定文化性質和方向的最深層次要素。一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從根本上說,取決于核心價值觀的生命力、凝聚力、感召力。”[18]堅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文化軟實力建設,就要以德樹人、以文化人。通過培育時代新人,發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作用,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滋養源泉,引領全民族繼承和弘揚正確的思想觀念和道德規范。
其次,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文化發展導向。突破封建文化對個體心性的壓制,避免整體性的文化惰性,關鍵在于發揮人民對文化創造、文化發展的主觀能動性,“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19](p1031)要體現文化服務人民、文化產品符合人民的精神需求、文化成果契合人民的價值認同,在立足當今中華民族發展現實的基礎上,充分以文動人,凝聚中華傳統文化發展的最大增量。
最后,要堅持文化自信,實現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繼承與創新。“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20]文化自信處于基礎性地位,是傳承發展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動力源泉。新時期的文化自信既要避免過度優越的狹隘自信,又要克服近代歷史進程中形成的文化自卑,堅定中華傳統文化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創造成就、中華民族璀璨歷史的精神財富這一歷史結論,在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有機結合和與現實發展相協調方面做出改變。以“辯證繼承、古為今用”的觀點,從中華傳統文化中汲取優秀的思想精華、道德精髓、文化形式,摒棄封建迷信等糟粕,從文化發展的現實需求出發,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獲取養分,提升文化認同感和時代感召力,內化為繼承和創造性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動力。
從熵增原理出發,中華傳統文化避免內卷化發展的外在突破口在于重構外來動能,打破封閉精神箱體的邊界,在與外界文化的交流互鑒中降低熵值,使自身文化實現繁榮有序發展。人類文明是具有多樣性的,同時也是互相平等、互相包容的,這是文化交流互鑒的基礎。要充分認識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與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的相同與相通之處,與不同民族文化相互借鑒,才能永葆文化的活力和生命力。
首先,要立足中華傳統文化的主體性,在交流互鑒中重構普遍視野。古老的中華文明屬于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所言世界軸心文明之一。“軸心文明的特征在于其普世主義取向,絕不自囿于一族一地,而是以天下為思考單位;對應地,軸心文明不會設定自己由某一特定族群擔綱,它所關注的只是文明本身是否獲得普遍傳播。”[21](p100)這種開放包容的文化胸襟是值得借鑒的。一方面,要在文化交流中堅守中華傳統文化的主體性和民族性,辯證看待學習與傳播的關系,對外來的文化動能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實現文化精華的互鑒繁榮。另一方面,要敢于主動打破封閉,在考驗中發展壯大中華傳統文化。積極主動地在國家、民族的平等對話中學習外來文化中符合人類命運共同體認知的、廣為人民群眾贊賞喜愛的部分,為文化融合求同存異。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要堅定拓展全球化的發展視野,在世界文化浪潮中成為自變量,而非因變量。通過文化對話、文化合作、文化互鑒等,借助外在動能拉動繁榮自身文化發展成果,為世界文化發展做出中國貢獻。
其次,要堅守中華傳統文化的價值性,在交流互鑒中重構文化能量。中國的超大規模屬性,在陷入封閉的農業國家內卷化發展的困境后,人力資源從農業生產中溢出卻無處承接,導致以文化發展提升人口素質不具備可行性。但這一弊端在中國以開放的姿態融入世界發展后,會轉變為巨大的優勢。溢出的人口在二、三產業發展中轉變為潛在的人力資源,貿易與生產需要倒逼人口素質提升,從而使包括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在內的文化資源發展成為時代需求,在中國超大規模人口的累積效應下釋放強大的文化能量。
最后,要加強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播性,在交流互鑒中重構文化他信。在歷史上中華傳統文化一度對世界具有極強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因自我封閉而在近代落后于世界、落后于時代。如今在國際舞臺上“失語就要挨罵”,我們要樹立正確的全球視野,依托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講好中國故事,在對外傳播中提高中華文化影響力,贏得其他民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感。“新時代文化建設要在實踐中取得進一步的成果,還要進一步精心構建對外話語體系,積極爭取國際話語權,努力提高文化交流水平,著力拓展對外傳播載體和平臺,真正讓文化自信在實踐中達到‘自信’和‘他信’的統一。”[22](p19)
歷史學家陳寅恪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23](p226)而中華傳統文化“終必復振”的實踐基礎在于從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中重塑文化模式。近代故步自封的中華傳統文化需要通過創新與創造來驅動新的發展,從內卷化的困境中解脫出來。
首先,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實現中華傳統文化的創新發展。文化本身是與社會實踐相結合的精神生產的結果,離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實踐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偉大實踐這一根基,文化的創新創造將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創新創造不是立足于對過去的簡單抄襲模仿,那是走復古主義的僵化道路。必須以新時代的思想引領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指導中華傳統文化在馬列主義視域下進行創造性轉化,建構文化與實踐協調統一的創新驅動。
其次,要堅持時代性與民族性相統一,實現中華傳統文化與中華民族現實需求的結合。中華傳統文化構成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文化的創新與創造需要正確處理其時代性和民族性的關系。在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中國夢感召下,從新時代國家建設、社會進步、個人發展的文化需要出發,汲取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與時代新形勢相結合,構建積極向上的傳統文化產業體系,生產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化產品。另外還需要處理好中華傳統文化與世界文化的融合創新問題。文化發展史表明,一種族群的文化,可以全部或部分經過改造后融合到其他族群文化之中。我們看待中華傳統文化,既不能過分自信,也不能妄自菲薄,在文化融合中為了刻意構建普遍視野而迷失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民族性。我們應當堅守民族文化的主體意識,在堅持中華傳統文化獨立性的基礎上,按照客觀需要部分吸納外來文化,既不全盤照抄,也不抱殘守缺,而是對古今中外文化要素進行綜合性的創造。
最后,堅持系統構建和提升的舉措,實現中華傳統文化創新驅動的資源整合。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文化成就,中華傳統文化的各種優秀成果星光熠熠,文化的創新與創造不能局限在某些文化領域或文化產品,而應該以全局視野,將中華傳統文化視為一個系統,對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形成的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進行系統性的綜合提煉,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中華傳統新型文化,在傳承的文化發展視野下進行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
文化是一個民族走在時代前列的精神支柱。對中華民族而言,傳統文化中的精華是歷史長河積淀的文化智慧,依然是推進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重要寶藏。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進入新時代的今天,我們需要以史為鑒,總結歷史上中華傳統文化內卷化的深層次經驗教訓,避免再次陷入內卷化的困境。堅持以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為指引,以開放的胸襟和高度的文化自信實現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性發展和創新性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