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玢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紳為一邑之望,士為四民之首”。[1](p8)傳統中國社會中,士紳階層借由科舉制度獲取“功名”而享有政治、經濟與文化諸般特權,他們和官僚系統相輔相成、彼此依持,維系著基層社會的秩序,構成“全部封建統治的基礎”。然自19世紀中葉以來,如法國學者貝熱爾(Marie Claire Bergère)所指出的,中國出現了一種紳商合流的歷史傾向,[2](p295)士紳階層逐漸發生分化和轉型,與以往位于“士農工商”之末的“商”對流與融合,形成了晚清獨特的“紳商”階層。①費正清也特別提及近代中國的“紳商階層”。見費正清主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620頁。這一新階層的獨特身份和歷史命運,隨著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勃興,也引起了不少國內學者的興趣,然而隨著研究和討論的展開,學界迫切感到有關紳商的問題需結合其所處區域社會的特點加以考察,才可以進一步豐富、深入和精細化。
本文所關注的鄂南茶區,是指以蒲圻縣(今赤壁市)羊樓洞鎮為中心,囊括湖北南部咸寧、崇陽、通城、嘉魚、通山和湖南臨湘等地的連片產茶區域。鄂南茶區自清代中期起成為著名的外貿及邊貿茶產地及“萬里茶道”的新起點。1861年漢口開埠之后的對英茶貿,更大大改變了該區域過往以農業為主體的傳統鄉村經濟。商業的氣息混雜著沁脾的茶香,一起滲入到茶區經濟生活的每個角落,社會結構與政治生態也隨之發生了深刻的改變。本文嘗試藉傳世文獻以及地方志、族譜、契約、竹枝詞等民間文獻資料,對這片傳統農業區域社會的這種改變及紳商的產生,作相對深入的多個案考察。
一般認為,鄉紳是舊時鄉村中有功名身份的人。他們作為傳統社會文化的價值代表,“有一派紳士風度來表明他們的身份——長袍,長指甲,能詩善賦,有欣賞藝術的閑情逸致,彬彬有禮。”[3](p17)但實際上,所謂鄉紳也因地域不同而各有特點。嘉道間詩人戴玉華在他描寫鄉風民俗的詩中,就曾用揶揄的口吻描述他眼中的鄂南蒲圻縣域鄉紳:“短袍齊袖是鄉紳,貢監軍功頂戴新。謁見連名書片紙,坐談開口道家貧。”[4](p264)詩中所描繪的為了節省布料所制的齊袖短袍、不合規范的名刺書寫方式、在言談中不合時宜和禮儀的哭窮等等,在詩人眼中都是粗鄙不堪的。在這首詩自注中,戴氏這樣寫道:“邑無科甲,貢監軍功即是鄉紳,都雅者少,粗俗者多。惟不輕入官衙,淳樸之風有足取焉。”十分準確地描述了嘉道時期蒲圻一帶鄉紳的構成及特點。
所謂“邑無科甲”,是說因地方文化落后,無經科考正途考中生員以上功名的士人,而“科舉制度,不僅是進入紳士階層最重要的入口,而且是政府控制紳士的工具”。[5](p10)缺少經由科考取得功名的士人,最能說明地方文化落后。所謂“貢監”,即貢生和監生。他們雖然也都算取得了功名,但多因捐納錢谷獲得。包括蒲圻在內的鄂南地區,屬于鄂湘贛三省交界的邊地,“群峰岞峨,眾壑奔流”,[6]當時文化落后、經濟不發達,能夠花費百十兩銀子捐個貢生或者監生功名,已經屬于地方相當有財力的殷實大戶。既捐有功名,便可簇新頂戴,然行事未脫鄉間田主的粗鄙,依然缺少都雅斯文之氣。
戴詩注中所謂“軍功”,為武科功名。明代鄂南地區即有屯墾,人員隸屬軍籍。他們在此成家立業,所開墾(或安置)的土地稱為“屯田”,世代屬其名下,按田畝納糧且攤丁從事漕運,被稱為“漕運弁丁”。到了清代,這些弁丁身份及義務仍舊,只是正式稱謂由弁丁改稱漕運旗丁,而民間通常稱之為“軍戶”。鄂南羊樓洞鎮舊有黃姓、饒姓大族即屬軍籍,當地族譜有黃家因屯田納糧表現出眾而受朝廷嘉獎的記載,如黃錫鞶,“先世軍籍,榮持漕節。尊人以公父曉庵先生運糧有功,敕授承信校尉,加云騎尉銜”。再如黃煌基,“懼子孫疲于漕務,倡置公田,預備造費,每屆出納,公必親為經理,雖嚴寒甚暑無間……邑令孫公聞其名,重其品,以盛德舉諸朝,恩賜七品頂戴”。[7]可見作為軍戶的黃氏一族因對朝廷貢獻而獲班爵位頂戴,由此亦加入所謂“軍功”鄉紳之列。
戴詩注中唯有一處對蒲圻鄉紳的褒揚之語,謂其“惟不輕入官衙,淳樸之風有足取焉”。戴氏所稱揚的地方淳樸之風,當亦地方鄉紳的主觀追求,但客觀上民間社會紛爭和沖突卻實際存在。能夠解決紛爭而又“不入公門”的原因,則是在官府之外,另外存在解決糾紛的機制。這種機制在鄂南邊陲鄉鎮,正是鄉紳本身。羊樓洞《雷氏宗譜》中記載有關一樁案例的字據,很具有典型性,茲引述如下:
啟陽祖白騾畈山田字據
立字人:龔奇才。今因蒲邑雷,為上完林公子孫。自先祖啟陽公于康熙五年卜葬崇邑白騾畈,雷姓臨造房屋二重亦連數間,視產四石余斗。房屋田產招與龔奇才、任魁、廷高、廷拔叔侄等先祖居住,田佃龔栽種,后古至今并無頂召。今有龔奇才,伊言爾叔父龔尚太、次元,將房屋私頂與才名下居住,詎雷知覺,察訪情弊,住奇才昧良激雷,當投鳴,地鄰紳耆理斥,才自知情虧,愿服理寢事,自后再不妄為。如敢仍踏前轍,屋聽雷人另招,田聽另佃,有龔子孫叔侄等不得執阻。恐口無憑,立此字付雷,永遠為據。
憑中:周鼎新、胡先榮、聶圣謨、聶訓書
光緒二年九月初十日[8]
一起已經激化的沖突,原本要鬧到官府,而由地鄰鄉紳主持公道,最終立字化解。在舊時鄉間,鄉紳在糾紛沖突發生時居間斷案,判別是非,提出解決方案,將大量紛爭就地處理,才使得多數訴訟得以平息在官府之外。所謂不輕入官衙,除了主觀上存在愿望之外,客觀上是由于在鄉間有一個鄉民認同的以鄉紳居間調處的解決機制。不輕入官衙,是戴玉華寫詩時看到的現象,而鄉紳調處,才真正是形成這種“淳樸之風”的原因。正如王先明所言“紳士并不像官員那樣擁有欽命的權力,卻擁有基層社會賦予的‘天然’權威”。[9](p768)這是因為在皇權體制下,“蓋官有更替,不如紳士之居處常親。官有隔閡,不如紳士之見聞切近”。[10](p423)鄉紳,實際上是舊時鄉村的管理者和統治者。
深入舊時族譜中探尋,可以發現鄂南地區其實很早就有經商的傳統。例如蒲圻游氏族譜記載的清代商人游天嵐,其父因“家素貧,事畜惟艱”,[11]早年即外出經商:“遠托異域,辛苦拮據,冀有豐阜之日。奈何事與愿違,不久而客死于谷城。”[11]噩耗傳來,一家人“搖搖無依,哀音楚楚”。而此時游天嵐表現出堅毅的品質,踏著父親經商的足跡,下長江、走四川,“孤露單寒,貿易營度,漸即亨途”,使家境漸為改觀,“田園漸拓,棟宇維新,世業隆隆,庶幾光前而裕后”。[12]游天嵐死于雍正九年(1731年),他與其父的主要經商時間,是在康熙、雍正時期。游天嵐繼承并在四川經營的生意,從傳記“年十五,佐王父于西蜀,往返蠶業,家居日少”的記載看,應當主要為蠶絲業。成都在清朝初年為蠶絲業主要生產及貿易中心,理所當然留下了鄂南業絲商人較多的足跡,不少人在家鄉蒲圻已有結發妻子并生有兒子,在成都又納妾安家,另生有兒子。嘉慶時的貢生周順倜在其《莼川竹枝詞》之三中就曾將這種情況當作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加以記述:“六水三山卻少田,生涯強半在西川。錦官城里花如許,知誤春閨幾少年。”[13]這當是早年鄂南商人貿易四川的寫實。詩中“春閨”,既指良人外出經商而留居在家的蜀妾,當更是指長期不見夫君之面留在蒲圻家鄉侍奉高堂育養子女的結發妻子。
天然氣分布式能源,是指利用天然氣為燃料,通過冷熱電三聯供等方式實現能源的梯級利用,綜合能源利用效率達到70%以上,并在負荷中心就近實現能源供應及現代能源供應方式,是天然氣高效利用的重要方式。冷熱電三聯供是利用燃氣輪機或燃氣內燃機燃燒潔凈的天然氣發電,對作功后的余熱進一步回收,用來制冷、供熱和生活熱水,就近供應。其特點為將能源系統以小規模(數千瓦至50MW)、模塊化、分散式的方式布置在用戶附近;可獨立地輸出冷、熱、電三種形式的能源,天然氣利用率高,大氣污染物排放少,是一種高效的能源綜合利用方式;電原則上以自用為主,并網的目的是調峰和應急[1]。
居住于蒲圻羊樓洞和崇陽白騾畈的大族雷氏亦有類似經營蠶絲的經歷。例如雷夏昂,其父親雷開英早年“習舉子業,不利,走荊襄、古隨諸名勝。所至所接,咸謂清介廉直”。[14]雷夏昂原先業儒,繼父業從商之后,曾寫下一副對聯記述其棄儒從商云:“崇實黜華,不顧風云月露;斂才就法,直尋繭絲牛毛。”[15]說明其棄儒之后,乃從事“繭絲”生意。再如土商雷國泰,“遂棄舉業,貿滇蜀諸省,家漸日豐”。[16]雷易安,“貿易西蜀,備嘗艱難”。[17]雷伯宣,“始則遠歷川陜,后則貿易近地,備嘗艱苦”。[18]這類早期商人十分典型的如雷兆桄,“以名場屢屈之故,遂廢舉子業,從事貨殖。嘗客信陵,信陵富人蘇廷烹重公之為人,與結陳朱之好”。[19]雷兆桄家有妻子,其家傳記載,他去世之后,其次子雷琢曾千里奔喪,而雷兆桄卻另在信陵富家娶妻。與之相類的還有雷倫之父:“其尊人貿蜀時,兄(指雷倫)僅歲余。……聞父卒于蜀,徒步數千里,迎柩歸葬。”[16]雷倫徒步迎父親靈柩歸葬之時,其父離家貿易于四川已至少十多年未歸。雷倫、雷兆桄們的經歷,亦皆屬于前述游氏商人的模式——父親都在家鄉蒲圻有結發妻子和兒子們,又在外地納妾安家,另生有兒子。父輩們業商,皆可成為“生涯強半在西川”之現實注腳。
然而鄂南茶區的商貿核心還是業茶。這是因為土商過去業絲,依憑西川,所得有限,且略為成功,即安家于蜀地,家鄉地方得利不多。而業茶所得收益,遠不止倍蓰于業絲。鄂南一帶業茶的中心乃在蒲圻羊樓洞鎮,據《蒲圻鄉土志》記載,“茶為出口大宗,蒲邑四鄉皆產之。而種植較盛、獲利頗多者惟南鄉,以其近羊樓洞茶市也”。[20](p64)這是因為與附近同為茶產地的臨湘、崇陽相比,羊樓洞出產的茶葉最優,“正貨出羊樓洞,次貨出羊樓司、柏墩,下貨出聶市,即在以上四地制造。洋商制磚地在漢口。附說本國惟上開四地出產茶磚,磚面皆印有‘洞莊’二字,故蒙俄人只知有羊樓洞,不知其他三市也”。[20](p90)鄂南茶區的土商們自然不會坐視家門口的商機白白溜走,紛紛加入茶貿行列中來。當地貢生周順倜在其《莼川竹枝詞》中曾這樣描述清初羊樓洞鎮的茶磚生產和制造:“茶鄉生計自鄉農,壓作方磚白紙封。別有紅箋書小字,西商監制自芙蓉。”①周氏自注:“每歲西客與羊樓司、羊樓洞買茶,其磚茶用白紙緘封,外粘紅紙,有本號監制,仙山名茶等語。”芙蓉山即羊樓洞松峰山別名。竹枝詞所記,應是嘉、道時期晉商已在羊樓洞茶區采制茶磚的真實寫照。見勞光泰:《蒲圻縣志·風俗》,道光十六年(1836年)刊本。在業茶之始,鄂南土商們多作“坐賈”與遠來的山西客商合作貿茶,具體方式為:山西茶商在茶季的開始借土商在羊樓洞的行屋及生產用具,收購農民種植的茶葉并加工為成茶。一季之后,客商按照所收購制作的成茶數量比例提成現銀,作為固定資產投資的回報付給土商,被稱為“行傭”。然后山西客商上路,將成茶經船運車載馬馱一路向西北,運至內外蒙古、新疆及俄羅斯銷售,到第二年茶季再次返回。②葉瑞廷在其《莼蒲隨筆》中對這種合作方式也有記載:“聞自康熙年間,有山西估客購茶于邑西鄉芙蓉山,洞人迎之,代收茶,取行傭。”大約葉氏既距羊樓洞業茶之始已經有年,對所記“康熙年間”亦無把握,故很謹慎地使用了一個“聞”字。所記較之實際,確實稍稍早了一些。見葉瑞廷:《莼蒲隨筆》卷四。由于主輔地位懸殊,主要經營利潤也就理所當然地被晉商拿走,洞商所得如按比例計算,不到十分之一。③例如每箱三九洞茶裝三十九塊茶磚,每塊茶磚有利潤約白銀四錢。而洞鎮土商所得以箱計,每箱所得“行傭”約為八錢。見內蒙古自治區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旅蒙商大盛魁》,載《內蒙古文史資料》第12輯。確如同當時一直關注著羊樓洞茶貿狀況的湖廣總督張之洞所言:“所分者坐賈之余,如刮毛龜背,雖得不多。”[21]
道光年間,為英商采辦紅茶的粵商來到羊樓洞,參與到洞茶貿易的角逐中來。地方文獻《游氏族譜·家敬銘先生傳》記述了這一過程:“先是,紅茶莊賃吳地者居多。道光丙午歲,公王父單騎入吳,導客來羊樓洞。謂洞茶質秀而味厚,較他商埠尤佳。至今洞市為中外車馬輻輳之名區,每歲所入不下數百萬金。”[22]道光丙午為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這個記載有相當的可信度,①對羊樓洞紅茶肇始的時間,地方文獻有較為一致的記載。如同治《崇陽縣志》記載:“道光季年,粵商買茶,其制,采細茶,暴日中揉之,不用火炒,雨天用炭烘干,收者碎成末,貯以楓柳木箱,內包錫皮,往外洋賣之,名紅茶。”葉瑞廷《莼蒲隨筆》的記載大致類似:“紅茶起自道光季年,江西估客收茶義寧州,因進峒,教以紅茶做法。”這些記載,都將羊樓洞紅茶制作肇始之時確定為“道光季年”,只是同治《崇陽縣志》將中介商認定為粵商,而葉氏歸之于江西茶商。見高左廷,傅燮鼎等纂修:《崇陽縣志·物產》,清同治五年(1866年)刻本影印,第6頁。因為游姓土商的引導非常符合當時英國茶市急于開辟內地新茶供應地的需要,而土商關于“洞茶質秀而味厚,羊樓洞自古產茶較他商埠尤佳”的推薦,無異于將在晉商產多少收多少的收購刺激下蓬勃發展起來的成規模的鄂南茶產基地拱手送上,對急需要大規模高質量茶產基地的英商買辦有極大吸引力。
隨著漢口開埠,英俄在市場上高價競購華茶,鄂南羊樓洞茶區貿易也蓬勃興起。誠如一些地方文獻所述:“先是,羊樓地方茶客寥寥,生意淡薄。自咸豐戊午以來,圣澤誕敷,中外一體,準外洋各路通商,入境貿易,于是植茶之戶日多,行茶之途日廣。我境旗槍豐美,字號云屯。”[23]“會中外互市,蒲邑峒茶聞天下,萬商云集,貨力騰涌,群商坌集。”[24]景氣的茶貿,為以羊樓洞為中心的鄂南茶區帶來了涌流的財富。例如羊樓洞鎮大族雷氏第三代茶商雷炳蔚(1798—1870)就曾這樣記述在他面臨五兄弟分家之時,其家歷經三世經商積累的財富:“遠近田業五頃零,五家各受百畝,零石除作祀產;大小房屋八座半,五股寓七莊,座半分為住居。余貲無多,亦足敷用……”[25]所述計有房屋八座半,其中七座主要用于茶行行屋租給晉商業茶;另有財產轉化為五百多畝田地;此外,還有“足敷用”的現銀參與分配,準備隨時投入經營。再例如之后的雷綏成(1823—1904),亦因業茶,家業蒸蒸日上。據其家傳記載,雷綏成“世居羊樓洞,其地為臨、崇、通茶業薈萃之區,每歲茶荈開市,中外諸鉅商梯航輻輳于此,擇衡宇恢宏、肆應周到者主焉,是曰茶行。先生父竹軒公經營斯業,闬閎櫛比……先生力任艱巨,牽蘿補屋,慘淡經營,不數年,鱗次屹若,瞬復舊觀,而行業亦一日千里,昌盛甲全市。由此家道勃興,累貲拓業,稱一鄉殷富鉅擘。”[26]又例如雷豫塽(1845—1903),家傳記載“時中外通商約成矣。公承茶行世業,以故所有宅第葺而新之,拓而崇宏之,主粵商之攬有歐洲人之運華茶出口者,其業日發展,而租入亦有增埤。既又糾同志,組為坐賈者二,一貨業,一錢業,規模具矣。始絀于財力不可支,公復罄已有,且稱貸富室,蓋厚資本為之基。人固信仰公一言者,故事易集也。由是歲無不倍利,事無不億中,范圍之所推及,而荊沙,而武漢,而長岳,皆駐置支部,便交通焉。附近之羊樓司、沙坪、黃沙堰諸茶埠,則所在有茶莊。或獨資,或合業,歲不止一埠,埠不止一莊。每茶市期,出入動以百萬計。”②“雷氏世居縣南之羊樓洞,洞,產茶埠也。首開辟自雷氏公之曾祖東陽公,祖文庵公。既皆以業商起其家矣。兩世并封武翼都尉,考漢槎公誥授奉政大夫。”見雷兆紱:《雷氏宗譜·霽軒公家傳》,民國崇義堂本1924年版。可見雷豫塽世代業茶,除了同粵商合作經營出口歐洲的洞茶之外,也涉足金融業,并以信用稱貸進行融資,廣開分店,每年茶季進出白銀“以百萬計”。如此手筆,蓋為舊時貿絲土商所不敢想。但此類記載,在羊樓洞業茶大族族譜中卻比比皆是。
在晚清茶貿全盛時期,羊樓洞茶市的貿易規模雖不能與上海、福建、漢口等國際茶貿中心比肩,但也已被視為當時著名茶市之一。其各類茶葉產額見表1。
據此粗算,鄂南僅羊樓洞鎮一年的茶葉貿易量就可達五千萬斤左右,而每歲上繳地方的厘稅亦達九十八萬余兩白銀,學捐一萬余串錢。茶業帶動百業興旺,使得在羊樓洞地區“絕對的相對的與附屬的商行及其勞動者凡五十一萬余人(據日本正川正一調查表)”,[20](p92)故有鄂南“小漢口”之稱。隨著經濟實力上升,羊樓洞鎮的政治地位也今非昔比,“蒲圻鄉市向分六鎮,石坑、汀泗、新店、車埠、泉口、黃龍是也,羊樓峒無與焉。今則峒市商業骎骎焉駕各鎮上”。[20](p79)對于長期處于體制外的鄂南茶商來說,此時獲得士紳社會地位的欲望愈發強烈。這表現在鄂南土商于持籌經商的同時,總要很鄭重地挑選適宜于業儒的子弟繼續參加科考,從而保證家族通往仕途之門不至于被完全關死。比如乾嘉年間,雷振祚(1757—1804)有五子,在安排長子雷允楨(1777-1818)、次子雷炳文(1786-1836)打理茶貿的同時,讓三子雷作霖(1791—1854)和四子雷炳翰(1799—1837)業儒。咸同年間,大茶商游龍貿茶,“家乃大起,緣公以般般大才,咸同間吾鄉茶市又極盛故也”,但是其子游鎮海兄弟皆業儒,屢試不第卻仍然在科舉功名場上屢敗屢戰。[27]雷美卿(?—1887)出生洞鎮茶商世家,幼時業儒。因長兄去世,父親年老,茶務繁忙,而安排弟弟業儒,自己代替父親于同光時期繼續經營茶業。②“時家居約,公為菽水承歡計,遂淡進取,非其志也。歲丙戌,以弟院試調復,因謂曰:‘儒者莫切謀生,繼志尤在勤讀。度功擇任,我肩事畜,爾攻詩書,弟其勉之,分道為愈。’乃自理經濟事業。弟承公意,卒食稟餼,有聲士林。”見余從辛:《雷氏宗譜·美卿公傳》,民國崇義堂本1924年版。這一方面是由于按照舊的四民排序,商為末業長期屬于被壓抑之列;另一方面,商人在傳統社會中向體制靠攏,從而獲得體制提供的資源,也是保護和擴大其經由奮斗自致財富的憑借。

表1 清中后期羊樓洞每年茶葉產量
鄂南商紳合流真正的契機,出現在19世紀50年代。由于太平天國運動的劇烈沖擊和為鎮壓起義而進行的大規模人力與物力動員,清廷采取了非常規的舉措,不僅獎以學額,而且降低價格,鼓勵民間捐納監生與官職,從而使晚清士紳總數從約100萬猛增至144萬,規模擴大了約44%。其中,監生人數增至53萬,占士紳總數約三分之一。[5](p134)由于捐納榮銜乃至實官較過去更為容易,茶商們在號召之下都踴躍捐納,鄂南茶務中心羊樓洞這時涌現出一大批擁有名銜的茶商,例如茶商雷巽(1814—1881)“援例納貲,得太常寺典簿,誥授奉政大夫”;[24]茶商游龍(1805—1888)通過捐納,獲授“奉直大夫”;[28]雷立南(1812—1878)通過繳納軍餉,“由監生保獎同知銜,誥授奉政大夫”。[23]雷炳蔚(1798—1870)更是通過捐納錢谷,不僅自己接受清廷誥授的“武德騎尉”等榮銜,而且還使其時已經去世的祖父雷興傳、父親雷振祚都得到了榮銜追授。[29]“納粟入成均”,亦即捐錢谷以獲得貢監生功名的現象,更是蔚然成風,在大族家傳中數不勝數。
一大批擁有功名職銜的商人出現,使鄂南茶商進入了“紳商”時期,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社會“官尊商卑”的格局,鄂南茶商們在與官府打交道時,其口氣已由過去的賤稱“蟻等”變為“商等”或“職商”。借由清王朝“詔令各省興辦團練以縉紳主之”的機會,這批剛獲得士紳身份的商人開始著手組織地方團練“三合局”。最開始由大茶商游龍親薦有軍戶身份的黃珍元(儒基)擔任團總,將青壯年能拿刀槍打仗的人組織起來,與太平軍作戰。
壬子(指咸豐二年,1852年)冬,粵匪猖獗,由長沙下武昌,竄金陵,土匪肆擾,燒毀羊樓,先生(指黃珍元)居家化為烏有。羅方伯(澤南)、塔軍門(齊布)帶勇剿除,駐扎洞西,先生愿為向導,屢獲勝仗。兩憲知先生能干,諭設團練,推先生與余為團總,余欲辭,先生慨然自任,局設三合,勇練數百,內匪既清,外辱能御,身經十余戰,賊斃數千人。羅憲在行營,屢聞有功,請賞給六品頂帶,注名諮部,即補道。孫公筱石宰蒲時,見公果毅,禮重之。言無不納,計無不從,逾年,孫公剿賊離蒲南,生李公接任,倚先生為腹心,其寄余函中,有“銅墻鐵壁,牢不可破”云云,是其譽先生深,而美先生亦至也。丙辰(咸豐六年,1856年)春二月,猷首偽指揮何,帶賊萬余名,從江右至崇邑,口稱復仇,一鼓直下,四路逼來,旁觀咋舌,問先生何以當之。先生手執槍旗,身冒矢石,奮勇爭先,自辰至未,鏖戰平原,賊漸潰,不料愁云暗暗,野霧沉沉,勇雖有余,而力則無用。先生大乎曰:“大丈夫得死沙場上,馬革裹尸,于愿足矣!”言訖為賊所刃。先生沒,余眾皆北。[30]
在與太平軍的戰斗中,不少茶商身冒矢石,如黃錫冕、黃多慶父子,雷豫祥、雷豫奎兄弟等等,皆死于戰場。
按說,出于維護既得利益的考慮,鄂南紳商應與官方同心對抗太平天國才是。但實際上,當太平軍到來之時,諸如羊樓洞地方還是有一些諸姓子弟參加了太平天國運動。時人記述:“粵匪之亂,本處無賴子弟多有從賊者。”[31]“咸豐壬子歲,粵匪倡亂,恃偽官勢以凌人者,指不勝數。”[32]竊以為,除了對于權勢的追求外,太平軍的到來打破了固有的社會權力格局當是導致這一現象的更為根本的原因。于是“咸豐間,西寇紛起,乘亂取人財物者不乏人”,[33]跟從者甚眾。再如在咸豐初年太平軍初到蒲圻時,縣里組織團練,曾由羊樓洞紳商黃錫紳擔任蒲圻縣團總:“咸豐初,粵匪竄蒲,邑侯孫奉憲諭起團練,募義兵,擇老成練達之士以總其成,合邑舉先生,先生力辭不就,三聘始出。”[34]但這時洞鎮鄉紳反對太平軍的立場似乎并不十分堅定,所以黃錫紳不僅上任時力辭推諉,且“未半載即告歸”。
但更多的洞商,作為一個已經取得相當財富的利益集團,基本上還是追隨朝廷,選擇了與太平天國對立的立場。在地方團練被太平軍殲滅后,茶商們多不與太平軍合作。他們有的逃到沔北,有的到嘉魚,有的到荊沙,有的到鄂西,有的干脆以行商漢口、廣東、上海的方式,避難在外。太平軍對于這部分紳商,采取了誘導和懲處兩種手段。例如對躲到山中出來為父母尋食而被擄的茶商饒維,并不刑殺,僅扣在軍中從事簿計工作。[35]對外出逃難而有正直聲望的紳商族長雷茂棠,在其家門上張貼布告禁止騷擾,力圖爭取其轉而采取合作態度。[36]而對于多數不合作的茶商,則一把火燒毀其主要財產行屋,予以懲處。對于公然敢于敵視太平軍的商人,則殺無赦。[37]由于戰爭的殘酷洗禮,之后無論拉攏抑或血與火,都未能再使茶商們改變立場。在清軍與太平軍反復拉鋸的數年中,鄂南茶商作為一個紳商集團,多數與清廷站在一邊,這也導致茶商集團的地位在戰爭之后繼續得到了提升。
著名歷史學家陳旭麓認為:“紳商(由商而紳,由紳而商)和鄉紳是官與民的中介,前者多在市,后者多在鄉;前者與工商結緣,后者與宗法、地租聯姻;從他們身上可以捕捉到中國近代社會的脈絡。”[38](p156)鄂南茶商集團主要集中于茶市羊樓洞,在太平天國時期通過捐納取得功名職銜而獲得紳商地位,走的基本是單向的“由商而紳”而非“由紳而商”的道路。這是因為鄂南地僻,少有如張謇、陸潤庠之類先取得功名然后營商的紳士,茶商多經商場奮斗而漸富有。他們通過捐納取得功名成為紳商,并為了維護既得的財富地位和商業利益,在太平天國運動中與朝廷站在一邊,獲得了提升地位的重大契機。太平天國運動之后,作為紳商集團的鄂南茶商既擁有職銜功名,又掌握著地方武裝力量,他們介于官商之間,起著溝通政府與民間社會的作用,有時連官府也要忌憚他們三分。這從以下事例中可見一斑。
太平天國運動后,紳商雷開陽繼任地方團練團總,時縣令有意將參與太平天國運動者盡皆處死。“公嘆曰:‘昔光武焚書以安反側之子,誠以魑魅乘夜而出,見日自消,今粵匪既已殄滅,此輩復何能為!我圣朝恩寬,請施再造。’因力陳于縣令,縣令從之,遂得赦宥多人。”[31]雷開陽如戰時的黃珍元一樣,在縣令面前能夠進言,而縣令亦對他言聽計從,可見其時地方紳商仍保持了對當地官府的影響。稍后,富商雷步卿繼辦團練。
清光緒初年,臨邑哥匪起事,……大吏檄兵往剿,公(按指雷步卿)辦團練協助,梟首二,余就撫。公性慈,最不嗜殺人。大吏韙之,以亂起即撲,歸全功于公。奏保補用都閫府,敘官四品,賞翎枝。羊樓洞,大茶埠。向設彈壓局,歲委員系候補縣職佐,以紳擇賢而有德者任之,三歲一易。公連任九年,屢辭,不獲退。凡邑令至洞市,有要事必詢公。[39]
此時洞鎮團練竟越境鎮壓了湖南省臨湘縣的哥老會起義,因而受到更高層“大吏”的肯定和嘉獎,縣長有事亦親到地方咨詢。紳商地位上升,已是不爭的事實。
義和團運動時期,洞鎮團練由大富商游鎮海主持。游家幾代業茶,并因業茶“家乃大起”,[27]是羊樓洞紳商的頭面人物。當時“莠民為紅教匪黨所扇,猱升蜂起,大吏知地關要害,札喻鄉紳設局防堵,而一時村落所捕獲者,情辭茍有可原,輒商之同事,貫而不治,其性行之仁厚周密又復如此。”[27]
由于羊樓洞及其紳商在經濟和政治上越來越巨大的影響,在經過時局的動蕩和茶商自身發展之后,地方的權力布局已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改變。地方有事,大吏親筆札喻鄉紳防堵,可見高層政權對于紳商集團的重視。這固然反映了鄂南紳商集團力量的成長,也與甲午戰爭后,清廷實行振興工商、求富求強的國策有關。而此時如果官方所為影響了紳商集團的利益,紳商甚至也不惜與之力爭。例如游鎮海就曾有此作為:
海內自軍興以來,頑弁悍卒,往往凌暴平民,道路以目,罕有敢誰何者。羊樓為吾鄉鉅鎮,設有駐防壁壘,前營弁某軍令不嚴,營卒致橫行無狀。君(指游鎮海)聞輒忿恚,嘗慷慨親詣弁營,面斥其非,聲色俱厲,其人竟因此撤委,而后來者亦自知警惕矣。[27]
官兵橫行無狀,各地皆然。而由于游鎮海的抗議,竟導致軍令約束不嚴的駐軍頭目被撤職,這固然也許是因為軍卒的橫行過于不堪,讓政府和軍隊有失顏面,當然也因為時過境遷,此時的羊樓洞,已然因財富上升為“地關要害”的“鉅鎮”,且經過戰爭,紳商集團自己有了勛勞卓著的團練隊伍。而反觀朝廷,在歷經動亂之后,已元氣大傷,在許多事情上不得不顧及紳商利益及其頭面人物的態度。總之,今非昔比,游鎮海的申斥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朝廷和地方權力的此消彼長,反映了茶鎮因財富而具備的地位和紳商集團政治話語權的上升。
而在經濟營運方面,雖然仍是經營茶葉,這些取得功名職銜的鄂南商人們有了一個比較共性的特征,即抓住茶區經營由傳統黑茶茶磚轉向經營英國市場所需紅茶的機會,由坐賈而漸趨行商。例如被盛贊為“商人中有特識者”的羊樓洞茶商雷元善,“當咸豐初元,歐舶東漸,廑及海疆,內地畫域自封,無通商足跡。公于此慷慨興遠游志,兄弟合資,倡為紅茶。業居者任采購制作,公任運輸粵東,出售洋商,先后留粵六年,獲利鉅萬。是即吾華茶出洋之始。首其事者,公以外無幾人矣。……時羊樓洞初辟為商場,漫無端緒,百事棼如,遠來商客多憚之。公慨然曰:‘法不立不足以治事也。’日求鄉縉紳父老,旁諏博采,手草規章,試行無忤,傳布永久。今遵行者皆是也。”[40]雷元善倡為紅茶,自任運輸廣東,直接與英商貿易。他前后在廣東六年,回鄉后又建章立制,對鄂南茶輸出頗有貢獻。再例如雷立南(受山),他“往來粵東,頗獲蠅頭”,后逢太平天國運動,于是“遍歷上海、福建、湘潭諸市鎮,以外貿為避亂計”。[23]雷立南(1812—1878)成為在粵湖北商人領袖,并于咸豐三年(1853年)首倡捐資在廣州“重修湖北公所。武郡同仁,以公首出,無不唯諾。數年落成,公自序勒石”。[23]再如饒維,“歲集萬金,服賈嶺南,獲大利歸。”[23]又如雷豫遠,“卓有聲聞于江漢滬瀆間。……窮研極究,殫心與力為之。歲或營一莊,多至二三莊者不等。遴能者數輩,策厲競作,俯焉孳孳,人無晷曠。不數日且茶箱出口矣,又不數日且估直喧聞矣。……洋商亦翕然誠信,時時殊視之”。[41]這類在民間文獻中有記載的紅茶茶商不勝枚舉,他們抓住了紅茶輸洋的機會,由坐賈而為行商,直接與洋商貿易,在眼界獲得極大開闊的同時,在經營上亦取得了長足進步。
這些外出行商返鄉的茶商有著開闊的眼界,他們深知“通商惠工,國家所以阜財用,而臚規定矩,地方所以安客商”的道理,[42]例如雷立南于1861年回到羊樓洞后,建立羊樓洞同益堂公所和財神廟。“公所定行規數十條,永遠遵照無異。”[23]同益堂公所,是羊樓洞本幫茶商的日常聚會之所,相當于會館;財神廟,則是本幫茶商的精神聚會之所。這兩處建筑的建立和建章立制工作的進行,意味著羊樓洞商幫已經著手進行自我管理,使自身具有了較強的維系力,從此行業不再茫無頭緒。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茶商們的觀念也開始悄然發生變化。由于財富本身帶來的地位,商人們對財富的追求,漸漸凌駕于虛名之上。用財富交易過于容易地獲得朝廷頒賜的功名職銜,也或許導致名位在茶商心目中的貶值。在這一時期地方的族譜家傳中,已少見過去關于“科場不利”那種痛心疾首的記述和對于下海經商那種忍辱含羞的無奈,傳記中更多出現對于經商致富無保留的贊美,茶商們已更多表現出對追求財富的張揚和對功名無所謂的態度,尤其對于科舉考試,過去那種汲汲然的態度業已發生重大改變,類似前述雷豫塽之“不屑為舉子業”的商人已然漸多,新一代的茶商,多將全家悉數投入茶業,極少再見到那種將優秀子弟留下業儒,次一等子弟送去經商的情形。對于子弟的期許,典型者例如茶商黃錫攀,他“奮發自強,托業畎畝,兼事貿易,胼手胝足,沐雨櫛風”,[43]貿茶致富。“公晚年生子,初無姑息意。幼時送讀,比長,命就商賈,總以義方是訓,勿納于邪為期”。[43]他對于自己的獨子送教育的目標,也僅僅只是成長為一名合格商人,而并不再以科舉登第為目標。這種對于科舉淡然的態度,應該也是商人地位上升,皇朝綱紀漸弛的時候,茶商們對于經商前途自信的表現。何柄棣先生認為,自19世紀中葉之后,財富因素已經開始勝過科舉中第,而成為決定更高社會地位的關鍵。[44](p256)于此或可見一斑。
特別是科舉停考之后,傳統功名失色,傳統的禮治社會逐漸更具商業社會性質,地方治理也由以宗族為核心的地方自治逐漸帶有法理的色彩,于是財富作為衡量階層的標準更增加了權重。正如梁漱溟所指出的,進入民國之后,中國社會“其千年來沿襲之社會組織構造既已崩潰,而新者未立”,人們拋棄了傳統,“以自己為重,以倫理關系為輕;權力心重,義務觀念輕,從情誼的連鎖變為各自離立,謙遜變為打倒,對于親族不再講什么和厚,尊敬師長的意味完全變了,父子、兄弟、朋友之間,都處不合適”。[45](p162,211)傳統的知識和道德優勢崩潰了,它們作為階級構成的一極雖未完全喪失功能,但羊樓洞地方的階層構成更加商業化,更加純經濟化卻已是事實。隨著晉商等傳統客商的式微,本幫商人越來越多地以包茶莊方式直接與俄商等外商交易,本幫商人掌控的市場實際份額增加了,經濟實力也有所壯大,更加外向,更出現雷豫塽這樣商鋪遍及武漢、荊沙、長沙、岳陽等地,每茶季出入以百萬兩白銀計的大商巨富,和雷豫遠這樣長駐上海、漢口進行茶貿的外向型茶商。但由于外商掌握定價權,羊樓洞本幫茶商受行情影響更大,利潤更薄,盈虧起伏也更劇烈。民國時期軍閥戰爭頻仍,對地方的勒索更加重了。一些紳商挺身而出,與過往軍隊及上級政府應付周旋,如擔任地方保衛公所董事和商會會長的雷澤鈞、饒云山、饒作人、饒紹皋等等。這些商會會長與地方彈壓局的局董成為實際上的地方基層官吏,他們忙于攤派軍餉和迎來送往,努力維護地方安寧,但作為紳商,決定他們身份的不再是功名。由于官方賦予的權力與傳統宗族自治建立在血親基礎之上的權力結盟,紳商因政權向傳統鄉村施加的擠壓而在經濟資本之外日漸向成為構成基層社會的新的組成部分轉變。
鄂南地區鄉紳與土商原本各自散在,因茶業興盛、茶商成長而合流。合流的關鍵時間點在于太平天國運動,清廷進行大規模人力物力動員,批量出售職銜功名。所以鄂南紳商集團的出現既是因為其自身經濟力量的積累,亦是由于朝綱漸弛,中央政府對地方和商人的權力讓渡。因而鄂南紳商具有如下特點:
首先,多由商入紳而少由紳入商。這是因為鄂南地方僻遠,原有鄉紳少有因科考而獲功名者,茶商晚起,獲取功名主要通過捐贈,而太平天國運動給了茶商集團崛起的機遇。
其次,政治立場因獲得功名而與朝廷更趨一致。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茶商多與太平軍對立,紳商集團自身政治實力地位由此提升,擁有團練,與官府交往更為順暢。
第三,因朝廷改變重本抑末政策,強調振興商務,鄂南茶商抓住紅茶輸洋機會,由坐賈而行商,亦使自身經濟實力獲得了較大發展。
最后,鄂南紳商在清末朝綱解紐的大環境下顯現了更多“商”的本色,更加追求財富而非虛名。
賀躍夫認為清末紳商階層實包含各種不同類型,其活動的內容及性質差異甚大,社會屬性亦不可等量齊觀,故不能把他們籠統地看成是一個新興的社會階層或資產階級。[46](p46)鄂南紳商集團就提供了一個富有自身特點且有別于都市口岸地區紳商的標本。一直以來,就清末的社會變遷學界存在至少兩種學術范式,即所謂“傳統內變遷”與“現代化進程”,而清末的紳商合流既可視作傳統的財富與權力的結合,亦可反映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近代變遷而出現的階級重構。本文對鄂南茶區紳商的考察,或可看作是對中國近代變遷和紳商研究之一個區域的放大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