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艷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清代乾嘉之際,以金匱(今江蘇無錫)楊芳燦為首,在寧夏靈州形成了西北文壇著名的荊圃倡和①群體,其成員既有西北文士武威(今甘肅武威)郭楷、狄道(今甘肅臨洮)陸芝田、李華春等文士,也有客寓西北的金匱楊揆、侯士驤、俞訥等江南文人,他們互相酬唱,建構起以靈州為中心的文學場景。周為漢作為該群體中的重要一員,他和楊芳燦楊揆兄弟亦師亦友,和群體中的其他成員往來頻繁,在甘寧共同地域環境的影響下,在相互的文學交流活動中展現了文人的生存方式和情感體驗,這一群體創作的作品豐富了清中期甘寧文學的內容,也反映了這一時期江南主流文壇對甘寧地域文學的促進與影響。
周為漢(1774~1814),字嶓東,一字心渠,自號箌云,亦作倬云,浦江(今浙江金華)縣人。父親周能珂,官甘肅山丹知縣,為漢幼時隨父至甘肅,生長于西北。年少時頗負才氣,聞名西北邊陲,清代姚椿《晚學齋文集·周倬云家傳》稱“甘肅邊省少文學,無錫楊農部芳燦知靈州,奇君詩文,尤稱之,君由是受學焉”[1]卷六。楊芳燦是乾嘉之際詩文名家,乾隆五十二年(1787)以軍工補靈州(今寧夏靈武)知州,為官靈州十年,更是成為西北甘寧之地文壇之盟主,為漢詩文受到楊氏之稱許,可見其造詣之深。
周為漢性格耿直孤介,曾游學于京師,但無所遇。捐為縣邑文書之官,又非其志,后從京師返回甘肅,終生布衣?!吨苜驹萍覀鳌分休d:“君先是嘗援例為縣主簿,非其所好,終身未嘗謁選。性狷急,每面折人過,以此不滿于人,人亦以此重之?!保?]卷六方履箋《萬善花室文稿·周箌云墓表》亦云:“入栗受官為縣主簿,乖其本懷,終不謁選,貲郎之號,無愧文園,斗食之吏,難羈僧孺?!保?]卷七從墓表和傳記中可以看出,為漢心懷儒家的濟世之志,以資為官,但短短的政治生涯又讓其對官場有了清醒的認識,他毅然掙脫仕途的束縛,適性而為,安貧樂道。
周為漢為人至孝,父能珂卒,恰逢兄長心如題補粵西,為漢獨力辦父喪事,以此得病?!吨芄|云墓表》:“親凋亡殆盡,含酸弔影,積瘁抽心,憂能傷人,宜孝章之不永也。后兄遣書相邀,倬云前往看望兄長,行至武昌,氣疾增劇,年四十卒于旅舍?!保?]卷七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父親過世,周為漢憂傷郁結至積勞成病,后加之旅途勞頓而死。關于其卒年姚椿定為嘉慶十九年(1814),若年四十病卒則生年當為乾隆三十九年(1774),但蕭一山在《清代通史·附表》稱“周為漢,生乾隆三十九年,卒嘉慶十七年,年三十九。”[3]520蕭氏在《附表》中列清代學者著述中生于乾嘉時期者下簡列為漢生平,生年同為1774年,但卒年和姚氏不同,蕭氏定為1812年。若據方履箋《周箌云墓表》“壬申之秋倬云省親道中病重,停驂武昌”[2]卷七一說,那么按歷推算,嘉慶壬申年為蕭氏所云1812年,但方履箋僅只說明為漢于壬申年病重,并未說病卒。同時《墓表》中還寫到兄護其單槥于嘉慶二十年(1815)某月葬為漢于長安縣塔坡里,光緒《浦江縣志》卷九《文苑》亦遵此說,言其柩于塔坡里附葬于父墓側。據此,嘉慶十七年(1812)當為周為漢在省親途中病重之年,姚氏所言卒于嘉慶十九年(1814)當為確論。
周為漢長于詩文,有《枕善齋集》存世。方履箋《墓表》載:“其所自訂者有《枕善齋集》八卷,既卒之,后鑑湖專志搜輯,又得八卷,散佚尚多,存者已足不朽矣”。[2]卷七從這段記載可知,十六卷本中前八卷為為漢生前自訂,后八卷由為官鑑湖之地的兄長心如補輯并囑校全集。此集劉錦藻《皇朝文獻通考·經籍考》亦錄為十六卷,但《販書偶記》中錄為《枕善齋集》,約道光間刻。清代潘衍桐《兩浙輶軒序錄》中載為《枕善齋詩鈔》,但未錄卷數?,F存《枕善齋集》十六卷為清道光八年刻本,藏于國家圖書館,中科院藏只存卷一至八。另周為漢詩作還散見于《荊圃倡和集》《兩浙輶軒序錄》等集中。
周為漢少負詩名,與江南西北等地文苑名士交往密切,酬唱不絕?!秲烧爿捾幚m錄》載:“嘗馳驅于關隴京洛間,與當世士大夫游歡,若平生張船山、楊蓉裳諸君時與唱和?!保?]《墓表》中也提到:“其時無錫楊蓉裳先生方領農曹,獨雄詞坫,而遂寧張侍御問陶、陽湖劉編修嗣館、桐鄉蔡儀部鑾揚、甘泉汪水部全德諸君爭吐,洪煇各標,君頡頏其間,機杼自異?!保?]卷七從上述記載可知周為漢和乾嘉時期的楊芳燦、張問陶、劉嗣館等詩才出眾的著名文人往來密切,并積極以詩詞相倡和,詩名漸著。
楊芳燦:字才叔,一字蓉裳,江蘇金匱(今江蘇無錫市)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應廷試,以拔貢入一等用為知縣,赴甘肅。四十五年(1780)任伏羌(今甘肅甘谷縣)知縣。嘉慶三年(1798),升平涼府權知。四年(1799)初,任寧夏水利同知,為官靈州。后辭官回鄉奔母喪,二十年(1815)十二月,病逝于四川。楊氏生于文學望族,其家族人才輩出,后得到“乾嘉三大家”之首袁枚的教導,成為清中期詩詞文并臻的文壇名家。在寧夏為官期間,芳燦更是成為西北文壇的領袖人物,并結交了一批西北有名的文士,進行文學的創作和交流,而周為漢就是其中之一。楊芳燦對周為漢的詩歌頗為賞識,于為漢而言,楊氏亦師亦友,在他的影響下,為漢的詩歌創作也漸趨成熟,兩人在交往中,有不少互相倡和的詩作留傳?!逗雇禾临驹菩★嫛肪褪且皇追紶N、為漢及名士侯士驤的互和之作:
芳燦詩:暮節感鄉心,聊為越客吟。濁醪遠解事。滿酌對知音。密坐琴樽互,盧堂燈燭深,巡檐看月色,澹月上寒林。
倬云詩:把酒話鄉心,圍爐更短吟。寒燈搖冷焰,遠笛曳清音。湖海胸襟闊,文章契合深。天涯冬又暮。風雪在疏林。
在這首詩里,二人間的情誼既源于他們對祖籍江南越鳥南棲的故鄉情,更是因為他們在文學上的志趣相投而互為知音。在楊芳燦《寄懷周二倬云》中亦表達了這份友情:“相攜到靈武,歲晚天寒時,明燈照竹屋,高詠迎年詩”,“屈指數交游,清才似君少。別來未三月,相思如百秋”,詩中楊氏感念在邊塞苦寒之地靈州為官幸有為漢一起吟詩作伴,排遣寂寞,同時對為漢的品行和才華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此外,在楊芳燦的倡導下,周為漢與侯士驤、郭楷等在靈州常聚一起,一詠一觴,互有酬唱。《楊蓉裳先生年譜》中提到“在靈州,時官閑無事,余偕雪莊(郭楷)及侯生士驤、周生為漢、陸生芝田、兒子夔生,逢諸生課期,即至書院分題作詩,俱編入《倡和集》中。”[5]楊芳燦任職靈州時修建了奎文書院,在這里聚集了當時西北及江南的許多文人名士,他們詩酒唱和,風雅共舉,形成了著名的荊圃倡和群體,他們的文學創作為甘寧地域文學注入了活力。
張問陶:字仲冶,一字柳門,號船山、蜀山老猿,四川遂寧人,清乾嘉之際著名詩人,詩評家?!肚迨犯濉份d:“張問陶,字仲冶,遂寧人,大學士鵬翮玄孫。以詩名,書畫亦俱勝。乾隆五十五年進士,由檢討改御史,復改吏部郎中。出知萊州府,忤上官意,遂乞病。游吳、越,未幾,卒於蘇州”[6]卷四八五,有《船山詩草》二十卷和《船山詩草補遺》六卷傳世。張船山和楊芳燦楊揆兄弟二人皆有交往,《船山詩草》載有《楊荔裳觀察之招戲》《贈楊荔裳觀察即送其之川北道任》《風笛一首寄楊荔裳觀察》《贈楊蓉裳戶部》等詩。船山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開始三次入京考取功名至嘉慶十四年(1809)中大部分時間寓居京城,在這期間張船山和周為漢結交。船山在其《讀周倬云近詩題贈》一詩中寫到:“岳甲蟠胸出,風雷下筆分,奇情真過我,大敵僅逢君。妙手還修月,雄心自決云,騷壇此年少,嶽嶽上將軍”,船山年長于倬云,其論詩深受“性靈派”影響,主張詩歌要抒發性情,表現作者的真情和個性,他對年少卻才氣從橫、性情真率的倬云極為夸贊,不僅僅是對詩文創作的肯定,更是對流露在作品中的不俗氣質與人格魅力的稱許,這無疑成為周為漢人生道路上重要的精神動力。
陳文述:原名文杰,字退庵,清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嘉慶五年舉人,官江蘇江都縣知縣,有《碧城仙館詩鈔》《頤道堂集》《西泠懷古集》《仙詠閨詠》等集傳世?!肚迨妨袀鳌份d其“游京師,與楊芳燦齊名,一時謂之‘楊陳’?!鶠樵?,工西昆體,晚年復斂華就實,一變錯采鏤金之習,歸諸雅正。”[7]陳文述和楊芳燦相交甚密,《頤道堂詩選》中存有《書楊蓉裳農部伏羌守城詩后》《六月十二日蓉裳農部招集芙蓉館設祀宋黃文公》《次章懷蓉裳農部都下兼弔荔裳方伯》《梁溪道中見梅花有懷蓉裳秦中》等詩足見二人關系之熟稔。周為漢又是楊氏為官靈州時之所交摯友,因此陳文述對周為漢早有耳聞,后周為漢漫游京師時二人相識,在《贈周箌云上舍為漢即送之甘州省親》詩中陳氏寫到:“周郎年少真人豪,未曾識面先傾倒。春風?蹇長安來,相逢抵掌懷抱開”,“眼前老輩數楊(蓉裳)張(船山),意中健筆推吳(嵩梁)蔣(知讓)。豈意天涯復遇君,眉間英氣開青云”,詩里陳文述表達了自己和倬云相見恨晚之情,更是將他和清中葉文壇幾位大家并舉,推崇備至。
何承先:字美生,甘肅武威人。乾隆二十四年(1759)舉人,嘉慶十年乙丑(1805)科三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官安徽長泰縣知縣,著有《安徽續溪·唐昌何氏宗譜》十三卷。周為漢和美生相交載于《周倬云家傳》,傳中寫到:“其友武威何翰林承先書曰:‘辱書勉以,宜著書,甚善,然茲事不易言也。夫文以道立,道以學成,古之著書者,皆以畢生之力赴之。……予與君遇于京師,其后別去,不數得書,及今乃始得見君與友人書,嗚呼,其可慨也?!保?]卷六從這段記載可知,何承先和周為漢亦相識于京師,可見游學京洛的經歷讓倬云所交甚廣,后來分別也友情深篤。
除以上文壇才俊外,周為漢與蔡鑾楊、沈欽韓等人亦有交往。蔡鑾揚,字浣霞,桐鄉人。嘉慶己未(1799)年進士,歷官福建延、建、邵道,有《證向齋詩集》。沈欽韓,字文起,號小宛,吳縣人,嘉慶丁卯(1807)年舉人,官寧國教諭,有《幼學堂集》。在《晚晴簃詩匯》中存有蔡鑾楊《重游龍泉寺感懷寄周箌云秦中》及沈欽韓《發臨潼寄周箌云》等詩作。
從為漢的交往可以看出,其詩名既得益于文壇大家的贊譽,也得益于同輩友人的交流切磋,尤其是受楊芳燦的影響和提攜,使他既成為乾嘉之際西北甘寧文學圈中的中堅力量,同時又能結交文壇名流而融入到江浙主流文人群體中,這無疑對周為漢文學風格的形成產生著重要的影響。
以楊芳燦為首的荊圃倡和文人對以靈州為地緣中心的古代甘寧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文學書寫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周為漢作為該文學群體中的一員,其作品承載著文人對甘寧地域文化的認知和體悟,但其詩歌又顯現出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審美旨趣??v觀其詩歌創作風格,一方面明顯浸染了唐代韓孟詩派的詩學精神,另一方面又受西北邊塞地域文化的影響,因此表現出瑰詭怪奇、雄豪恣肆的特色。為漢的詩歌還眾體兼備,尤擅七體,姚椿言其詩歌是“於詩尤致力于刻峭雄肆,幽奧酸澀,讀之使人不怡,大約出入退之、長吉,兼采晚唐諸人之美”[8]卷九,此評價頗為中肯。
在周為漢詩歌創作中,眾多意象不但再現了雄奇多姿的甘寧自然景觀,同時將歷史融入到自然意象的文學表達中,自然景物見證了歷史的滄海桑田,詩歌古今并置,充斥著作者對歷史人生的思考,也展現著古代西北甘寧厚重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古槐》一詩中寫到:“靈武遺臺畔,高槐從碧霄。濛濛孕元氣,兀兀峙孤標。種植從何代,興亡閱幾朝?;奶拼婀琶?,森秀茁新條。”詩人將靈武臺畔的古槐融入到歷史的記憶中,現實的時空和作者心理的時空以獨特的古槐意象綰合在一起,所詠之物既是眼前之景,亦是舊時風物,同時也是自我人格之寫照,整首詩將深邃的歷史感寓含于詩境中,這正是詩人對時間對人世的獨特感悟。在《分賦朔方古跡得統萬城》詩中作者憑吊古跡,追憶前史,“古城頹壓云沙黑,邊風號怒推城壁。后世猶傳統萬民,黑水南垂朔方北。憶昔勃勃初奔秦,歸窮委命常依人。”十六國時期赫連勃勃建立的匈奴政權大夏國其境域包括了今寧夏全部、陜西、甘肅部分地區、內蒙河套一帶,但赫連勃勃為政殘暴嗜殺,百姓深受其苦,“惟余敗堵與頹垣,高低斷續連云屯。蕭蕭陰雨悲風夜,猶哭當年戍客魂”,昔日用血淚尸體筑建的統萬城輝煌不在,如今早已淹沒于歷史的黃沙中成為廢墟,只有那筑城死去的魂魄仿佛還在哭嚎,整首詩歌詠風景遺跡,但將前朝史實貫穿始終,抒發了家國興亡、時代變遷之感慨,所謂“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劉禹錫《金陵懷古》)。為漢的詩歌中大量的意象皆以甘寧的地理地名、歷史遺跡、自然景物為主要選擇,隴山(六盤山)、邊城(長城)、青銅峽口、百塔寺等自然意象被詩人賦予了一定的歷史文化使命,在自然的視域中融入歷史的維度,展現著詩人對自然、社會、歷史的深切體悟。
周為漢的詩歌創作有意學習中唐韓愈、孟郊、盧仝、李賀等人的詩歌創作態度和風格,詩歌構思艱險,崇尚苦吟,追求奇崛險怪、雄奇怪異之美,這樣的審美旨趣與他狷介孤傲的個性分不開。詩人生于官宦之家,但父兄皆為地方小官,家族也非名門望族,其自身命運多舛,一生未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西北邊荒之地,人生行跡頗似韓孟詩派的孟郊、盧仝。他在《長句》中寫到:“嗟哉泥塗中,貧士抱才智。流離迫饑寒,寧與此花異”,《小除夕祭詩》中“人生不合耽詞賦,十年落魄天涯路”,更是道盡人生之辛酸,不遇之無奈。詩人生活寒苦,落魄江湖,壯志難酬,這樣的人生際遇使得詩人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文學創作上苦吟之跡明顯。同時西北地勢艱險、氣候惡劣,詩人在對邊塞獨特的地域環境感知和書寫中也進一步促進了其尚怪求奇的藝術風貌的形成。在他的詩歌中,往往會選擇一些荒頹怪異陰寒的意象,哀鳴的飛蛩、幽深的叢林、恐怖的蝙蝠、頹敗的邊城、兇猛的野獸等等,傳統詩歌這些意象很少入詩,但在周為漢的詩歌中這些意象隨處可見。在《秋夜曲》中他寫到“細風顫葉驚秋涼,哀蛩切切鳴壞墻,幽叢綠桂濕寒露,一點流螢背花去。孤燈焰直光透簾,蝙蝠掠煙出古檐”,詩中顫葉、哀蛩、壞墻、蝙蝠,無論視覺和聽覺都讓人內心有不適之感。在《賀蘭山積雪歌》中他寫到“賀蘭山勢森如削,蒼茫雪掩芙蓉崿。寒威千里圍邊城,冷光一片團林壑”,大雪皚皚的賀蘭山在他的筆下盡顯落寞荒涼?!冻跸姆胖矍嚆~峽口因登百塔寺用松陵集中楞伽精舍倡和韻》中“盤渦鬱洄漩,頹壁雜丹堊,漿急堤欲行,沙露川恐涸。峽勢漸逼窄,波形陡深惡,魚沫腥或聞,怪氣黑可愕”,青銅峽口水深湍急,兩岸峭巖夾峙,地形險峻,煙波浩渺,詩極盡描摹青銅峽奇險之態,用字刻峭,詩境有陰森恐怖之感。這種殘缺突兀的取象和組合將西北峰高壑深、斷壁殘垣、朔風凌冽的地貌景象予以鮮活地展現,同時也使得他的詩歌產生了一種別具一格的光怪陸離之美。
周為漢的詩歌常常會將色彩艷麗的意象和頹敗殘缺的意象組合在一起,這也是繼承了韓孟詩派的藝術表現手法,尤其是李賀的詩歌充斥著色彩,如紅光、紅雨、綠鴨、黃蜂、黑水等等,這些色彩艷麗濃重的意象給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周為漢的詩歌也常常使用這種手法?!遁锏陼孕小分小盁嗪菰?,風黑虎搜山”,《小除夕漫興十韻》“磲盌凍醅浮綠蟻,金盤佳果饋黃柑”,《元旦即事》“黃淺寒抽柳,靑深暖長松”,《立春后言懷同用昌黎韻》“墨光異采舒,筆蕊輕紅糝”《沙鷗》“兩岸愁紅花似雨,一溪寒綠水生煙”等等,這些詩中明暗冷暖色調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用絢麗的色彩營造幽深凄冷的意境,以濃艷之筆傾訴內心不平之憤和壓抑之情,此法深受長吉詩歌之影響。
周為漢還善于將神話故事、仙話人物入詩,以浪漫的筆觸描摹山水景物,詩人將現實的人生和幻想的世界交織在一起縱橫馳騁,營造出奇幻瑰麗的意境。《黃河水橋》中“黃河堤沙凍崢嶸,冰來路輿舟航爭。帝欲為橋敕河伯,叱使作隊紛東傾”,《囘中西王母祠用唐鄭畋謁升仙太子廟韻》中“虛殿棲靈怪,重巖閟閴寥。斑龍隨駕杳,靑鳥向空招”,這些神話故事里黃河之神河伯、為西王母取食傳信的青鳥、所駕九色之斑龍等等皆成為他詩歌的素材,將山川地理賦予神秘的色彩,這種詩歌藝術即繼承了楚辭的文學傳統,同時和唐代諸家詩風一脈相承,尤其是對李白、李賀等人的取法,晚清武威李于鍇評價其詩風是“其為詩,凄艷寒寂,珠零錦粲,冥入窅出,疑仙駭鬼,氣力老勁,不斲而雕,瓦石廢棄,忽煥異彩,蓋長吉、東野之流亞也”[9]21可謂一語中的。
周為漢馳驅孤塞,遭文人之厄,才高運蹇,一腔落寞悲苦之情皆斥諸筆端,其詩歌氣甚悲壯,正所謂“奇于遇而長于才,故集中多感慨之作”[4],潘德輿《題周倬云詩集》也道:“君愈苦榛棘,年位兩弗就。荒寒聚悲嘯,欲讀涕霑袖。感此睇千載,才士見獨謬?!敝転闈h一生大部分的時間生活于西北之地,詩人跋涉于大漠荒嶺之間,九曲黃河、巍巍賀蘭、悠悠古道、皇陵荒冢等種種景觀觸動著詩人的情思,詩歌中雖有像《賀蘭山積雪歌》中“我來憑眺亦快意,胸中明澈眼無礙。此景平生見亦稀,不負十年走邊塞”中的孤芳自賞、負才自傲,詩里賀蘭山的美景化作一股雄豪之氣貫穿詩歌,他傾吐著自己對這里的熱愛。但在西北自然風貌和地域環境的浸染下,詩人感受更多的是落寞和孤寂,他一身傲骨,儒家的入世之心和個人的人格追求間的矛盾加劇了詩人內心的凄涼,《子夜冬歌》里他寫到“風侵孤枕寒,漏咽空閨靜。夢醒燈欲殘,霜月搖窓影”,《齋居》里更是“有酒時斟酌,何人共往還。門前成太古,寂寞掩雙關”,詩人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個人度過,偶爾和朋友小聚,他倍感珍惜,友人離去,他依依難舍?!断〖瘯r雪莊先生將還武威》一詩中他寫到自己送別武威郭楷的情景:“離緒憑長話,深情寄短歌,相攜渾不寐,試問夜如何”,面對離別,詩人心中無限惆悵,長夜難眠,可見詩人內心的寂寞。
周為漢生在邊地,但祖籍江浙,對故園的牽掛始終縈繞于心頭,寓居靈州期間,他的詩歌中充斥著千百年來文人墨客的鄉關之思,也寄寓著他生命的悲傷和飄零迷惘之感?!堕L句》一詩中他說“卻似在江南,小閣醒殘醉。感嘆遂成詩,試問花知未”,《沙鷗》中“尚有機心難爾狎,孤舟歸去是何年”,《小除夕漫興》中“疏燈此夜話江南 領上緗梅已半含”,詩人一生足跡雖未踏上浙浦,但其心靈上最終的歸屬還是江南,詩中表達著自己對故鄉的深切思念,當然江南成為他精神的旨歸,更多的是中國文人陷入精神困境后的問詢。因此,詩人未到暮年,但已飽經風霜,心境衰颯,于是詩人時常去寺廟古剎去感受那份超凡脫俗的寧靜?!毒岢晚崱分袑懙剑骸班涤嗍逻h游,山林負宿諾。道緣苦未深,俗慮廹相蠚。敗車驅薄笨,褐衣曳寬博。自憐世網羈,空吟招隱作”,詩人尋禪問道,排解苦悶,似乎只有在晨鐘暮鼓中去感受塵世中難以企及的平靜和釋放,才能忘卻身世的飄零,遠離世俗的紛擾,正所謂“長嘯思孤往,行吟類獨醒。煙霞知媚客,身世忘飄萍”。
縱觀周為漢寓居靈州的詩歌,詩人精神世界受傳統儒家價值觀念的影響,詩歌充斥著人生不遇之悲,詩風繼承了韓孟詩派李賀、盧仝的創作特色,呈現出瑰奇幽奧的審美追求。從創作內容上看,西北獨特的自然風貌對其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詩歌中觸目所及的充滿了甘寧風情的千溝萬壑、山川河流成為他關照人生和抒發情志的載體,他難舍友人、企望故土、寄情禪道、感嘆寂寥等等情感融匯到甘寧周邊的地理意象中,使得詩歌中傳統文化審美內涵得到了擴充和彰顯。從研究價值上論,作為乾嘉甘寧文壇荊圃倡和群體中的代表文人,對其交游及文學創作研究可管窺當時甘寧地域文學生態及主要成就。
注釋:
①乾隆五十一年(1786)至嘉慶四年(1799)楊芳燦為官伏羌(今甘肅甘谷縣)、靈州(今寧夏靈武及周邊)時與仲弟楊揆、郭楷、周為漢、侯士驤、楊承憲等師友形成的文學創作群體,楊芳燦將倡和中創作的詩詞作品輯錄成《荊圃倡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