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明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長城是我國重要的文化古跡,在歷史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爭于氣力”的戰國時代,中原諸國既面臨著來自外部少數民族的軍事威脅,也承受著各國互相兼并的巨大壓力。地處北部邊陲的燕國,曾修筑過兩道長城。一道位于燕國的北部,稱燕北長城。一道位于燕國南境,稱燕南長城。[1]燕北長城是為了抵擋北方的少數民族。燕南長城位于中原腹地,主要作用在于防御周邊的諸侯國。
對燕南長城的研究來說,由于傳世文獻的記錄模糊而稀少,古今地名、行政區劃的不斷變革,河道的變更等原因,實地調查就顯得至關重要。從1958年開始至今,燕南長城所在地區共進行了多次規模不等的調查。根據這幾次實地調查,我們對燕南長城的現況有了一個比較具體直觀的認識。總體上說,燕南長城的起點是易縣科羅頭山北麓的狼窩尖山頂,大體沿東南(或南)方向延伸,經過易縣、徐水、容城、安新、雄縣,到達文安,再向東行,到達大長田村東南端分為東西兩支。兩支長城分別向南進入大城縣后,于劉固獻村匯合。長城繼續向南,到東馬村遺跡消失。大城縣的東馬村可以說是終點。易縣、徐水、容城3個縣境內的71公里地面上,可見長城墻體15248米。長城沿線分布有多處遺跡,有軍事設施,也有一般的古跡。①相關調查的情況,參見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河北徐水解村發現古遺址和古城垣》,《考古》,1965(10);徐浩生:《燕國南長城調查報告》,載于《環渤海考古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北京:知識出版社,1996);保定市文物管理所:《燕南長城調查報告》(內部資料);廊坊市文物管理處:《廊坊市戰國燕南長城調查報告》,《文物春秋》,2001(2)。
實地調查之外,學界對燕南長城也有一些研究。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長城修建的時間范圍、防御對象等方面。現在,學者們對燕南長城修建完成的時間下限基本達成了共識,即至遲完成于燕昭王時期。但對于燕南長城開始修建的年代則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意見認為燕南長城開始修建于燕易王的前后時期或燕易王時期,如徐浩生、保定市燕南長城考察隊、廊坊市文物管理處、宋國燾①徐浩生:《燕國南長城調查報告》,載于《環渤海考古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北京:知識出版社,1996);保定市文物管理所:《燕南長城調查報告》(內部資料);廊坊市文物管理處:《廊坊市戰國燕南長城調查報告》,《文物春秋》,2001(2)。等。一種意見認為燕南長城開始修建于燕王噲時期,如聶倩倩[2]等。也有的學者只是泛泛地提到燕南長城開始修建的年代,如白音查干認為燕國南長城應開始于昭王之前而完成于昭王時期。[3]第一種意見因為有實地調查做依據,顯得更為可信。
燕南長城地處中原腹地,作為防御工事,修建的目的就是抵擋鄰國的軍事威脅。這一點基本沒有爭議,存在爭議的是燕南長城主要的防御對象是哪個(些)國家。就現有研究來看,主要集中在齊、趙、中山和秦這四個國家。
白音查干認為,燕南長城是為了抵御齊、趙等國的侵伐威脅。聶倩倩持相同觀點。②白音查干:《戰國時期燕、趙、秦長城新論》,《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1999(5);聶倩倩:《長城與秦朝政治經濟再研究》,蘇州大學碩士論文,2012。景愛認為燕南長城最初可能是為了防御齊國及趙國的威脅,特別是東部齊國。但燕昭王即位以后,主要威脅來自秦國,故燕南長城一直修筑到太行山的深谷中,即用來防御西南的秦國。劉爭艷的觀點與此相同。③景愛:《中國長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136頁;劉爭艷:《時空視野下的春秋戰國長城》,鄭州大學碩士論文,2011。鄭紹宗、鄭立新提出,燕南長城主要是為了防御趙和中山。[1]
燕南長城修建的上限,可以從燕國與齊國的關系史中找到線索。燕國與齊國毗鄰,歷史上多有恩怨。見諸歷史記載的重大事件,有春秋時期齊桓公救燕,北伐山戎;[6]1878齊伐北燕,謀納簡公;④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昭公六年》(北京:中華書局,2009),第1282頁。《史記·燕召公世家》的記載與此不同:“齊伐燕,入惠公”,第1879頁。燕釐公三十年,伐敗齊于林營;燕易王初立,齊國就趁火打劫,攻取燕國十城。[6]1881但懾于秦國的強大,齊國不久即歸還十城。⑤《戰國策·燕策》:“燕文公時,秦惠王以其女為燕太子婦”,太子即燕易王。可以看出,在燕易王之前齊國對燕國并未構成實質性威脅,到燕易王之時,齊國對燕國的威脅明顯加重。為了防御齊國,有必要在燕齊邊界修建長城。如果將燕南長城的修建上限擬定為燕易王時期,具有相當大的合理性,而且這一推論基本上與歷次實地調查情況相符。
燕南長城修建的時代及其防御對象是密切相關的。正如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燕南長城的修建也經歷了一段時期。在此期間,燕國根據與周邊鄰國的實力對比和政治軍事局勢,不斷調整對外關系,尤其是對外防御的重點方向。之前的研究也注意到了戰國后期燕國的具體情勢,特別是與鄰國的戰爭來考察燕南長城修建的時代及防御對象。燕國后期還有一件不容忽視的史事即子之之亂,不僅對燕國的政治走向及思想界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很可能與燕南長城的修建直接相關。
據學者研究,戰國中期以來,禪讓學說成為當時思想界討論的熱門話題。子之之亂就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中上演的一出歷史活劇。燕王噲之時,子之“貴而主斷”。齊國的使者蘇代為了完成使命,勸說燕王噲將權力拱手奉于子之。士人潘壽⑥《韓非子》曰“潘壽”,《史記》《戰國策》曰“鹿毛壽”。更是勸說燕王噲禪位于子之,說“子之必不受也”。而燕王噲居然就聽命了,[4]368-369于是“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于子之。”[5]1675子之當政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恐。”于是將軍市被與被剝奪了權力的太子平共謀推翻子之,而齊國也心懷叵測地表示要全力支持他們。燕國“搆難數月,死者數萬。”齊國趁機大舉伐燕,而燕國“士卒不戰,城門不閉”,齊國獲得巨大勝利。在這次動亂中,燕王噲、子之以及將軍市被都被殺,[6]1883-1884至于太子平則有不同的記載。①《史記索隱》引《年表》,“君噲及太子、相子之皆死”;《紀年》云子之殺太子平;《趙系家》云武靈王聞燕亂,召公子職于韓,立以為燕王。以上見《史記·燕召公世家》,第1884頁。
齊國吞并燕國,引起了其他諸侯國的恐懼和強烈不滿。②“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見《孟子正義·梁惠王章句下》。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在這種情勢下,齊國不得不放棄燕國。雖然燕國得以復國,但是這次戰爭造成了巨大災難。繼位的燕昭王為報仇雪恨,廣招賢士,“吊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經過多年經營,“燕國殷富,士卒樂軼輕戰”。燕昭王二十八年,樂毅伐齊,“齊城之不下者,獨唯聊、莒、即墨,其余皆屬燕”。[6]1885燕國終于一雪前恥。
燕王噲可以說真正踐行了“禪讓”,但是結局卻不那么美妙。這一事件讓思想界開始重新評估禪讓制。戰國后期禪讓的思潮逐漸消沉,而加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理論浪潮淹沒了思想界。[7]子之之亂不僅對當時的思想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還使燕昭王切身感受到亡國的巨大壓力。如何避免亡國的厄運成為首要的問題。子之之亂不僅造成燕國國內的劇烈動蕩,還引發了齊國的入侵。面對齊國的侵略,燕國的士卒居然沒有斗志,城門都不閉,這說明燕國內部已經腐壞到了什么程度!毫無疑問,這給燕昭王敲響了警鐘,也讓他認識到改革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不難想象,燕昭王對內政的改革和完成燕南長城的修建都是他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舉措。③關于燕南長城的修建與子之之亂的關系:傅振倫注意到子之之亂促使燕昭王對內政進行整頓和加強國防建設,但他的重點在于論述燕下都的修建。見傅振倫《燕國下都的營建》,《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93(1);廊坊市文物管理處的調查報告的論述比較全面,不僅考慮到了子之之亂對燕國內政外交的影響,還考慮到了齊國此時的戰略轉移對燕南長城修建的影響。見廊坊市文物管理處:《廊坊市戰國燕南長城調查報告》,《文物春秋》,2001(2)。所以,燕南長城完成于燕昭王時期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是因為燕昭王時期燕國國力比較強大,能夠修建長城。另一方面,子之之亂后齊國已經成了燕國的頭號敵人,防范齊國格外重要。根據現有的歷史記載,燕昭王之后燕齊之間沒有大的戰事,或可以證明燕南長城起到了應有的作用。燕王喜時期,燕、趙之間有過數次戰爭,[6]1886-1887燕國的防御重點也相應轉移到燕趙邊境。與此同時,秦國成了各國最大的威脅。秦國終于滅燕,雖然燕國將長城修到了太行山深處以防御秦國,也終歸無效。
子之之亂不僅在燕國國內造成巨大災難,還引發了齊國的大舉入侵,燕國幾乎亡國,正是所謂的“亂招兵”。很可能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燕昭王痛定思痛,不僅進行了內政改革,還完成了燕南長城的修建。燕南長城在一段時期內之所以起到了防御作用,主要應是因為燕昭王改革后國力的強大和齊國相對的衰落。戰國后期山東六國普遍衰落,什么樣的防御工事也無法阻擋秦國統一的步伐。歷史事實一再證明,再好的防御設施如果沒有強大國力的支撐,沒有國內人民的團結一心,永遠不會起到人們一廂情愿相信的作用。固若金湯的古巴比倫城被波斯人占領,“永恒之城”羅馬在蠻族軍隊的進攻下陷落,中國古代的萬里長城有時候也沒能擋住游牧民族入侵的鐵蹄,馬奇諾防線也難以保住法國的領土,而尚武的斯巴達人從未修過城墻卻是希臘人的頭號城邦。道理很簡單,內因在事物發展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外因必須通過內因才能發生作用。對國家來說,一般來講內政是根本,外交和戰爭往往是內政的延續,且以國力為基礎。正是深刻認識到了上述原理,孟子才充滿自信地對梁惠王說“王如施仁政于民,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孟子·梁惠王上》)。韓非子也不厭其煩地強調要根據時代和本國情況適時改革內政,以增強自身實力,認為“亡王之機,必其治亂、其強弱相踦者也”(《韓非子·亡征》),而治亂、強弱都是內政的結果。歷史的硝煙散盡,但歷史留下的教訓仍然沉痛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