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光
(廣西大學 法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在我國,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制度(以下簡稱“有獨三”制度)最早出現在民事訴訟領域,指第三方當事人“對他人爭議的訴訟標的認為有獨立的請求權,因而提出獨立的訴訟請求,并加入到已經開始的訴訟中”的制度設計。[1]經過多年的論證和實踐,民事訴訟“有獨三”制度已取得較為豐碩的理論成果和制度成效,[2]相比之下,各界對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卻鮮有探討。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是否有構建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又應如何構建?這是本文旨在探討的問題。
目前我國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尚未確立,理論和實務界對該制度的構建總體上持否定態度,表現如下:(1)立法的空白。首先,“有獨三”是眾多第三人分類形式中的一種,因此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的構建,必須以完成行政訴訟第三人分類為前提。德國、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立法早已完成對行政訴訟法第三人的分類,[3]但我國立法在此問題上仍屬空白。其次,我國行政訴訟法僅規定了第三人的參訴權、舉證權、有限上訴權、有限申請再審權,并未規定“有獨三”制度的核心權利,即提出不同于原被告的獨立請求的權利。(2)司法實踐的蒼白。通過檢索裁判文書網,并訪談多位南寧市行政復議和行政審判部門的實務專家,尚未發現行政訴訟第三人在訴訟中提出獨立請求的判例。上述實務專家將缺乏判例的原因,歸咎于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存在結構差異。(3)學界的批判。有學者批判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是對民事訴訟的“機械套用”。[4]還有學者指出,民事訴訟“有獨三”起訴后,本訴的原告和被告共同列為參加之訴的被告,這在行政訴訟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行政訴訟的被告只能是行政機關。[5]
筆者認為,各界否定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構建的根源,在于民事訴訟“有獨三”制度對相關概念和規定的長期獨占,讓人先入為主地認為,民事訴訟關于“有獨三”制度的規定,如以起訴方式參加訴訟、本訴的原被告轉化成參加之訴的被告等,是一切“有獨三”制度的標準模式。這無疑給與民事訴訟存在結構性差異的行政訴訟,在“有獨三”制度上的探索判了“死刑”。實際上,就連民事訴訟學界也承認,“‘有獨立請求權’在本質上是一種獨立的訴訟標的,表現為第三人于訴訟中所提出的各種具體的訴訟請求”。[6]因此,在探討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時,應擺脫對參訴方式等程序要求的執念,以第三人在訴訟中能否提出不同于原被告的獨立請求(以下簡稱“提出獨立請求”)為根本出發點,再去探討構建該制度的可行性、必要性及具體方案。綜上,本文所探討的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僅指第三方當事人在行政訴訟中提出獨立請求,法院采納該獨立請求作出判決的制度設計。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大部署,要求完善行政訴訟體制機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審判工作情況的報告進一步強調,要推進行政審判工作體制機制改革。可見完善行政訴訟體制機制在我國法治化進程中的重要性。構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能實現行政訴訟體制機制在四個方面的完善: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維護第三人合法權益;增強判決的統一性和權威性;監督行政機關依法行政。
首先,賦予行政訴訟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可實現訴的客體合并,將兩對訴求通過一次審判集中解決,這對司法程序而言,無疑是節約資源、提高效率之舉。其次,賦予行政訴訟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能夠增大第三人在訴訟中的“活動空間”,更好地保障其訴訟權益。再次,將第三人的訴求與原被告的訴求通過同一審判一并解決,審判機關就該糾紛只能形成一份生效判決,這大大減少人民法院作出相互矛盾之裁判的可能性,增強了判決的統一性和權威性。最后,讓行政機關充分意識到,自己對公權力的駕馭不僅有可能遭到原告的質疑,還有可能遭到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錯綜復雜的后果,這勢必倒逼行政機關在駕馭公權力時更加小心謹慎,由此達到更強有力的監督效果。綜上,從完善我國行政訴訟體制機制出發,有必要構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
《聯邦德國行政法院法》第65條將第三人分為“普通訴訟參加人”和“必要訴訟參加人”。該法第66條規定:“在一個參加人的請求內,被傳喚參加人可以行使獨立的攻擊和防御手段,參加所有的訴訟活動。僅當被傳喚人屬必須傳喚的,他才可以提出與訴訟請求不同的其他請求。”即“必要訴訟參加人”享有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有學者分析,這是基于“必要訴訟參加人”與被訴行政行為具有“如此之深”的直接利害關系,故其在訴訟中具有如民事訴訟必要共同訴訟人的法律地位。[7]可見,德國法已確立本文意義上的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
德國長期作為大陸法系理論精髓和立法經驗的“領頭羊”,其對行政訴訟第三人的規定具有一定的創設性和先進性,值得我國分析和借鑒。且我國在立法技術上長期繼承大陸法系,對德國經驗的吸收不僅不突兀,反而增加借鑒和移植時的熟悉感和順暢性。但在吸收德國經驗的同時也要加以中國化的審視和改造,才能形成真正契合我國行政訴訟需求的“有獨三”制度體系及規定。綜上,從借鑒國外先進經驗出發,有必要構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
經梳理發現,我國涉及行政訴訟第三人的法律規范包括:1989年《行政訴訟法》、199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訴訟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2014年《行政訴訟法》、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上述法律規范均未明確規定行政訴訟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情況。僅有1991年、2000年出臺的那兩部司法解釋籠統地規定,第三人有權提出與本案有關的訴訟請求或主張,對人民法院一審判決不服,有權提起上訴。依據文意解釋,“第三人有權提出與本案有關的訴訟請求或主張”包含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情況。可見,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在立法上尚屬空白,仍存在立法的技術空間。
行政訴訟第三人在訴訟中提出獨立請求,這就意味著在一個行政訴訟中,原告、被告及第三人各自提出不同于其他二者的訴訟請求,即一個行政訴訟中存在三個不同的訴訟請求。雖然司法實踐中尚未發現此情況,但可以運用案例假設的方式,探討上述情況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可能性。以下是假設出的四類案例。
3.2.1 請求撤銷、請求駁回及請求確認無效共存
情況一:公安機關以甲、乙共同毆打他人為由,對二者處以行政拘留。甲起訴稱公安機關認定事實不清,僅是乙毆打他人,自己并未參與,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1項請求撤銷處罰。公安機關答辯稱事實清楚,依據《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請求駁回起訴。乙以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稱拘留決定系派出所作出,嚴重越權,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五條請求確認無效。
情況二:甲、乙、丙系具有競爭關系的市場主體。國土資源機關某部門向甲頒發采礦許可。乙起訴稱甲基于賄賂才獲得該許可,依據《行政許可法》六十九條第2款、《行政訴訟法》七十條第5項請求撤銷許可。國土資源機關答辯稱賄賂情況不屬實,依據《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請求駁回起訴。丙以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稱該國土機關某部門根本不具有行政主體資格,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五條請求確認許可無效。
3.2.2 請求撤銷、請求駁回及請求變更共存
縣政府對甲村集體與乙村集體的土地所有爭議權進行確權,認定甲乙各享有土地面積的50%。甲村集體起訴稱縣政府確權依據的事實不清,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1項請求撤銷確權決定。縣政府答辯稱事實清楚,依據《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請求駁回起訴。乙村集體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稱縣政府確權依據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但分配比例明顯不當,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七條請求變更原確權中的分配比例。
3.2.3 請求撤銷、請求駁回及請求履行共存
甲因毆打乙,被公安機關處以行政拘留,但遲遲未執行。被害人乙起訴,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二條請求公安機關履行職責。公安機關答辯稱,甲患有特殊疾病,屬于《拘留所條例》第十九條中“停止執行拘留”的情況。甲以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稱公安機關對其處罰的事實不清,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1項請求撤銷處罰。
3.2.4 請求變更、請求駁回及請求履行共存
縣政府對甲、乙作出補償決定,卻遲遲未履行。甲起訴稱在縣政府拖延期間,市場行情發生重大變化,原補償額已明顯不當,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七條請求變更補償數額(或基于事實變化請求撤銷原補償并判令重做)。縣政府答辯稱補償數額得當,依據《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請求駁回起訴。乙以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稱雖市場波動,但仍能接受原補償額,希望盡快落實,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二條請求判決縣政府履行職責。
上述案例雖僅停留在假設階段,這也證明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具有一定的超前性。隨著社會矛盾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不斷增加,這些案例假設轉變為現實的可能性越大,相關的制度構建就越可行。
真理是有條件的,任何超出其成立條件的真理,都會淪落為謬誤。[8]因此即使論證了構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也不代表該制度能夠立即出現在我國立法中。要構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必須提出符合實際的構建方案。
就行政訴訟的訴訟標的,大陸法系存在“行政行為說”“行政行為違法性說”“撤銷請求權說”“一分肢說”“二分肢說”“三分肢說”等諸多觀點。[9]我國主流觀點采用“行政行為說”,而非“訴訟請求說”,這不利于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的理論構建。因為獨立請求權的存在,必須以一個訴訟中存在兩個訴訟標的為前提,否則第三人將會淪為共同訴訟人。[1]150若認為行政訴訟的標的是行政行為,則一個訴訟中,僅有一個訴訟標的(因為一個訴訟案件只會審查一個行政行為的合法性);反之若認為行政訴訟的標的是訴訟請求,則在一個訴訟中,會有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標的,從而為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的構建提供正當性。實際上,“行政行為說”在理論和實踐中已日益暴露出其局限性,亟需“訴訟請求說”補強。
理論上,“行政行為說”混淆了行政程序法律關系和行政訴訟法律關系。[10]首先明確,法律關系的標的也被表述為客體,是該法律關系主體間權利和義務的共同指向。[11]在行政程序法律關系中,以行政處罰為例,行政機關基于處罰行為而承擔告知義務,相對人基于處罰行為享有陳述、申辯的權利,可見上述權利義務的共同指向是行政處罰行為,因此行政程序采用“行政行為說”是恰當的。但在行政訴訟法律關系中,原被告均享有告知、陳述、申辯等訴訟權利義務。上述權利義務的共同指向,一方面是被訴行政行為,另一方面是各方的訴訟請求。可見,將行政訴訟的標的僅僅界定為行政行為是不全面的。
實踐中,“行政行為說”一方面不太尊重的原告的自主性,原告的起訴及請求僅達到啟動訴訟的功能,法院完全可以超出原告的請求,直接審查被訴行政行為的合法性,作出的判決未必符合原告的真實愿望;另一方面造成對原告的過度保護,原告起訴后即可等待法官查明事實、作出判決,實質上加重了行政機關的舉證責任,縱容濫訴。而將訴訟請求作為行政訴訟的標的,一方面原告必須向法院說明訴訟請求、請求權基礎以及事實,若法院發現原告沒有請求權基礎,就可以直接在開庭前裁定駁回起訴,節省司法資源;另一方面提高原告在訴訟中舉證及說理的主動性,法院能更好地認定事實、發現真相,促進司法的公平正義。[12]
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的動力,是法院有可能采納該獨立請求作出判決。但若法院作出符合第三人獨立請求的判決,就意味著判決超出原告起訴時的訴訟請求,即“訴判不一致”。行政訴訟法規定的“訴判不一致”的適用情形僅包括:(1)“訴撤銷判違法”。現行《行政訴訟法》第七十四條:“行政行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判決確認違法,但不撤銷行政行為。”(2)“訴撤銷判無效”。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第九十四條:“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起訴請求撤銷行政行為,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行政行為無效的,應當作出確認無效的判決。”可見,上述“訴判不一致”的法定適用范圍仍過于狹窄,不利于行政訴訟“有獨三”訴求的多元化,抑制了其提出獨立請求積極性。因此,亟需擴大“訴判不一致”的法定范圍,如上文案例假設中提到的“訴撤銷判變更”“訴撤銷判履行”“訴變更判履行”等情況,都可以納入其中。
對比現行《行政訴訟法》第二、二十五、二十九、四十九條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的成為原告和第三人的條件,發現原告與第三人都必須“與(被訴)行政行為有利害關系”,不同點僅是第三人“沒有提起訴訟”。“可見,在一定范圍內,行政訴訟原告和行政訴訟第三人資格標準是重合的。”[13]一方面,部分學者大聲疾呼,要厘清原告和第三人資格中“利害關系”的邊界;[14]另一方面,二者邊界的模糊,恰恰反映出兩者存在某種親密聯系,“在某些節點上,訴訟第三人與被告并無實質區別,他們和被告一樣具備起訴資格,也完全享有通過主動起訴而成為行政訴訟原告的資格。[15]既然在某些節點上,原告與第三人并無實質區別,則在該節點上,原告享有的提出訴訟請求的權利,第三人也應該享有。但反過來說,并非所有的行政訴訟第三人都是“有獨三”,行政訴訟第三人提出獨立請求也是有條件的,這涉及行政訴訟第三人的分類。
如前文所述,完成對行政訴訟第三人的分類,既是確立行政訴訟“有獨三”制度的前提,又涉及第三人享有獨立請求權的具體條件,意義十分重大。通過梳理域外經驗,發現無論是德國的“必要訴訟參加人”和“普通訴訟參加人”,還是日本的“第三人訴訟參加人”和“行政機關訴訟參加人”,亦或是我國臺灣地區的“必要共同訴訟參加人”“利害關系人參加人”“輔助參加人”,雖稱謂不同,但其劃分的底層思路是一致的,即“以利害關系的高低、疏密為標準予以劃分”。[16]故可以大致將行政訴訟第三人分為“深層利害關系第三人”和“淺層利害關系第三人”。利害關系程度越深,則第三人的獨立性就越強,就越享有充分的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反之利害關系程度越淺,則第三人的獨立性就越弱,甚至僅作為原被告一方的輔助角色出現在訴訟中,此時則不可能享有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