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是一部史書

主編：王向榮 教授

在人類出現以前，地球表面的景觀是地質構造運動、氣候變化過程及生物進化過程的產物，是自然形成的景觀。自從人類出現以后，特別是人類開始從事農業生產并定居之后，人類活動的印記日益深刻地留存在大地表面，逐漸改變了地球表面的景觀，使之從純自然景觀轉變為人工與自然相結合的景觀。人類施加過影響的景觀、人類改造過的景觀，甚至完全是人工創造的景觀，體現了人類與自然環境之間的聯系，也體現了一個地區獨特的自然條件和歷史文化，因而是文化的景觀。一個國家的國土景觀就是由不同地區不同類型的自然景觀與文化景觀共同構成的。

文化景觀依托于自然景觀，與地區的自然條件息息相關。一個國家的地形、地貌、氣候、溫濕、動植物等自然條件，形成了多樣的地域自然環境，這是形成國土景觀獨特性和多樣性的自然基礎。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悠久土地開發歷史的國家而言，國土景觀更是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活動所塑造的。

人類對土地的影響可以分為3 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農耕時期。這一時期非常漫長，在中國有近1 萬年左右的時間。中國的農業最初從肥沃的河谷盆地發源，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和人口的增多，逐漸向地勢低洼的沖積平原發展，最后擴展到濱海地區和山區。農業區域的每一步延伸和擴展都意味著天然植被的退卻與消失、原始地形地貌的重新梳理，以及自然水文環境的改變，帶來的是半自然半人工的景觀。

農業是定居的基礎，農業的發展使得聚落的規模不斷擴大，進而形成村落和市鎮，這里是人工景觀占據主導的地區。不過，中國古代城市的面積大小、人口規模與周圍的農業密切相關，城市的選址、布局和結構也受到自然山水環境及農業格局的影響。支撐農業生產的水利系統，如陂塘、運河、灌渠等實際上也是城市的環境支撐系統。因此，中國古代城市的整體格局都是與區域的自然系統和農業系統緊密融合在一起的。除了農業之外，古代一系列宏大的交通及防御工程，如運河、馳道、驛道、長城、海塘等，也對國土景觀的演變產生了重大和深遠的影響，并催生出一些聚落，影響著聚落的發展。

第二階段是工業化和城市化時期。在這一時期，人類對土地的干預從以往的依靠人力、畜力和水力變成了依靠燃料或電力驅動的機械設備，強度遠遠超過農耕時期。中國的工業化開始于19世紀下半葉，但發展卻長期緩慢，國土景觀整體上依舊保留著農業社會留下來的面貌。直到20世紀中葉，中國才開始了大規模的工業化過程，到20世紀末，開始了快速城市化過程。隨著工業化的發展、城市化的迅速推進、社會的日益復雜及人口的快速增加，數千年積累下來的相對穩定的農耕時代國土景觀結構也在迅速并加速地改變，自然與半自然的區域急劇減少，而高強度的人工干預和控制的區域不斷增加。

盡管農業依然是國家安全與發展的基礎，但是技術的進步使得農業生產可不再完全依賴于自然條件，由此中國的農業分布發生了顯著變化。與隋唐后中國農業重心由北方轉為南方相反，近30年來，耕地的“南減北增”導致糧食生產的重心又北移跨過了黃河。隨著農業生產的時空格局和農業生產結構的改變，無論是在中國的南方還是北方，國土景觀面貌都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在城市的急劇擴張中，大量農田轉化為建設用地，現代城市規劃理論被用來指導建設新的城市區域。這些理論產生于工業革命之后，以工業化的思想和邏輯來構建城市。新的城市結構與農業社會的城鎮已完全不同，現代基礎設施，如鐵路、公路、航空、水庫等，代替了原有的運河、驛道、陂塘、碼頭等傳統基礎設施。而在城市巨大的吸附力和影響力之下，鄉村的土地、勞動力和人才不斷流失，農業式微，鄉村建筑的布局、風格、材料和建造方式也日益趨向城市，鄉村景觀發生了極大的改變。農業、鄉村和城市景觀的改變使得整個國土景觀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第三個階段是當下的信息化階段。雖然中國已經逐步進入了信息化時代，但是信息化對城鄉環境可能帶來的影響仍在討論之中。畢竟信息技術瞬息萬變、一日千里，再大膽的預言都未必能夠準確地描述哪怕僅僅未來幾年的情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人類的生產效率和資源利用效率將大大提高，這意味著未來可能不需要太多的土地及自然資源就能夠維持人類的文明生活。由此，一定數量的土地可以釋放出來，減少人工的干預，恢復成自然或者半自然的狀態。土地利用方式再一次轉變，國土景觀也將會隨之變化。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自然的演變和人的活動都影響著大地上的景觀。每一階段人類利用土地的方式不同，形成的生產技術、管理體系和生活方式不同，在土地上留下的干預結果和景觀類型就會不同，這就是文化加諸自然的結果。這樣的景觀不僅代表了豐富多樣的棲居環境和地域文化，也影響了中國人的哲學、思想、文化、藝術、行為和價值觀。中國的景觀是我們所擁有的最鮮活的物質遺產，是我們了解中國自然和社會發展的最豐富的歷史資料，是我們展望未來、規劃國土的最堅實的文化底蘊。對那些知道如何恰當地閱讀它的人來說，中國景觀本身就是一部博大而深邃的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