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和雪康,邸文漪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昆明 650500)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老子在《道德經》第四十六章的這番話語曾引起學界關于糞肥肥田的一番論戰,有“肥田說”“播田說”“本義說”等學說各有千秋。諸多學說呈現出其深厚的功力和博大的知識脈絡,值得我們深思學習。拂去激烈爭論的外表,我們可以發現諸多學說大都涉及天下和農作。而我們巧借諸家之長,改變思路,以人類學研究作為視角,以肥料等同農業作為切入點,以天下象征國家為背景,將云南小涼山大二地村的肥料使用變遷來呈現出彝族村寨與國家之間的聯系,呈現出不一樣的民族歷史。
彝族村民肥料使用的變遷看似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狀態,但其實縱觀民主改革以來的歷史脈絡,便能發現國家層面對其造成的影響不容置疑。肥料研究看似是自然科學的研究,但是以人類學的視角介入,利用歷史的維度,用以描繪出國家在其背后的影響力,體現出物的人文情懷。尤其是民主改革時期,彝族因社會的變革,開啟幸福生活的新開端。
1956年至1958年是寧蒗民主改革的進行時期。而寧蒗民主改革的特殊性就在于農場的形成。至于為什么要建立農場,時任寧蒗工委第一書記的普貴忠同志有如下解釋:“根據這些特點,我們設想了一種形式:奴隸解放時分得的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組織起來進行生產,統一地辦理伙食,由國家干部進行領導,大力加以扶持,民主選舉成立代表大會和管理委員會,實行統一留下生產成本、公共積累、口糧后,所余按勞分配。這種形式不同于國有農場,也不同于農業生產合作社,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農場’。”[1]101-106而我們研究所在的大二地村正是當時的農場之一,更為準確的說應該是現在大二地村的第一、二村民小組。農場對于彝族肥料使用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民主改革以前,寧蒗最大的聚落也不過五六十戶,這說明新中國成立前的小涼山還沒形成彝族聚落,農場建立之后,所有彝族全部集中在農場周圍,寧蒗彝族進入了村落化的歷史。[1]1010-106村落化的形成,生產資料的集中,肥料也因此也開始了集中管理。“現在我們都有自己的糞壇,那時候哪家有自己的糞壇啊,大家都共用一個大糞壇噶。大家都去大糞壇里面幫忙。”①這里所說的糞壇其實是當地大面積堆積廄肥的空間,通常是指圈棚外面的一塊空地,一般由圈棚和圍墻組成。由此可見,農場改變了彝族以前的居住模式。特別是改變了當地居民以前少積肥或不積肥的生產模式,同時也改變了當地多游牧少耕作的農業模式。穩定集中的居住環境,使得大家對于糞肥的收集開始展露出手腳,不僅僅是為了積肥,也利于當地的衛生狀況。農場對于周邊地區的開墾使得肥料的需求增大,當地居民因此開始大量的參與積肥事業,由此可見集約型農業經濟的模型開始呈現。為了將自己所在的農場片區治理得當,農業生產的相互學習也提供了發展的空間。當時作為國家權力縮影的農場,不僅是黨的基層建設的中心,也是為農業等一系列技術傳播提供的基站和發射器。
1958年至1976年這段時期因天災和其特殊的政治背景,大二地村的肥料使用也發生了改變。“那時候大家都餓,沒什么力氣去干活,都偷懶,更別說積肥。糞壇里的豬都瘦得很,哪還有什么糞啊。”②可見其當時的糞肥已經不能滿足當地的農業種植,且糞便的收集量也很少。“那時候,大家上學都帶著把火鉗,見到糞便就裝進自己的背簍,有時候上課都讓我們出去撿牛屎馬糞。那時候燒火留下的灰是最好的肥料。”③當時由于農業狀況的不佳,村民們想方設法去尋找肥料用以肥田。當時的牲畜與現在集中圈養的模式不同,采用的是放養的模式。因此,盡可能地收集野外的糞便有助于自己公社的農業種植,且還有工分可以積累。盡管如此,農業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草木灰在當時就成了最好的肥料。
改革開放以來,村民們享受到了包產到戶的實惠,家家戶戶都沉浸在分得土地所帶來的快樂之中,村中更是洋溢著幸福喜悅的氣息。伴隨著“每年只需一定糧,其余的是自己的”的口號,廣大村民情緒高漲,紛紛開荒開地,四處耕耘,肥料的需求日漸增大,由此也激發廣大村民的積肥熱情。家家戶戶仿造公社時期的大糞壇,建起了自家的小糞壇。在糞壇中養雞養鴨養豬養羊層出不窮,為的就是收集糞便的肥效。在村民中就流傳著這樣的一句農諺“養豬不掙錢,回頭望望田。”“豬多肥多糧亦多。”更何況養牛還能為農業提供動力。[2]2大二地的廄肥是以松毛為基底的。當時在村中望去,誰家的松毛堆越高,誰家就越勤勞,越富有。土地面積的擴大,導致肥料需求的加劇,當時農戶們把能作為肥料的東西都放進糞壇里來發酵,以此充當肥料,如木屑、食物殘渣、土灰等。莊稼不好,直接影響的就是家庭的收入和溫飽。“那時候我們家的肥堆得比我還高。”回憶當時廣堆肥的情景,村民們還以此為榮,家中肥料的多少也成為村民們榮耀的象征。
“當時我爸在農技站上班,政府工作人員讓他推廣農藥化肥什么的。后來我家就開始使用,用了之后收成確實比以前好了。”④也正是那個時代,農藥化肥在政府的支持下開始大力推廣。精準化學的出現,使得農學家們對于土地肥力的認識已經透視到元素層面。村中已然變成氮磷鉀活動的場所,不再是傳統鄉村中“今年肥用少了,今年的肥不好”這般看似模糊的農民知識。化肥的進入以及農業市場的需求劇增,大二地村逐漸開始大量使用起了化肥和農藥。農藥化肥的專門化,高效化使得村民的積肥積極性大量減少,除草維護的步驟也日益簡單。加之農業設備的更新,牛馬等耕作動物也不再飼養,從而導致廄肥趨于單一化。屋里屋外再也見不到以前成年男子般高的堆肥了。市場化的趨勢使得村民們不得不增加農業產量來增加家庭經濟的收入。20世紀80年代的新農諺就說:“不要黃的,不挖黑的,不種綠的,只要白的。”黃指人糞尿,黑指河塘泥,綠指種植綠肥,白指各種化肥。就是說,化肥擊敗了傳統農業的所有有機肥料,并取而代之。[2]但是對于大二地彝族村民來說,苦蕎對于彝族所具有的世俗與神圣的雙重屬性,使得農家肥不能完全杜絕,因此農家肥得以繼續保留。
農藥化肥的持續使用,由此引發的資源和環境問題也日益引起人們的關注。伴隨著國家及社會對于生態事業的日益重視。綠色農業和生態農業的思想也逐步傳入鄉村。大二地村的村民們開始懷念以前完全使用農家肥種植出來的蔬菜和水果。加之村民收入的有所改善,生活目標不在是滿足溫飽,況且村民收入也不在依靠純農業為主,國家對于民族、三農的福利待遇顯著提升。為此村民們對于農產品品質的追求遠遠加大。雖然村中農家肥的堆積不再像從前那般規模,但是村民們始終更愛品嘗自己利用農家肥種植出來的水果蔬菜。“現在縣城里賣的蔬菜都是打農藥的,只要一兩天就可以吃了。這樣的東西都不能吃。看看我們自己家種的,都是純天然的,好吃得很。”⑤村民對于自家種植的農作物甚是喜愛,覺得吃得健康吃得放心。現在還有不少縣城的人專程跑到村子里來購置蔬菜。其實農戶們在播種時還是在其中悄悄加入了一些專用肥,因為如果不使用化肥的話,產量確實會有所下降。
寧蒗作為滇西北的山麓地區,植被茂盛,且擁有諸多名貴的藥材。伴隨著云南白藥集團進入寧蒗收購中藥材,寧蒗為此出現了藥材熱,其中以滇重樓最為顯著。現在可以說,大二地村的每家每戶都種植滇重樓。由于滇重樓其特殊的種植要求,使得村民對于肥料使用又發生了變化。滇重樓作為珍貴藥材,其對土地的疏松性需求極大,因此無法生長在板結的土地上且不能使用農藥化肥,所以,農戶們又開始積極收集農家肥。為了使自家的滇重樓長得更好,村民們可算是絞勁了腦汁。“鋸木肥”“萬年肥”“松毛肥”等肥料層出不窮,花樣百出。且由于羊糞在高原地區的效力比豬糞更好,羊糞的交易也開始大量擴展。加之現在農家肥家家戶戶囤積量少,而滇重樓種植的面積卻在不斷地擴大,為此農家肥的交易已經風極一時。更有企業家開始大面積、大范圍地收購。農家肥交易一時火遍整個寧蒗。對于不同品種的中藥材種植,村民們開始適當引入,利用高原立體農業空間進行不斷的嘗試,因此在肥料上也不斷進行創新。可以說寧蒗是基本形成了滇西北最重要的中藥材產業園區。
大二地村肥料使用的變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也不是憑借個人力量可以決定的,這需要一個過程,其背后也需要有國家作為巨大的推動力。從原因上看,似乎與國家沒有直接聯系,但是改變的過程卻處處都體現著國家對于三農問題的關心與聯系。
歷史時期涼山彝族農業結構呈現階段性回歸式變化,即秦漢至南北朝以農耕為主,南北朝至清代中期以畜牧狩獵為主,清代中期以后農耕為主的演變。[3]而農業結構的的改變,直接影響的就是肥料的使用。因為不同農作物對于肥料的要求不盡相同,而且對于土壤的松弛程度和肥力也都需求不一。因此種植何種農作物就決定了采用何種肥料。而云南小涼山地區的民主改革又有其農場模式的特殊意義。在新中國政府的推力下,大二地村的農業模式進行了直接的改變,且農業結構也可以說是直接過渡,肥料的需求和使用的變化直觀地反映在全農場公用的一個大糞壇之上。原本松散的農業結構,被政府的凝聚力集中起來,演變成了集中型的農業結構。肥料的變遷也就變成了需求的增加和廄肥的大量使用。中草藥的收購熱潮使得大二地原本普通的農業種植開始大面積的轉向藥材種植。大二地村下面的岔河小組更是演變成了周邊有名的滇重樓種植基地。其用地已經基本放棄了其余農作物。農業種植向中藥材培育的轉向,使得農業結構再一次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由此引發的肥料改革和交易熱潮也頗為值得關注。
彝族自古流傳下來的農業技術體現了彝族與自然的處世哲學和生態適應體系,是彝族智慧的產物,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是民主改革讓彝族的農業技術與外界的農業技術進行了直接的碰撞,迸發出了革新的火花,使得當地的農業技術得以重新洗牌和飛速革新。原本的傳統農業工具被高效的現代科技所取代。由于現代科技的使用,牛、馬等傳統農業牲畜的需求大量減少,使得牛糞馬糞的產量減少,喂養牲畜留下的食物殘渣的減少,使得肥料的品類趨于單一化。加之現代精準化學技術的引進,農學家對于土壤的研究直接剖析到元素對比的層面。對于土地采取的現代西方科學所使用的精準施肥,使得傳統的農家肥難以生存,農藥化肥占據了農業市場的主導,肥料使用因此而產生了變遷。
正如人們對于消費觀念的改變,大二地村的農業觀念也經歷著溫飽農業、經濟農業、生態農業的轉變。溫飽農業時期,人們只追求肚子是否能吃飽,一門心思的使用最簡單的肥料來滿足農業種植需求。經濟農業時期,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村民們就利用農藥化肥使農作物的產量得以最大化的增長,以此來獲得最大化的利益。生態農業時期,健康綠色的消費觀念的引入,以至于村民們再次開始采取原生態的農業模式,回歸原生態的農業觀念,即取自自然用于自然的原生態觀。由于觀念的不同,不同時期的肥料也都以不同的種類作為主導。
正如紀伯倫所說的“如果一棵樹來寫自傳,那也會像一個民族的歷史。”任何一件事物都是多方因素交流所產生的結果,正如肥料一般。肥料作為生活中息息相關的事物卻很少引起人類學者的注意。肥料象征著農業,而農業又是我們社會亙古不變的基礎。肥料作為自然的產物,人類進行加工后又重新回歸于自然,這其中的聯系是人與自然的聯系。通過如何認識肥料、收集肥料、制作肥料、使用肥料等多方面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肥料可以作為一部活生生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史而存在。肥料的收集并非一個人能夠全部承擔,需要人與人之間的合作,需要家庭與家庭之間的合作。通過肥料,我們可以看出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家庭與家庭之間的交流,村落與村落的交流,可以看出這是一部多元的鄉村社會史。肥料作為商品流入市場,就會呈現出交易的模式,正如古代社會中所存在的金汁業,一個專門從事城市中收集糞便再倒手轉賣給農村的行會。所以,通過肥料我們還可以看出經濟史的身影。最為重要的是,肥料的變遷深刻地體現出了國家權力對于鄉村的影響,為此反映的是一部巨大的政治史。看似小小的肥料,其實深挖其緣,所呈現出來的卻是大大的宇宙。
人類學對“物”的興趣可追溯到早期的進化論,其以“物”作為人類進化的標尺。而莫斯對“禮物”的研究則開創了該論題的象征起源論。[4]近些年來,我們又開始回歸物的民族志研究,也正是我們研究結合“看得見的東西”“看不見的東西”,講究虛實結合。既摸得著、看得見,卻又摸不著、看不見。我想這便是黃應貴老先生致力于此的熱情吧。
注釋:
①錄音整理,2018年8月6日,大二地村,吉克阿普,71歲。
②錄音整理,2018年8月6日,大二地村,吉克阿普,71歲。
③錄音整理,2018年8月8日,大二地村,石華開,54歲。
④錄音整理,2018年8月8日,大二地村,石華開,54歲。
⑤錄音整理,2018年8月8日,大二地村,石華開,5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