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民,趙 珂
長久以來,法學學者致力于探尋法律規范得以完全實現法律制度功能的最終形式,抑或最理想形式。法學強調科學性與理性,但科學理性的法律體系并不會自然形成,尤其對于分散立法模式下形成的龐雜繁多的法律規范自身而言,即使在立法角度“看似”形成了法律體系,規范所組成的法律制度之間并不必然具有內在的一致性與邏輯性,外在亦難以自然形成完整的層次結構。此時,必須借助體系化的方法實現法內在價值的融貫與外在制度銜接邏輯的自洽。而體系化的方式依據程度的不同,分別建構成型兩種制度體系模式:一是體系化程度較低的制度體系模式,即制定一部基本性法律,為其他專項立法提供價值指引、理念支撐和基本原則、調整手段的指導,各個專項立法都是以該基本法作為依據;二是體系化程度較高的制度體系模式,即將某一部門法中的所有規范按照一定標準和主線進行整合而形成一部結構完整、體系嚴密的法典,一般情況下不允許其他的法律規范存在[1]。目前,環境法學在制度體系的建構上即為第一種模式,以《環境保護法》為核心,加之近百件法律法規、數百件部門規章,形成相對松散的制度體系。單從數量上看,環境問題的處理基本上實現了“有法可依”;然而,龐雜的法律規范間未形成良好的溝通、協調與銜接,在一定程度上背離環境立法的初衷,導致環境法律制度功能價值的實現大打折扣。具體而言,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結構龐雜。以涉水(包括海洋)法律規范為例,全國性法律法規多達17件,地方法規、行政規章數十件,形成條塊分割的治理模式,規范間未明確層次與邏輯的關聯。二是規范重復。橫向表現為不同環境要素的法律規范結構內容基本一致,縱向表現為國家法律與地方法規之間結構相似,內容多有重復。三是規范沖突。表現為因規范繁多,難以整體全面修訂而產生的新舊條文沖突,以及因部門立法占主導地位,不同規范制訂部門利益傾向不同而產生的規范沖突。簡言之,冗雜的法律規范形成大量的環境法律制度,規范的重復與沖突進而演化為制度間的層次不清與交叉重復,規范之間的條塊割裂致使法律制度的邏輯不清,環境法律制度功能的實現大打折扣。由此,環境法需要借助體系化的方法實現法內在價值的融貫與外在制度銜接邏輯的自洽,需要尋求體系化程度更高的制度體系的建構。
源于對同樣問題的思考,環境法法典化運動興起,同樣對環境法制度體系提出進一步體系化的要求。法典是按照法典編纂規則與方法,將法律制度與制度所依托的規范經由集約、整合,依照一定的邏輯編排所形成的規范化、體系化的規范文件。法典追求外在內容全面涵攝、體例層次分明,以及內在價值和諧統一,需要完整層次結構的制度體系為支撐,因為其完整性要求制度體系內容的完備,整體性依靠制度體系內在的一致,層次性需要制度體系構造的邏輯自洽。
故而,由史觀之,環境法制度體系需要進一步體系化;面向未來,環境法典的實現需要高度體系化的制度體系。那么,迎合當下之需求,實為轉變環境法制度體系模式的契機,打破原有相對松散的制度體系,以一定的邏輯與主線建構緊湊而具有體系性和完整性的制度體系,即法典化的環境法制度體系。值得注意的是,長久以來,環境法制度體系分散于基本性法律《環境保護法》與其他法規之中,加之環境法典之設想未被學界所完全認可,將環境法制度體系整合于一部法典的研究尚未深入。故而,法典制度體系具體建構實施之前,我們有這么幾個問題需要回答:什么樣的制度體系是環境法法典化需要的制度體系?體系化程度如何把握?怎樣才算建構成功?若能夠確定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理想樣態,那么,采取什么樣的方式對原有制度體系加以整合與建構?建構的整體邏輯是什么?何種表達方式可以對此種邏輯予以呈現與展示?故而,本文以制度體系建構前的理論問題為主題,以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理想樣態為切入點,通過探討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期望達成的目標,探究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建構邏輯與表達。
目標藍圖的確定始終是任何體系建構的第一步,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亦然。環境法規范體系化不足與環境法典化運動興起的實際情況共同體現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建構的需求,何種制度體系得以實現這一需求?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希冀呈現什么樣的靜態結構與動態運轉?關于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理想藍圖的具體描述,我們認為,應分為對內與對外兩種闡釋:一是以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為整體,面向需求,理應呈現的最佳效果;二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內部,面向需求,理應達到的建構目標。
理想的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應至少滿足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充分發揮法典制度體系化優勢。如上文所述,制度體系化模式有高低之分,而法典化制度體系作為體系化程度高的模式,相較于體系化程度低的模式,將更具有系統性,從而更為穩定與確定,這一定程度促成了法典系統性、體系性、穩定性、獨立性、確定性等特性的實現。因此,理想的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應充分呈現其體系化程度高的優越性,結合當下對環境法制度體系化的現實需求,尋求對環境法制度體系化不足導致制度功能不暢之困境的解決。而所謂制度體系的體系性或是系統性,即為要求所建構的制度體系能夠在功能效益角度實現自始至終的、全面而合理的囊括與調整,并且這種制度的囊括是在層次分明的體系框架之下的,不同層次與維度之間具有明確與清晰的邏輯與序位。也就是說,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在建構的過程中能夠實現對所有相關制度全面的甄別與合理的囊括,并通過制度體系外在結構中清晰的框架、分明的層次以及內在價值的聯通融貫確保其全面與合理,從而達成制度體系在靜態上分布的合理性與動態運轉的流暢,以化解當下環境法制度體系中層次與邏輯不清的問題。
其二,規避法典化制度體系的固有缺陷。基于法典化制度體系對體系性的高要求,可能在框架、內容、層次等方面存在絕對理性的追求,因此法典化所追求的制度體系可能是封閉而僵化的,不如基本性法律加之其他法律規范所形成制度體系那樣易于變動與修正。這種弊端是法典制度體系模式固有的,但對于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又是必須加以注意的。原因在于,目前人類對于環境的認知仍處于探索階段,環境問題復雜且多變,加之環境法治對于科學技術的依賴,使得環境法的基礎理論與法律制度不斷處于更新發展的狀態,封閉的制度體系可能阻礙環境法學科的發展[2]。一方面,封閉的環境法典無法對新出現的環境問題做出回應;另一方面,封閉的環境法典難以依照新的理論與制度快速做出調整。因此,期待建構的環境法典制度體系需具有一定的靈活與變通性,應當為環境法規范與制度的發展與常新保留納入渠道。換言之,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理應在框架與內容設計避免僵化,增加制度體系的靈活性與發展性。
其三,實現環境法的適度法典化。環境法法典化是一個具有廣闊討論疆域的問題,關于制度體系的建構應然與邏輯的探討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在此討論之前,學界對于環境法法典化的基礎理論問題已有不少探討,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應遵循環境法法典化運動的基調。學者提出環境法法典化的土壤雖有但并不“肥沃”,主要表現如下:一是環境法的基本理論尚未完全形成,法典的制度體系應當以理論體系為構建的基礎和前提,環境法典的制度體系建構當然需要建立在完善的理論探究與認識之上。遺憾的是,環境法目前在基礎概念、權責劃分、研究范式等基本理論仍存有爭議。二是環境政策與環境法律規范的關系尚未厘清,如何實現環境政策與環境法律規范的良性互動,目前仍處于探討階段。三是環境問題紛繁復雜,仍未有理想的歸納方式,環境監管模式與職權劃分并不穩定[2]。那么“適度”的法典化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張梓太提出鑒于中國環境法法典化所面臨現實障礙,指出“中國環境法的法典化發展目標應當在理想和現實之間進行一定的妥協……追求一定程度的法典化”[3]。呂忠梅亦提出我國環境法法典化應遵循“適度化”的編纂路徑,即實現“具有基礎涵蓋力以及綜合協調力的框架體系型環境法典”并輔以環境單行法的適度法典化模式[4]。因此,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要求準確把握“適度”的內涵,并將其具體轉化為法典制度體系邏輯與表達,最終成型的環境法典在整體制度框架與具體制度體系上都表現出適度的特性。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化應實現如下三個層面的建構標準:
第一,滿足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外觀上的體系性。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法典制度體系內容的全面性。依照環境法制度類型化邏輯以及環境法法典化的適度調整范圍,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框架內涵攝系統調整環境法律關系的主要制度。二是概念與規范的形式一致性。環境法典之內各項概念的表述一以貫之,概念的內核與外延明確,概念間從屬關系明確;從法律規范的角度而言,表現為行文與表述模式的大體一致[5]。三是框架結構的有序性。體系框架呈現出完整的層次性,具體表現為依照一定邏輯呈現出體例的結構完整與有序排列,制度內容不存在明顯的重復。
第二,保障環境法典制度機制的流暢運轉。環境法典制度體系通過制度間的關聯與協調形成有效的環境法律機制,滿足法典對于環境法律關系的動態調整。具體表現有三:一是制度間的內在一致性。是指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框架內的所有制度,即便所指向的環境利益或環境法功能效益有所不同,但是根植于制度內的基本價值應保有基本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外在表現為制度之間的協調一致與銜接融洽。二是制度體系的邏輯自洽。制度體系的框架搭建與具體編排遵循與環境法特質相契合的建構邏輯;縱向不同位階的制度與橫向的關聯制度,以及兩者的內部都能形成良好的互動與銜接。三是法典制度與其他環境法制度的協同。適度法典化模式之下,部分制度暫時規定于單行法律規范之中,但兩者在價值、目標上始終是相統一的,通過兩者的良性互動與協同機制共同服務于功能效益的實現。
第三,保障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靈活性與自我調適。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完整而不封閉,在制度有所調整或新制度納入的情況中,能夠迅速做出回應,實現對制度體系的修正與調整。具體表現為:一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框架的外在調適空間,保持制度體系的恰當開放性。二是法典制度體系內提供制度體系的具體修正路徑,對于通過調適的制度予以合規納入。三是體系內不同層級制度具有合理限度的彈性,保障制度體系的納新。
建構足以實現理想樣態的制度體系并非易事且不能任意為之,必然需要遵循一定的原則、依照具體的規則,也即要遵循制度體系的建構邏輯。比照上文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理想樣態與建構期許,我們認為,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應遵循以下邏輯:一是從整體視閾的角度,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應率先將理想與期許現實化,并視之為制度體系建構的基本原則;二是從具體視閾的角度,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應以建構原則為指導,明確上文所述期許在具體建構程序中的具象化,也即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具體建構規則的確定邏輯。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需以體系化維持運轉流暢,需以開放性容納制度發展,需以“適度”回應現實。參照多國環境法典編纂經驗,環境法法典化大抵可類型化為兩種模式,即形式法典化與實質法典化,兩者在法典制度體系建構中有顯著差異。前者僅有形式條理要求,追求形式上的統一,對現行的法律規范進行整合匯編,因而僅進行制度的類型化與松散的體系整合;實質的法典編纂,也是傳統意義上的法典化形式,要求形式與實質的嚴謹邏輯,需要以完整且完善的制度體系予以支撐[6]。結合當下環境法制度體系需求而言,如若采取法律匯編或是結構松散的形式法典化的模式,法律制度體系本身并無太大變化,無法解決因環境法規范體系龐雜而產生的現實困境,因而意義不大。而實質法典化所期許建構的完善制度體系雖最為理想化地解決了當下制度體系化不足,但現實土壤不足,難免有“烏托邦”之嫌。而我國學者提出的“適度”法典化的模式,是在功能主義視角下追求現階段環境規范體系化和制度體系化的理性選擇,同時兼具實用意義與現實意義。那么,“適度”則為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建構需要遵循的首要原則。
“適度”在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中應做三方面的解釋:一是體系化“適度”。法典模式功能性實現、制度體系外觀滿足與制度的流暢運轉均需以較高的體系化為支撐,而“適度”的體系化是強調在滿足需求的同時,不以完全的體系化為目標,始終在環境法典制度初步體系化與完全體系化之間留有空隙,由體系化程度的不完全達成制度體系開放性的實現。二是開放性“適度”。規避法典模式固化弊端,回應環境法當下制度發展的不充分,開放性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必需。但是開放性始終不是法典制度體系建構的主要追求,其必須“適度”,也既對開放性加以節制。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所保留的開口應始終是有門檻、有標準、有規矩的。三是階段性“適度”?!斑m度”作為一種狀態描述,本質不具有具體化的標準,介于形式法典與實質法典之中的任何定點都可以被理解為適度法典化。我國環境法典的適度化,是環境法典以實質法典化為基本形式而做出的階段性妥協。我國環境法適度法典化與形式法典模式的適度體系化有著本質的區別,我國環境法典的制度體系構建以目前實際限度下結構框架的最大體系化程度為目標。而這種妥協是基于現實基礎的階段性妥協,隨著我國環境法典化“土壤”的變化,“適度化”的標準也會隨之變化,環境法典的制度體系建構也會隨之有所調整。如此,“適度”體系化與“適度”開放性原則指導建構的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應可實現對法典化的期許。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路徑大致存在兩個具體程序需要明確:一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所涵攝制度的確定;二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所涵攝制度的編排。依照以往法典編纂的經驗,法典制度體系在制度篩選與編排中存在多種模式,那么,若要求最終的建構成果達成體系性滿足、制度機制的流暢運轉、制度體系的靈活性與自我調適等標準,就需要將需求與原則轉化為程序規則確定的內在邏輯。
1.環境法典制度體系中關于制度確定的內在邏輯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并非制度從無到有的過程,而是通過對環境法原有制度體系的打破,對所有相關制度篩選,以確定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所涵攝的具體制度。而篩選的標準就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在具體建構過程中所需要遵循的第一個內在邏輯。結合上文關于制度體系中制度的期許,可以確定為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所涵攝的制度需達成體系性滿足與開放性滿足兩大要件。
第一,關于體系性的滿足。一是所選制度應具有穩定性。法典是制度體系化高層次的追求,其所構建的制度體系應是完整規范而具有一定穩定性的,如此方可實現制度外觀的完整與內在運轉的流暢。相應地,其所涵攝的制度應是成熟且穩定的。反之,如若制度體系中制度經常處于爭議與變動之中,體系的完整性必然無法實現,法典亦無法成形。因而就要求篩選出的制度是完整的,能夠發揮制度功能效益的實現;且必須穩定,一定時間段內不需要變動與修訂、增添或者刪減。二是所選制度應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制度體系中機制流暢運轉的要求之一即為制度內在的一致性,以實現制度間的溝通與銜接。值得注意的是,多元的價值體系存在于環境法律制度之中,基于適度體系化的原則,此處所稱內在價值的一致僅限于基本價值的一致,例如環境法典制度均應以環境的保護為基本價值取向,任何其他以經濟秩序為內在價值取向的制度都不該歸于環境法典之中。
第二,關于開放性的滿足。一是部分制度應具有模糊性。一般情況下,法典制度體系中應盡數為確定、成熟、穩定的制度,但是基于當下制度體系適度開放性的需求,環境法典制度體系中應允許模糊性制度的存在,以便在制度需要增進與調適的情況下,可以迅速作出回應。值得注意的是,模糊性制度應僅存在于抽象程度高的邏輯層面,為新制度的納入保留通道。二是存在制度體系修正的程序性制度。形式制度體系與實質法典制度體系保有距離,為制度變更留有通道,本就為現實之妥協,一定程度上對法典制度的體系性有所折扣。那么,就要求體系的開放性渠道必須是有門檻加以規范的,換言之,要求制度體系的每一次修正都有專門制度加以限制與推進。
2.環境法典制度體系中關于制度編排的內在邏輯
制度確定之后,須遵照一定規則將其歸位,存在一個謀篇布局的過程,以實現制度體系最終的呈現。從本質上來講,所謂謀篇布局,即為以一定標準對制度體系中所涵攝制度的類型化,并在此過程之中,以類型化的標準呈現出制度體系的篇章脈絡。這是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在具體建構過程中所需遵循的第二個內在邏輯。結合上文對于制度體系謀篇布局的期許,制度的類型化需要遵循以下規則:
其一,為實現制度體系運轉的流暢與自洽,制度的每一項安排均需要考慮到制度群的內在關聯與融洽,以及制度群之間的協同。事實上,制度的體系化與嚴謹恰恰得益于此,因此,制度群的形成是基于內在的劃分,而不是源于表層描述的同類項之合并。
其二,基于制度體系“適度”的開放性,未來存在制度的變更不可避免,這種變更可能是單個制度的增減,也有可能是制度群的增減。為在開放性的情況下盡量維持制度體系的體系性與穩定性,要求制度群之間應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即在某一個制度群或者制度群內發生變動時不會產生“蝴蝶效應”引發整個制度體系的動蕩。換言之,要求制度類型化的過程中盡量避免交叉。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具體建構或者說具體的呈現需要回答的問題遠遠多于制度的篩選與類型化,但從本質上而言,均是服務于制度篩選與類型化的實現,是為建構邏輯的具體呈現。以從整體到具象的順序,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具體表達包括法典制度體系內容的劃定、總體框架結構的設計、篇章脈絡的確定三個部分。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內容劃定在理論與實踐中存在多種觀點,概括而言,一是法典化的“全局視野”,提倡將環境法范疇之下的所有環境法律規范與制度納入環境法典中[7]。二是以多種依據將制度劃歸為環境法典制度與單行法制度,例如法國環境法典以環境行政管理權限為依據[8]、德國環境法典以環境利益為依據[9]實現環境法典制度與單行法制度的劃分。從符合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建構邏輯的角度而言,法典與單行法的制度體系模式更為適合,將當下尚不符合環境法典制度體系要求的制度放置于單行法之中,既保障了環境法制度體系的完整性又避免了法典制度體系的頻繁變動。但是,劃分的依據與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邏輯有所不適。從學理角度而言,每種劃定方式都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從實踐角度而言,環境利益、環境法基本利益、環境法基本功能效益均缺乏明確具體標準,我國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構建在模糊的標準下難以形成完整而邏輯嚴謹的形態。更為重要的是,以上標準篩選的方式都無法避免不符合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篩選邏輯的制度存在。
因此,環境法典制度與單行法的制度界限應采取全面納入逐一剔除的模式,也即對環境法制度體系所有制度以無差別的篩選。結合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建構邏輯,剔除的標準如下:一是完整性不足尚需修訂的制度,包括仍在試點階段的制度;二是在特定情況下或是針對特定對象適用的制度;三是目前在學術或是在實踐過程中存有較大爭議的制度,也即在制度確定與實施的過程中,出現社會或學界對于制度基本機制取向、設計存在較大爭議的法律制度。概括而言,環境法典制度體系須將原環境法制度體系依照剔除標準逐一審視篩選,將符合建構邏輯的制度歸于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內,而將其他必要制度暫且歸于單行法之中。
現代法典的編纂一般采取“總則+分則”的體系結構,此亦為符合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建構的結構形式[10]。“總則+分則”的結構形式,相應的將制度劃分為總則制度與分則制度,總則包括具有抽象性、普適性、穩定性、能夠統領整個環境法領域的基本制度以及在環境法法典化制度整合過程中形成的新的具有綜合性的基本制度;其他具體制度歸屬于分則當中。在此基礎之上,依照環境法典建構關于制度類型化的邏輯,認為分則的各分編需要進行制度結構的進一步類型化,應劃分為包括能夠統領分編的一般制度與具體制度。如此,環境法典制度體系就形成了基本制度、一般制度和具體制度的三層結構。理由有四:一是基于環境法典化對于制度體系化的需求,三層次的具有上下統領關系的制度體系結構有益于制度間邏輯的自洽。二是環境法具有領域法的特性,涵攝的環境法律規范與制度紛繁復雜,僅以總則中制度作為基本內容,恐抽象性過高而難以實現統領作用。三是我國環境法典以適度法典化為基本定位,需要通過一般制度的抽象與模糊為每一分編制度的自我調適保留足夠的空間。四是通過三層的制度層次結構更易實現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靈活性與開放性,表現為基本制度層面,為制度修訂與新制度納入的形成解釋制度以及具體程序制度,例如瑞典環境法典的制度體系中包括制度補充的程序啟動制度[11];一般制度層面,對目前尚不足以納入法典的制度作出原則性的規定;具體制度層面,環境單行法中對尚不穩定的新制度予以體現,在制度達到法典化要求后通過補充的程序予以納入。
而基本制度、一般制度、具體制度的類型化則以提取公因式的方法予以實現。依照制度體系的結構,三種制度之間呈現上下級的統領關系,也即從一般到特殊的邏輯層次?;局贫仁钦麄€環境法典的統領制度,應具備抽象程度高、普適性強的特性,是環境法制度體系的核心制度。目前環境法對基本制度的認識并未形成統一觀點,現行法律規范中亦未有明確表示,分編總則中的一般制度的確定亦然。因而,應采取提出公因式的方法實現制度的類型化[12]。基本制度以《環境保護法》規定制度為基礎,分編一般制度以整個分編制度體系為基礎,采取公因式的提取,對制度進行抽象總結。遵照此種方式進行的類型化,確保了制度層次間的統領關系,以及制度體系框架總分結構的形成。值得注意的是,此種類型化模式缺點同樣顯而易見,多次提取公因數的模式可能會使得基本制度呈現過于抽象、模糊,從而致使其實際功能效益折損,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因為抽象與模糊反而保障了制度開放性的實現。
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的篇章脈絡是制度類型化邏輯的具體實現模式,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制度群的形成。明確以何種方式將單個制度劃歸與同一個制度群中,并得以實現邏輯的自洽與制度群之間的相對獨立。觀察歐洲環境法典的編纂實踐,多以本國環境單行法為基礎,依照現實需求對環境法律制度予以法典化整合;以法典化程度較高的瑞典環境法典為例,就包括多種制度整合的依據。因此以一種邏輯進行制度整合并不現實,以環境元素、制度功能效益、環境行為、環境問題、環境監管作為單一邏輯都不能實現所有制度的整合。但是環境制度體系構建的最基本需求在于環境法功能效益的實現,加之制度的整合機制亦在于追求整體功能的實現,制度的整合邏輯應當在制度功能效益的主導下,輔以環境元素與環境行為的邏輯進行制度整合。
二是制度體系的脈絡。也即制度群的再一次類型化與群體化,形成分則中不同的篇章。有學者提出我國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篇章脈絡應以“風險預防—過程控制—損害救濟”為依據確定分則制度的順序安排[4],瑞典環境法典即遵循此種邏輯,分編以“自然保護、污染防治、環境糾紛處理、法律執行監督、處罰、環境損害救濟”為順序進行編排[13]。也有學者提出體系化程度更高的“行政學理體例”,以“環境資源行政管理體制編、環境資源行政公眾參與編、環境資源宏觀調控編、環境資源微觀管制編、環境資源糾紛解決編、附則編”進行編排[11]。相較而言,后者將原本單行法的環境法律制度體系完全解構,重構的制度體系具備更高的體系性與完整性,可以有效地避免制度間的重復與沖突;但是法典編纂難度大,原單行法制度散化于分則各篇章之中,不易查找與系統整合。前者是在環境單行法上適度的體系化整合,與目前環境法規范的體系較為貼合,符合當下適度法典化的基本定位,應以此為環境法典制度體系篇章編排的主要脈絡。
關于環境法法典化的必要性與可行性的學術探討由來已久,目前仍未有定論,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開展關于法典化實現路徑的探討。應當從結構功能的角度入手,以環境法法典化的需求為基本指引,結合環境法法典化模式學術研究成果,提出將“適度法典化”模式理解為制度體系建構邏輯中的“適度”體系化與“適度”開放性,并以此為原則指導制度體系在靜態鋪設與動態運轉中的具體設計。具體而言,環境法典制度體系應依照總分整體結構、“風險預防—過程控制—損害救濟”的篇章脈絡,從而實現制度體系的外在框架結構的優化與規范;通過制度的一致性邏輯,結合提取公因式的方法,最終實現制度體系邏輯的類型化與有序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