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青,諶知翼
隨著媒介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媒介深度嵌入并建構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媒介不再只是一種工具而是總體性地構成了當代人的生存環(huán)境。無論是B站、快手一類的視頻軟件,還是今日頭條這樣的信息聚合平臺,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著無數(shù)社會奇觀與神話。顯然,身處當下媒介化社會之中,亦即身處傳播學研究的富礦時代。因此,就傳播學亟須改變并大有前景這個問題而言,學者們早已達成了共識,但在面對紛繁復雜的經驗現(xiàn)象時,學者們卻又不約而同地深感尋找屬于傳播學獨特的問題意識與研究視角之難。這一機遇與困境的融合讓我們把目光重新投射到了傳播政治經濟學身上,在重新審視了媒介這一入射角后,傳播政治經濟學會呈現(xiàn)一種什么樣的面貌呢?
在書寫美國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起源問題時,莫斯可賦予了達拉斯·斯麥茲與赫伯特·席勒奠基性人物的地位,認為是在這兩位學者的影響下,北美誕生了一批關注傳播資源如何被強勢國家(相對于邊緣國家)、政治公權力和商業(yè)力量壟斷并控制的社會現(xiàn)象。
然而,與施拉姆所謂的傳播學“四大奠基人”相仿,莫斯可也做出了一種類似于起源神話的表述。因為在斯麥茲真正成為馬克思主義傳播政治經濟學者之前,他所依據(jù)的批判路徑是自由主義的。在聯(lián)邦通訊委員會工作的經歷,使斯麥茲在反傳播資源壟斷方面有著天然的執(zhí)念,他強調廣播和電視是公共資源,不應置于市場力量和私人企業(yè)壟斷之中,對于這種壟斷對公共性產生的傷害可以說是堅信不疑。也正是因為如此,就自由主義路徑而言斯麥茲肯定不是傳播政治經濟學的開端。
早在1935年,當時已年近八旬的杜威在《我們不自由的新聞界》一文中便曾批評美國的新聞業(yè)被特定的工業(yè)利益所控制,新聞從業(yè)者的身體和靈魂在傳播工業(yè)的控制下都是不自由的。杜威的理想當然是通過日益發(fā)達的大眾傳媒體系來實現(xiàn)其“大共同體”的理想,但在他晚年,現(xiàn)實正在向他所期待的相反方向發(fā)展。杜威關于民主的本質是民治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在民主現(xiàn)實主義主導的美國變成現(xiàn)實。
杜威并不是自由主義激進派中唯一一個以如此方式批判美國傳播業(yè)的學者,哈欽斯委員會的著名報告《一個自由而負責任的新聞界》可以被看作是自由主義激進派批判美國新聞業(yè)的代表作。在報告中,哈欽斯委員會指責大眾傳播業(yè)被少數(shù)人所掌握,但這些人并沒有真正提供能夠滿足社會公共利益的各種信息需求。哈欽斯委員會對市場力量壟斷傳播資源的批判非常到位,但他們指出的兩條解決方案卻都不靠譜。第一條解決方案是他們希望媒體自律,希望他們能夠更多擔負起社會責任;第二條解決方案是在媒介不能自律的情況下,他們希望政府的力量能夠更多地介入進來,以便對傳媒進行監(jiān)督和管控。雖然大家都覺得第一個解決方案并不靠譜,但更反對第二個方案,因為那無疑是“引狼入室”,因此,亨利·盧斯才會對報告大為不滿,并中斷了與哈欽斯委員會的課題合作。但對于20世紀60年代的斯麥茲來說,后者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想法,可以制衡資本的力量,他與哈欽斯委員會幾乎沒有什么分歧。由此可見,斯麥茲作為反對市場力量壟斷傳播資源的代表人物,是主張公權力干預傳播資源分配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時的斯麥茲更傾向于李普曼的觀點。當然,斯麥茲始終不是孤獨的,他的這個觀點又被巴格迪坎所發(fā)揮,而后者可以被看作是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哈欽斯委員會和達拉斯·斯麥茲。而在加拿大,哈克特等學者也繼承了這種傳統(tǒng),強調市場力量對新聞媒體的直接作用:“市場結構和商業(yè)邏輯,而不是黨派新聞性,成為新聞制作的首要環(huán)境。”[1]
很多年后,達拉斯·斯麥茲在“盲點之爭”中指出,在撰寫《盲點》一文前,自己是一個唯心主義者。這個自我否定的評價頗讓人費解。但如果從斯麥茲早期學術立場的角度來看,這個評價沒有任何問題,這說明1977年之后的斯麥茲把自己以前的問題想明白了。
相比之下,席勒受到了更多當時馬克思主義主要觀點的影響。其研究一開始就著眼于作為國家制度的美式文化帝國主義,而非媒體市場問題,所以他的批判對象必然是操控媒體的公權力,是所謂的“軍事工業(yè)傳播教育復合體”。社會的權力精英通過對大眾傳媒的控制,操縱了美國公眾的思想,從而成了美國人的思想管理者。不過,席勒的觀點似乎也并不是開創(chuàng)性的,起碼在拉斯韋爾等人對戰(zhàn)爭宣傳的研究開始,權力如何操控媒體一直是傳播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米爾斯關于“權力精英”的研究更是對“軍事工業(yè)傳播教育復合體”概念的提出有非常大的啟發(fā)意義。此后,無論是阿特休爾強調新聞是權力的代理也好,還是喬姆斯基的“宣傳模式”也好,都是順著批判公權力對媒體的控制展開的。這與達拉斯·斯麥茲以及對市場力量進行批判的政治經濟學路數(shù)顯然是不太相同的,二者在側重點上更不相同。
對于經典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路徑,可能郭鎮(zhèn)之的描述更為全面和準確,她將西方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傳統(tǒng)分成了三種取向,即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和制度學派[2]。因此斯麥茲和席勒只是這三種傳統(tǒng)的學者系譜中,比較重要和專門化的早期研究者而已。
不過,公權力批判的路徑和市場批判的路徑并沒有因為批判的側重點不同而形成二元對立。相反,他們逐漸承認新聞傳播業(yè)同時受到政治與市場權力的操縱,這可能是因為這兩種權力的控制都很容易觀察得到。于是,傳播政治經濟學便面臨兩種選擇:公權力和市場在媒介控制方面到底是合謀還是博弈。
在這個問題上,左派學者更強調權力的合謀。比如傳播政治經濟學者阿特休爾的表述就很有代表性。他認為,深受政治和經濟權力影響的媒介無法真正做到對社會負責,而媒介所謂的監(jiān)督、抗衡和議程設置作用,其合法性也是權力所賦予的,因此媒介與權力達成了共生共存的同盟關系[3]。
而右派學者則可能相對強調博弈。他們會認為市場力量與公權力的力量是一種有效的相互制衡。比如早期哈欽斯委員會就提出這樣的建議:“我們的社會需要大眾傳播機構。它們是巨大的私人權力的集合體。如果它們缺乏責任感,那么即便是憲法《第一修正案》也不保護它們不受政府控制。……每一個關心新聞自由和民主的未來的人,都應該不遺余力地督促新聞界擔負起責任,因為如果它沒有通過自己的行動做到這一點,那么作為最后一種手段,政府權力將迫使它做到。”[4]
然而,無論是兩種權力的合謀還是博弈,似乎都在暗示媒介是公權力與市場兩種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頂多只是每一次的具體情境不太相同,所以從學理上講,二者幾乎可以被看作是殊途同歸的。無論傳統(tǒng)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經驗研究對象如何拓展,只要仍然堅持上述立場,那么相關研究就只能得到同一種結論。政治與市場力量的雙輪驅動似乎有兩個根本性的問題:其一是這個結論可以套用在任何對社會有重要影響的機構之上而不僅僅是傳播媒介上;其二是傳播媒介本身的技術特性和運作規(guī)則所產生的后果以及媒介對于公權力和市場的反作用幾乎完全無法得到體現(xiàn)。這樣一來,傳播政治經濟學就變成了一種權力決定論,完全失去了辯證的視角。而與此同時,一種錯誤也已悄然埋下伏筆:在傳播政治經濟學看來,媒介就是一種機構和行業(yè),是權力的工具和載體。這顯然與效果研究的范式一樣,將媒介的內涵大大地窄化和表面化了。
傳播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路徑的框架、預設及其媒介觀基本限定了幾乎是必然的結論:“任何市場經濟國家的傳播政策都一定是資本與國家權力之間的合謀;任何非完全意義的市場經濟國家的傳播政策一定是資本作惡,政府背黑鍋。到最后,這種研究就不再是理論發(fā)現(xiàn),而是政治站隊或表態(tài),表明研究者是憤怒的左派知識分子——理論退場的地方,剩下的只會是徹底的意識形態(tài)。”[5]這樣一來,傳播政治經濟學似乎把自己逼上了一條絕路,因為一切現(xiàn)象似乎都可以用同一結論來概括和解釋。學術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本能理論或者社會達爾文主義,然而,一旦這種情況出現(xiàn),這一學說就會停止發(fā)展。事實上,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傳統(tǒng)就是對資本主義國家進行政治經濟批判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是關于傳播的政治經濟學研究,這就導致了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結論看似是真理,其實大而無當,是典型的“完全正確的廢話”。
是新聞生產社會學的無心插柳使政治經濟學從宏大敘事漸漸走向微觀的經驗研究,從而賦予傳播政治經濟學以一條新的思路。微觀研究,讓傳播政治經濟學向“傳播”邁進了一步。
新聞生產社會學崛起于20世紀70年代,并幾乎同時涌現(xiàn)出包括塔克曼的《做新聞》、甘斯的《什么在決定新聞》等一批代表性作品。它們大都采用民族志方法,通過深入編輯室去觀察相關從業(yè)者的日常實踐是如何將復雜的社會世界轉譯為新聞故事的。在舒德森看來,新聞社會學可被總結為政治經濟、社會組織、文化三種不同取向,大部分學者鑒于新聞生產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與方法,通常將其劃定為新聞社會學中較為微觀的社會組織取向[6]。但是仔細閱讀20世紀70年代的相關著作就會發(fā)現(xiàn),新聞生產社會學研究并沒有無視權力因素在新聞生產中的作用,研究者們通過組織層面的研究,根本的問題意識仍然在于政治、經濟要素是如何與新聞媒體、新聞從業(yè)者相互影響的,比如包括塔克曼在內的很多學者都發(fā)現(xiàn)新聞生產就是一個向建制傾斜的過程,即新聞強化了社會現(xiàn)狀的合法性,包括政治與市場的現(xiàn)有秩序。這就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解釋留下了空間。莫斯可曾對上述研究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它們“對于探討勞動過程的政治經濟學很重要,因為它以豐富的經驗細節(jié)描述了幫助構成媒介制作的工作的社會—技術過程……這種研究對政治和經濟的影響致意”[7]。
如果拋開塔克曼等人繁復的經驗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其路徑及結論非常接近20世紀90年代布爾迪厄的傳播政治經濟學觀點。在《關于電視》這部小冊子中,布爾迪厄極為犀利又舉重若輕地指出新聞場這樣一個高度他律而自律性較差的場域,是如何深刻地受到經濟場和政治場的規(guī)訓的,前者集中體現(xiàn)為收視率這一“隱匿的上帝”,后者諸如國家資助、官方信源的壟斷等等。在這樣的雙重裹挾下,新聞場在競爭邏輯下卻吊詭地生產出千篇一律的新聞,尤其是娛樂新聞和社會新聞,因為這樣的新聞既不會冒犯所有人,從而沒有政治風險,且能迎合、取悅所有人,以此保障經濟效益。而吉特林《全世界都在看》則通過對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的移植,更為細致地展現(xiàn)了政治權力是怎樣在突發(fā)性事件中通過新聞對異常的突出和界定來維系現(xiàn)有社會結構的。有一些研究甚至發(fā)現(xiàn)新聞專業(yè)主義也是一種市場對新聞從業(yè)者的規(guī)訓。新聞專業(yè)主義只是媒體企業(yè)對員工遵守勞動規(guī)則的一種規(guī)訓,但它通常被標榜為新聞業(yè)的職業(yè)操守和專業(yè)精神并得到新聞從業(yè)者發(fā)自內心的認同:“追求專業(yè)主義和客觀性使記者突出強調他們工作的文化意義和政治意義……同時還可以淡化和隱藏記者作為以贏利為目的公司的雇員的身份。”[1]
盡管塔克曼這批社會學家的學術背景離政治經濟學的語境甚為遙遠,但其經驗研究的結果必然地與傳播政治經濟學發(fā)生關聯(lián)。然而可惜的是,新聞生產社會學并沒有逃脫實體化的媒介觀,于是其研究結論也就陷入與上文所述之類似的教條主義之中——新聞生產既受制于政治權力也受制于經濟權力,并沒有帶來新的突破。在這一結論的統(tǒng)攝下,“黃金年代”只持續(xù)了短暫十年,新聞生產社會學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便走入低谷,鮮少再有重磅作品出爐。究其原因,正是因為新聞生產社會學自其誕生便受到傳播政治經濟學“政治與市場權力共同作用”這一放之四海皆準的結論的左右。
由于忽視了深度嵌入信息生產之中的技術語境,近年來的新聞生產社會學愈發(fā)顯出疲態(tài),隨著新聞生產已經被更為廣義的信息聚合所取代,傳統(tǒng)媒體尋找慣例、維持產能的艱難努力被新媒體運作方式所逐一擊潰,處于內外部多重壓力下的從業(yè)者面臨著管轄權的喪失與專業(yè)主義的幻滅,這一靜態(tài)、保守的研究路徑即使在自己的“保留節(jié)目”中能做的突破也相當有限,遑論理解當下正在發(fā)生著的種種顛覆性的媒介實踐。
不過,研究生產也并非一無所獲。當達拉斯·斯麥茲將受眾的消費也看作是一種勞動和生產后,傳播政治經濟學終于取得了里程碑式的突破。1977年,斯麥茲在《傳播: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盲點》一文中提出了受眾商品論,具體而言,斯麥茲認為大眾媒介傳輸給受眾的各種信息和娛樂究其本質而言只是刺激物和“免費午餐”,其目的是吸引潛在受眾并將他們按照人口學指標與購買能力的高低轉變?yōu)樯唐罚罱K打包售賣給廣告商。這一過程無疑是殘酷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勞動作為一種生產性行為,嚴格地區(qū)別于休閑和娛樂,如今,工作之余通過媒介使用進行休閑的行為卻被資本征用為“非職業(yè)勞動”,旨在促進商品流通并解決資本主義由于產能過剩而帶來的危機。對受眾來說,勞動與休閑之間的界限趨于模糊,閑暇時間被商品化,表面上是在休息,實際卻是既付出了時間與勞動,又無法獲得相應的經濟回報,反而需要承擔其經濟后果,且他們作為商品與勞動力被生產和售賣的過程只是一種虛假的自愿,因而處于異化之中。
受眾商品論引發(fā)了著名的“盲點之爭”,招致了來自文化研究者對斯麥茲經濟決定論、忽視受眾主動性的批評,而這恰恰是斯麥茲的犀利之處,從受眾商品論的視角出發(fā)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受眾的抵抗只是一紙空談,使用媒介本身就是在順從資本的剝削。當然,斯麥茲更加高明的地方還在于受眾商品論展現(xiàn)出了傳播政治學超越傳統(tǒng)媒介觀上的可能路徑。在斯麥茲那里,媒介不再是一家報社、電視臺這樣的實體化機構,而成了一種連接性隱喻——在資本的積極謀劃下,媒介得以成為連接生產與消費之間最強有力的觸點,從而資本得以完成驚險的一躍,微觀的個體勞動與宏觀的資本復制之間因此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由此,圍繞著傳媒的勞動內涵變得豐富起來,勞動成為傳播經濟學研究的核心議題,“數(shù)字勞動”“數(shù)字勞工”及“玩工”等相關研究大量涌現(xiàn),學者們開始關注諸如自我商品化的主播如何通過信任感與認同感的精心培植激發(fā)粉絲們的瘋狂購買行為這樣的議題。
斯麥茲在《盲點》一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敏銳性,證明他完全有潛力回應新聞生產社會學存在的問題甚至進一步超越布爾迪厄。在這篇文章中,斯麥茲對西方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首先,馬克思主義理論“一般認為上層建筑本身并不參與基礎的生產活動,然而,卻同時身兼二者,既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又在基礎的生產活動的最后階段——引發(fā)需求,并且通過購買消費品而得到滿足——成為絕對必要的一環(huán)”[8]。進而言之,斯麥茲認為包括葛蘭西、雷蒙·威廉斯在內的諸多學者,都沒能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去研究媒介這種意識工業(yè)如何通過需求管理維持著壟斷資本主義,而是墮入了關注訊息、影像、意義等“主觀的精神實體”和“膚淺的表象”的唯心論陣營[8]。可以說,正是受眾商品論預見性地將媒介下沉到了經濟基礎的范疇,發(fā)現(xiàn)媒介在生產意識形態(tài)之余、在上層建筑的范疇之外還在整個資本復制過程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恰如庫爾德利所言,媒介已不單單是文化資本,而是成了可以對其他社會場域施加影響的元資本[9]。重要的不是某個具象的媒介機構和產業(yè),而是抽象層面經由媒介所連綴起來的受眾與資本。
“盲點之爭”真正打開了從生產與勞動的角度來深入討論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可能性。隨著新媒體技術的不斷滲透,全民生產和全民勞動的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數(shù)字勞工”“玩工”等話題不斷成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新領域,而社群理論、亞文化研究也不斷地為傳播政治經濟學提供新的研究對象與新的研究視角。然而說到底,這一研究方向上所體現(xiàn)出的理論活力,完全基于研究者看到了新媒介技術是怎樣重新組織社會生產和勞動的,在這里,媒介不是個機構,而是一種活生生的動力漩渦,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組織者。從這里開始,傳播政治經濟學才真正與傳播發(fā)生關系。
從隱喻的角度而言,傳播顯然是一種對空間的再組織,它可以是空間的聯(lián)結,可以是空間的區(qū)隔,可以是空間的流動,也可以是空間的謀劃。媒介技術的空間向度本身是一種權力,在平臺媒體的時代,它甚至有力地他律和型構著公權力和市場權力。所以,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空間視角可以被看作是針對傳播權力本身的一種批判,也可以被看作是真正意義上的傳播政治經濟學。
莫斯可將“空間化”列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三大面向之一,他認為傳播是實現(xiàn)空間化的主要手段,反過來,空間化賦予傳播產業(yè)以重要性。可以說,空間是傳播政治經濟學繞不開的一個議題[7]。同樣是在生產路徑取得突破的20世紀70年代,隨著西方社會理論空間轉向的發(fā)生,空間的傳播政治經濟學路徑得到激活,為之做出重大貢獻的正是幾位赫赫有名的西方馬克思空間理論代表學者,他們批判地繼承了馬克思偏向實體的物理空間思想,迅速地將空間問題抽象化。
亨利·列斐伏爾對空間的關注,始于其對作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結果的都市化進程的隱憂,他認為,理解空間在“資本主義幸存”中的角色是進行日常生活批判的前提,正是列斐伏爾較早地將空間概念從馬克思所謂“用時間消滅空間”的論斷中打撈起來。列斐伏爾將空間定義為各種生產關系或社會關系匯集并再生產的場所,他還指出“生產關系的這種再生產不再和生產方式的再生產同步;它通過日常生活來實現(xiàn),通過娛樂和文化來實現(xiàn),通過學校和大學來實現(xiàn),通過古老的城邑的擴張和繁殖來實現(xiàn),也就是通過整個的空間來實現(xiàn)”[10],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空間中的事物生產”(production in space)轉向了“空間本身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11],資本和權力經由空間得以對日常生活實現(xiàn)全方位的宰制,空間的生產之于資本主義存續(xù)的重要性就上升到了本體論的高度,甚至可以說,空間生產的歷史就是資本積累的歷史。盡管列斐伏爾沒有明說,但他其實已經把空間等同于媒介,因為只有各種關系匯集和再生產的空間才是媒介。對于這種空間機制的批判就是典型的傳播政治經濟學批判。
深受列斐伏爾影響的大衛(wèi)·哈維進一步發(fā)展了空間的傳播政治經濟學。哈維認為,資本主義可以運用“時空修復”策略來應對由于剩余價值過度積累所帶來的危機,所謂“空間修復”,則是“通過在別處開發(fā)新的市場,以新的生產能力和新的資源、社會和勞動可能性來進行空間轉移”[12],這一策略就導致了全球范圍內的資本擴張以及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之間不平等的問題,亦即空間生產的非正義。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空間資源始終是有限的,加之這種思路暗含著更深程度的異化與剝削,存在著誘發(fā)更大規(guī)模經濟危機的可能性,哈維據(jù)此認為這一策略的有效性只是暫時的,資本主義終將走向覆滅。
盡管哈維認為,空間的批判會走向歷史的終結,然而歷史的進程往往不會輕易按照設定的軌道前行。在1991年萬維網成為國際性商用互聯(lián)網之后,一切情況變得迥然不同:相比于有限的物理空間而言,被技術所激活的賽博空間是無限的,并將催生出賽博空間與物理空間的多元互動方式,多元化的空間相互疊加、相互作用,這些復雜的空間實踐將極大地拉動資本的流動和增殖。媒介技術正在將傳播的空間變成資本狂歡的場所,而與之相對應的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變得越來越復雜。
具體而言,首先,新型空間實踐能夠顯著豐富消費形式,賽博空間取代了真實的地域與場所,媒介技術再造了人們頭腦中的知識圖景,無論去往如何陌生的物理空間,均可以通過百度地圖、大眾點評這樣的位置媒介完成對空間的快速了解與規(guī)劃,個體與空間之間的連接方式完全被媒介所把持,從而諸如網約車、網紅店打卡等消費方式迅速崛起。媒介技術在給公眾帶來空前便利的同時,極大地增加了賽博空間對公眾日常生活的控制和規(guī)劃,也強化了公眾對這些空間的依賴。
其次,資本復制的效率在空間的滲透與重組下將迎來質的飛躍,一方面,空間之間界面的切換如此流暢無痕,如波斯特所說,“監(jiān)視器屏幕的這一邊是牛頓式的物理空間,而那一邊則是賽博空間。高品質的界面允許人們毫無痕跡地穿梭于兩個世界,因此有助于促成這兩個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類型。界面是人類與機器之間進行協(xié)商的敏感區(qū)域,同時也是一套新興的人/機關系的樞紐”[13],消費勞工們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各類空間,在工作學習的縫隙與碎片之中無障礙地進行消費勞動;另一方面,賽博空間的容量與產能無限,情感空間和想象空間也被媒介的社交性迅速激活,資本因此在其間高效流通,且不說“雙十一”期間的消費狂潮,甚至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方寸直播間竟能創(chuàng)造數(shù)以億計的消費奇跡。
卡斯特把上述這種由媒介所組織起來的空間定義為流動空間,它由三個層次構成:電子交換的回路、與地方空間相關的節(jié)點與核心以及占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的空間組織[14]。一切功能和權力都在這個空間當中建構,因此流動空間必然是當下傳播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對象。
在互聯(lián)網技術的干預下,資本對空間的謀劃已經達至前所未有的廣度與深度,空間生產的全部邏輯就是資本的邏輯,以至于“空間把消費主義關系的形式投射到全部的日常生活之中,消費主義的邏輯成為了社會運用空間的邏輯,成為了日常生活的邏輯”[15]。如此看來,莫斯可在《傳播政治經濟學》中所論述的“空間化”就顯得單薄了一些,他花費大量篇幅討論的還是媒介企業(yè)的集中化、所有權以及交通、地理位置等問題,最終落腳于批判全球化與民族主義的對立,新的權力體系的構建以及全球分化的加劇,這些議題潛在地將空間視作是需要克服的實體化物理空間。然而,一旦將空間媒介化,那么“空間化”的傳播政治經濟學研究路徑就會迸發(fā)出比現(xiàn)在大得多的理論潛能。
長久以來,時間與空間在思想史上存在著鮮明的二元論調,事實上,脫離了其中一維其實根本無法經驗和分析另一維,因為空間本身就是共享時間的物質基礎,而時間則是空間流動的機制保障。但將二者區(qū)分開來分析也有積極的意義,比如僅僅運用空間的傳播政治經濟學便無法解釋互聯(lián)網技術明明已經開放了無限且易得的空間資源,何以占據(jù)一個可見的生產性空間不僅沒有變得更輕松,反而難度驟升?顯然,這關涉到注意力以及背后的時間問題。所以,媒介不僅僅是空間,它也是時間,是一種多維度的時間。由此,有了空間的傳播政治經濟學,關于時間的傳播政治經濟學便呼之欲出。
要想研究時間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一是因為時間是多面而復雜的——它既為個人所經驗,同時又植根于社會集體的互動之中,既內嵌于身體,又極易受到環(huán)境與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的影響;更是因為時間構成了日常生活的背景,以至于身處其中的人常常習焉不察。
試圖對時間進行分析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如提出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哈特穆特·羅薩,批判“現(xiàn)代時間”的學者韓炳哲,而羅伯特·哈桑在其中頗為先鋒且更具媒介技術視角。他在《注意力分散時代》一書中極具洞察力地提出技術本身具有內在的時間邏輯,這是因為“技術的創(chuàng)造和應用同時也使得技術自身被時間化”[16],也就是說,技術在通過某種時間節(jié)奏延伸人體、管理社會時,這種時間也就被編碼進了技術之中,技術由此攜載了時間,具備了可供性——內嵌了時間邏輯的技術將會建構與此邏輯相適應的思維模式和社會關系,締造不同的時間景觀,在這個層面上,技術才成為了麥克盧漢所說的“活生生的力量漩渦”。
具體而言,哈桑主要討論了書寫印刷與網絡技術,以及分別內嵌于其中的鐘表時間與網絡時間。在哈桑看來,書寫技術的發(fā)明是身體和環(huán)境互動的產物,巴比倫人受制于原始的技術環(huán)境以及人類手—眼運動發(fā)明了六十進制,初步形塑了自然、無窮、永恒的時間,從而為西方先哲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礎。隨著1439年后古登堡印刷術的發(fā)明,書寫能夠突破身體的局限,轉而在時空中迅速復制、流通,然而延伸亦是截除,印刷術的代價是“使我們偏離了時間的本質及其內在的身體限度,并且再無歸路”[16],人們越發(fā)適應且必須適應被壓縮的時空形式和與機器同步的機械化節(jié)奏,就像《摩登時代》中卓別林必須痛苦地適應被鐘表時間賦予了速度節(jié)奏的傳送帶那樣,“理性和邏輯還要求世界的時間(時鐘)和個體的時間(越來越被時鐘所決定)應當被有效率地使用”[16]。最后,鐘表時間在遠離人的生物節(jié)律的同時驅動了工業(yè)化的發(fā)展,資本主義、啟蒙運動以及宗教改革交匯于鐘表時間并被其所推進,現(xiàn)代性社會獲得了整體性的技術語境。
鐘表時間的知識基礎來自牛頓力學。牛頓將速度看作空間與時間的函數(shù)關系的結果,并認為時間是可測量且不受外在描述對象影響的數(shù)字[16]。同時,鐘表時間也象征著一種世界觀,宇宙被描述為以鐘表的形式加以運作,充滿了規(guī)律與秩序,當鐘表邏輯被推諸個體之時,現(xiàn)代社會由此生成。而當網絡時代來臨時,鐘表時間的統(tǒng)治基礎卻被擊潰了。“在網絡社會里,在格外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移轉里,這種線性、不可逆轉、可以度量、可以預測的時間正遭到挫折。”[14]如今,鐘表時間正在被網絡時間所代替,后者基于計算機技術而形成,與生俱來具有加速性,背后站立的是愛因斯坦而非牛頓,將速度看成是時空關系建構的動因而非結果。網絡時間“已經將我們帶至一個去同步化的臨界點,一個在時間上出現(xiàn)斷裂的臨界點,我們發(fā)現(xiàn)越來越無法跟上它的認知要求,同時,我們試圖跟上的努力催生了新的、難以捉摸的時間關系。機器被數(shù)碼取代,我們所發(fā)展起來的、作為現(xiàn)代性組成部分的在讀寫方面的各種認知能力,被一種慢性認知分散所取代”[16]。
在鐘表社會里,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是界限分明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斯麥茲在受眾商品論上取得的突破也是時間觀上的。然而斯麥茲在推陳出新之余又稍顯抱殘守缺,盡管他也曾在《盲點》一文注釋中靈光閃現(xiàn)式地提到了自己把睡眠時間排除在勞動時間之外或許是錯誤的,“因為清醒時勞動能力的再生產與睡眠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8],但他最終還是堅持以人的生物節(jié)律作為時間的劃分方式。受制于其所處的時代,斯麥茲秉持的仍是牛頓力學意義上線性、靜態(tài)的時間觀。
斯麥茲時間觀的終點,正是哈桑的起點。鐘表時間的特質并不符合我們當下彌散、加速、共在的網絡時間體驗。這種時間體驗說的遠不只是“釘釘”一類被用于延長工作時間、實施工作監(jiān)控的軟件的使用,而是一種超越了行業(yè)、階層等因素從而屬于所有人群的全方位體驗。在算法推薦的精心設計下,面對同時打開、同時發(fā)生的多個時間景觀,人們往往極易陷入哈桑所說的“無止境的點擊狀態(tài)”之中,這種狀態(tài)的持續(xù)甚至與瀏覽的具體內容并沒有多大關系,而只是一種意識恍惚的機械行為,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個體就寢時刻日復一日地往后推遲,以至于走向社會整體性的睡眠終結,諸如番茄時鐘一類的時間管理APP大受追捧,而這未免有些諷刺——當沉溺于時間景觀的個體試圖進行媒介戒斷時,所要依靠的還是媒介使用。
進而言之,時間正在加速地被無限壓縮,“意義的電子化再現(xiàn)開始以一種持續(xù)加速的節(jié)奏跳躍與流動,它拒絕停頓,拒絕遲滯,拒絕專注,拒絕反思意義建構的需要”[16],人們發(fā)現(xiàn)效率提高的同時可用的時間沒有增加反而減少,陷入由注意力分散所引發(fā)的巨大焦慮之中卻又無可奈何。媒介塑造心靈的具體方式之一就是定制注意力,這種定制不僅決定用戶看什么,還決定用戶的觀看模式與思維模式。在此過程中,捕獲用戶的注意力就是主導話語斗爭、實現(xiàn)消費行為的絕對前提,也就成了政治規(guī)訓、資本增殖的絕對前提。而網絡時間所帶來的共時感,將會進一步催化話語斗爭與消費行為。
在政治上,文字傳播自封建時代之后再度成為有閑階級的“特權”,作為公共領域起點的印刷媒介也已無人問津,公共領域本身失去了自己的時間節(jié)奏,便再無對話的可能,反而充滿了建立在虛擬參與基礎之上的話語斗爭與撕裂,“網絡化的公共領域急劇變動,并不是多元化的‘反公眾’的‘話語空間’,而是充滿了喧囂嘈雜,在其中,對政治行動進行恰當討論、反思、規(guī)劃與安排的時間在飛速減少”[16]。在經濟上,恰如鮑德里亞分析的那樣,個體產生“需求的無限攀升”,時間成為一種服從于交換價值規(guī)律的稀缺資源,時間就是金錢[17],資本主義通過時間景觀的開放和并置建立了更為靈活的積累模式,獲得了如管涌一般的資本積累效率,在品味、身份認同等因素的推動下,消費勞工在堆積的碎片化時間景觀中片刻不停地投入注意力、生產數(shù)據(jù)(包括瀏覽、點贊、轉發(fā)、UGC創(chuàng)作等各類媒介使用行為)并完成消費甚至透支消費,勞動力乃至注意力均與個體相分離,由此導致了比勞動、娛樂兩者關系倒置更為本質和深刻的異化。個體作為零件,乃至其生物節(jié)律都必須順應不斷加速的網絡時間的要求,因此被牢牢嵌入這架精密的時間機器亦即權力機器之中,維持著齒輪永不停歇地轉動。
媒介規(guī)劃著我們這個時代的速度和節(jié)奏,這是一種巨大的社會權力,時間尤其是被媒介組織起來的時間觀及其后果是一個典型的傳播政治經濟學問題。
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傳播政治經濟學逐步掙脫了“政治—經濟”的傳統(tǒng)二元框架,在生產、空間以及時間三種路徑上取得了全面的進展,從而正在完成一次重要的范式轉型。這種新的范式轉型背后意味著對媒介的再發(fā)現(xiàn),意味著從沒有“傳播”元素的傳播政治經濟學走向真正具有傳播視角的傳播政治經濟學。
卡斯特曾經對媒介進行過一個經典的要素劃分。他認為媒介由以下幾個部分組成:(1)信息基礎設施和用于制作和分發(fā)內容的工具;(2)以個人訊息、新聞、思想和文化產品為形式的內容;(3)制作和消費內容的人、組織和產業(yè)[18]。傳播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路徑將媒介視作一種制作內容的人、組織與產業(yè),存在著兩個問題:其一是它基本沒有關注媒介的物質性和技術性;其二是它只關注了媒體機構受制于政治和經濟而形成的權力結構而沒有關注物質和技術這些非人行動者所組織起來的權力網絡。所以,表面上看,傳播政治經濟學在討論傳播過程中的權力問題,但它與社會其他進程中的權力問題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甚至可以說,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經典范式基本就沒有觸及媒介和傳播的問題,是一種典型的“傳播”缺位的傳播政治經濟學。
當然,作為一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家,卡斯特對媒介要素的分析并不意味著他對這些要素的實體本身有興趣,相反,他只關心這些要素之間的關系,并將此理解為媒介視角或網絡視角:“如果使用網絡視角,那么研究媒介指的就是研究工具、內容、制作者和消費者之間的鏈接和關系。”[18]正是因為這樣,他在《網絡社會的崛起》一書中一定要區(qū)分信息社會和信息化社會,他甚至認為信息社會作為一種知識架構起來的社會就其廣義而言可以形容一切時代甚至是中世紀,但信息化社會則表明了一種社會的特殊形式,在這樣的社會中“信息的生產、處理與傳遞成為生產力和權力的基本來源”,“信息化社會的關鍵特色之一,乃是其基本結構的網絡化邏輯”。在卡斯特眼里,信息革命時代與其他時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們現(xiàn)在所經歷革命的變遷核心,是信息處理與溝通技術”[14]也就是說,網絡技術的邏輯是這個社會之所以成立和運轉的基本邏輯與動力。因此媒介技術的邏輯必然成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對象。
就這一視角而言,媒介是連接信息生產與消費不可或缺的觸點,是空間本身以及空間之間得以互動的界面,是多元的時間景觀……總體而言,媒介是一種組織公眾日常生活的社會力量,能夠通過媒介內在的時空邏輯對公眾日常生活框架進行限定[19]。經過這種媒介觀的透視,數(shù)字勞工、網絡時間、網絡化等曾經不屬于傳統(tǒng)路徑關照的經驗現(xiàn)象被不斷納入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疇。
黃旦最近指出:“幾年前我們就提出,應將‘媒介’確定為傳播學研究的重要入射角,這不僅是為了糾正傳播研究重內容、重效果而忽視媒介的偏向,更重要的是,我們認為從‘媒介’入手最能抓住傳播研究的根本,顯示其獨有的光彩。”[20]近年來關注媒介的研究不在少數(shù),比如聲名鵲起的媒介技術哲學、媒介化社會理論等等。然而提倡將媒介作為傳播學研究的入射角絕不僅僅只是認定某些流派、理論的問題,而是圍繞媒介邏輯這一中心對學科知識體的重組問題,其背后關乎的是媒介觀的變革與研究范式的轉型。重新認識媒介技術,認識媒介技術的偏向、可供性、其中的非人行動者、內在的時空邏輯,對于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便不乏唱衰之聲的傳播學界,以及試圖尋找出路而又舉棋不定的研究者們而言意義深遠。
值得注意的是,不只是實證主義研究才秉持實體化的媒介觀,多數(shù)批判學派因其理性主義傳統(tǒng)也極有可能落入這一窠臼。只不過后者認為這些媒介的功用不在于促進人和社會全面發(fā)展,而在異化個體,兩者“對于媒介理解的差異并不在于其本體的內涵,而更多地在于其政治立場的差異”[21]。所以,當媒介的再發(fā)現(xiàn)給實證主義傳播學帶來當頭棒喝的同時,其實也在提醒傳播的諸多批判學派存在著同樣的問題,需要范式轉型。作為批判學派的一脈,傳播政治經濟學圍繞媒介的再發(fā)現(xiàn)而形成的新路徑,勢必會給這個學科帶來全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