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成芬(首都師范大學圖書館)
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又稱德川時代。德川幕府統治日本,實施閉關政策。雖言閉關,日本仍開通長崎港作為當時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與中國、荷蘭等國家展開貿易往來。[1]5與中國的貿易往來形式主要是以中國赴日帆船即“唐船”(日本江戶時代對駛入長崎港的中國船只通稱為“唐船”)搭載中國貿易品到達長崎進行交易后,又把在長崎港交易的日本產品帶回中國。[2]中國帆船帶入日本長崎的貿易品除砂糖、中藥等物品以外,還包含了大量的漢籍,[1]7在這些被輸入的漢籍中包含了大量的書法資料,如中國的叢帖。據統計,江戶時期通過“唐船”輸入至日本的中國叢帖多達459次,151種,3,797部。[3]19這些書學資料的東傳可謂直接引導了江戶時代唐樣書法的產生。[4]131
被譽為“法帖之祖”的《淳化閣帖》在當時也被作為貿易品輸入至日本,[3]35并對當時的書法界產生了較大影響。盡管書學界對《淳化閣帖》的研究成果頗多,但對《淳化閣帖》的流日及其和刻本在日本收藏狀況的研究至今尚未見到。本文將從文化交涉學的視角以《淳化閣帖》為例,審視江戶時代中國書法資料的東傳及對日本書法的影響。
宋淳化三年(992),太宗趙匡義命令翰林侍書王著把內府所藏歷代書家名跡雙鉤摹拓,編纂成冊,共10卷,稱《淳化秘閣法帖》,亦稱《淳化閣帖》或《閣帖》。自《淳化閣帖》問世以來,后代爭相仿效,制作類似法帖,并將其作為學習歷代名人名跡的范本使之廣泛流傳。后世一般把《淳化閣帖》尊為“法帖之祖”。
清馮武《書法正傳》卷一載:
淳化閣帖,諸帖之祖。宋太宗淳化三年,出內府真跡,命王著用棗板摹刻十卷,雖近肥俗深,得古意不見真跡,得此足矣。上有銀錠紋,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拓打手模之而不污。親王大臣各賜一本,人間罕有,今世所傳,俱從賜本轉相摹刻者。[5]
宋太宗命王著把內府所藏歷代名家真跡匯集摹刻成冊,親王大臣各賜一本。因為是賜本,所以原拓數量不會太多,罕有傳世者。至清代人們已很難看到原刻以及原拓。
宋黃伯思《東關余論》載:
淳化中,內府既博訪古遺跡。時翰林侍書王著受詔,緒正諸帖。著雖號工草,然初不深書學,又昧古今,故秘閣法帖十卷中,瑤珉雜糅,論次乖偽,世多耳觀,遂以莫辨。[6]
因王著此人雖善草書,但因“不深書學,又昧古今”,所以《淳化閣帖》中也混入諸多偽跡。直至清代,乾隆帝參照諸多學說,對《淳化閣帖》中有疑問的部分進行篩選,對內容、順序重新排列,并加以釋文整理成《重刻乾隆淳化閣帖》。現在看到的《淳化閣帖》版本優劣雜出,不一而足,比較有名的版本有顧氏本、潘氏本、肅府本、西安本、王文肅本等。[7]6
關于江戶時代中國典籍作為貿易品通過長崎貿易輸入至日本的研究,日本大庭修先生曾做過大量的資料收集整理工作,并著成《江戶時代唐船持渡書研究》。在該書中,大庭修先生把唐船持渡書分為一手資料和二手資料,一手資料主要是貿易品往來賬本,如《赍來書目》《大意書》《長崎會所交易諸賬本》《書籍總賬本》《中標賬本》等。[8]其中,《赍來書目》是所有從中國出發到達日本長崎港口的船只所提交的載貨中有關書籍的目錄。《大意書》指對被輸入至長崎港的書籍內容作簡要概括類似于解題性質的書。二手資料是經人后期收集整理所做的目錄,如《商舶載來書目》《分類舶載書目通覽》《購入書籍目錄》,《舶載目錄》《舶來書目》《唐本法帖舶來書錄》等。根據大庭修先生的《江戶時代唐船持渡書研究》中資料篇顯示,1714-1862年,共有33部《淳化閣帖》被輸入至日本。具體輸入狀況詳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出,《淳化閣帖》最早被輸入至日本的記錄是在1714年,最遲是在1862年。從輸入的部數來看最多的是1845年,共有7部《淳化閣帖》輸入日本。從整個輸入記錄來看,《淳化閣帖》的輸入主要集中在日本的弘化和嘉永年間(1844-1852)。

表1 《淳化閣帖》輸入日本狀況[3]35
根據大庭修的《東北大學狩野文庫架藏的〈御文庫目錄〉》可知,德川家光命令長崎奉行(注:江戶幕府在長崎設置的官職,主要負責貿易監督、外交、通商等工作)對由唐船帶入日本的中國書籍進行選擇入庫。從寬永十六年(1639)開始,時任書物改役(1630年為防止基督教相關書跡的流入,江戶幕府在長崎設置的官職,主要負責對輸入至長崎的漢籍等進行檢查)的向井元升對所有由唐船帶入的中國典籍進行調查,并在1639年開始把舶載至日本的漢籍收入至御文庫。《御文庫目錄》中所記年號為漢籍歸入文庫年,從表1可知,《淳化閣帖》最早輸入日本是1714年,既然所有由唐船帶入的漢籍都入御文庫,那么在《御文庫目錄》中是否有《淳化閣帖》的收藏記錄?經過查閱大庭修翻刻的《東北大學狩野文庫架藏的〈御文庫目錄〉》,只見一條有關《淳和閣帖》的入藏記錄如下:
淳和閣帖十帖 寬永十八辛巳年
文中的《淳和閣帖》,很有可能是《淳化閣帖》的記錄錯誤所致。另,從收藏于御文庫的年代來看為寬永十八年(1641),比表1中《淳化閣帖》最早輸入日本的正德四年(1714)早了73年。這說明早在1641年《淳化閣帖》就應該有輸入日本的記錄。
從相關文獻記載來看,《淳化閣帖》在江戶時代陸續輸入日本。以上記載應當并非全部,但也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作為“法帖之祖”的《淳化閣帖》在被輸入至日本后是否被出版商競相摹刻為和刻本出版呢?如果有和刻本,又現存于日本的哪些機構?
日本元文四年(1739)松下烏石著的《書法群碎》“學書法”中記錄了江戶時代書法家自學書法的方法。
“凡學書,從法帖入,置之幾上,懸之座右,朝夕諦觀,以思其運筆之理,而后可以模臨焉”。[9]
這也道出了江戶時代學書者都將法帖作為學書范本,置其左右,反復觀看,思考運筆之理而后臨摹。不難想像,中國法帖在日本的需求量還是較大的。被稱為“法帖之祖”的《淳化閣帖》應當也是當時書家的向往之物。
《淳化閣帖》的原拓本在當時的中國就已稀少,在日本入手質量優勝的版本更是難上加難。上述可知,因《淳化閣帖》由中國唐船輸入至日本長崎,加上書學者對法帖的需求之大,此帖到達長崎后應該被日本出版者競相翻刻成和刻本并加以出售。
目前日本查找各機構所藏漢籍以及漢籍和刻本最權威的當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全國漢籍協會研制并管理的“全國漢籍——日本所藏中文古籍數據庫”,[10]此數據庫是根據中國傳統的“經史子集”(加上叢書部可謂五部分類法)四部分類法,對日本主要公共圖書館、大學圖書館所藏的漢籍書目信息進行收集整合的漢籍目錄數據庫。
通過此數據庫對《淳化閣帖》進行輸入檢索,結果顯示現存《淳化閣帖》的和刻本共有兩部,現把和刻本的詳細信息整理如表2所示。

表2 《淳化閣帖》和刻本及現藏地
由表2可知,兩種和刻本所據版本皆為王文肅本。根據宇野雪村在《法帖》中對《淳化閣帖》王文肅本的大體特征總結為如下。[7]30① 卷頭題記下有“臣王著模”四字,明末著名畫家、“四王吳惲”(即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壽平)中的王時敏祖父王文肅據家藏淳化祖帖上石摹刻。原帖賜于呂端,福建莆田人陳音摹刻,又稱“陳氏本”。② 王文肅本《淳化閣帖》卷三的第八帖與第九帖中間有小字“莆田陳知占汪俊后刻”。③ 第二卷鐘繇書宣示表后多了戎路表十二行。④ 第三卷孔琳書“歎具”旁有“悒々腳中”四字。“何賴”右邊多了“轉劇近明散未覺益”八個字。
關于日本江戶時代流傳的《淳化閣帖》王文肅本和刻本,日本的宇野雪村在其著作《法帖》中記載:
狩谷掖齋曾入手王文肅本并稱其為淳化法帖第一。并于寬延三年(1750)春正月被平安安田氏摹勒上石,制成和刻王文肅本并在市場上流通,有松崎蘭谷、狩谷掖齋、小島成齋、杉本久征等人的跋文。[7]32
因受館藏局限性,我們無法看到表2兩館所藏《淳化閣帖》和刻本的實物,但從宇野雪村記載的有關《淳化閣帖》王文肅本和刻本的摹刻年代來看,很有可能與表2中寬延三年的和刻本是同一個版本。
從以上的表1和表2中我們基本可以得知以下結論:作為“法帖之祖”的《淳化閣帖》有輸入日本的記錄,并且有根據王文肅本制成的和刻本流通于日本書道界,因在單純的輸入記錄中我們是無法判斷哪些版本的《淳化閣帖》被輸入至日本,那是否就只有王文肅本輸入至日本?江戶時代的其他日本書家又見到過何種版本的《淳化閣帖》?
江戶“幕末三大家”(即市河米庵、貫茗菘翁、卷菱湖)中的市河米庵,在其著述《米庵墨談》卷一記載了他所見過《淳化閣帖》的各種版本狀況:
余所見元明來翻刻本,僅數種。一種為王著本,卷首有臣王著模小楷四字。墨色黝黑,筆勢頗存。
又一本,元至正中,周厚縉云模刻,末有周氏跋。
又一本,明天順中陳音模刻。此本為賜呂端本。
又一本,萬歷中肅府本,乃溫如玉張應召奉旨重模刻。
又一本,萬歷中潘氏五石山房模刻本。
又一本為零本,本文側面有釋文,鋒芒頗精,不知誰氏翻本。
又一本順治中翻本,尤為惡劣。
又一本此為寬延翻本,有臣王著模四字,末有賜呂端本御書印。
以上數種中,唯有五石山房本模刻搨三者俱佳,可謂余所寓目中第一。[11]
市河米庵所見《淳化閣帖》皆為元明以來的各種翻刻本。其中有王著本、周厚縉云的模刻本、陳音模刻本、肅府本、潘氏五石山房模刻本、零本、順治中期的翻本以及寬延年間的翻本。前面已經提及日本現存《淳化閣帖》和刻本是據王文肅本所模刻,且王文肅本也有“臣王著模”四字、且原帖也是賜予呂端,那么市河米庵所見的寬延翻本極有可能就是《淳化閣帖》王文肅本的和刻本。但市河米庵認為他所見所有版本的《淳化閣帖》中,唯有五石山房本模刻搨三者俱佳。
日本近代書道之父、鳴鶴流派的創始人、日本明治時代著名書法家日下部鳴鶴的弟子在《鳴鶴先生叢話》中詳細記錄了日下部鳴鶴所見《淳化閣帖》版本狀況:
今由晚翠軒出版永阪石埭所藏《淳化閣帖》實屬幸事。遇淳化佳拓不易,但石埭翁處所藏淳化是奉乾隆帝敕命從宋拓重刻而來,且加釋文、更正舊帖順序之誤。……我曾在京都博物館見莊本淳化閣帖零本六冊,此為丹波國(相當于現在的兵庫縣及京都府地區)某古寺院藏品,缺二王處,但屬精拓,王僧虔楷書處絕佳,神采照人。有明萬歷郭秉詹的跋及印記。[12]
日下部鳴鶴所見晚翠軒出版的《淳化閣帖》為永阪石埭所藏的《重刻乾隆淳化閣帖》,除此之外,他還曾過眼莊本《淳化閣帖》零本六冊。永阪石埭(1845-1924)是明治至大正時代的醫生、畫家及漢詩人,善詩書畫及篆刻,通識茶藝、花藝,在名古屋一帶尤以書畫鑒定聞名。[13]因此,可以想像永阪石埭所藏《淳化閣帖》應屬佳品。
從日本書家所見《淳化閣帖》版本來看,雖然所見版本質量參差不齊,但可謂品種多樣,這也說明作為鑒賞歷代書跡、習得書法的范本,《淳化閣帖》被大量的輸入到了日本,并對當時日本書道界產生了影響,被像市河米庵、永阪石埭這樣的書法家、鑒賞家一一記錄自己所藏、所過眼過的版本狀況,對日本書跡作品的鑒賞及學習大有裨益。
江戶時代,以《淳化閣帖》為首的大量中國法帖通過長崎貿易傳入日本,并對日本書道界產生影響,這與中國和日本兩國的社會環境有密切關系,具體總結為以下原因。
(1)中日雙方有通商條件。雖然江戶時代的德川幕府實施嚴格的貿易限制,采取“閉關”政策,但仍開通長崎港作為唯一港口與中國、荷蘭等國進行貿易往來。這就為大量的中國商品能夠輸入至日本提供了交通便利。清代及以前也有漢籍傳入日本,但從輸入途徑來說,大都通過中國僧侶或日本僧侶攜帶至日本,[4]131且這些漢籍基本都是其在中國探求購入得來,所以通過這種途徑傳入日本的漢籍畢竟還是少數,大量漢籍的流日主要還是通過后來去日唐船或日本方的歸國船以貿易品的形式輸入的。
(2)江戶時代日本書道界“唐樣書法”的興起與發展。江戶幕府開設之初,采用朱子學作為文教政策,于是,江戶初期儒學興起,并涌現出眾多擅作詩文與善書者。之后,明朝滅亡后流日歸化人大批的涌入以及黃檗宗的發展等因素,唐樣文化以長崎為中心迅速在日本蔓延開來,因此,代表中國傳統書法的“唐樣書法”也超過了代表日本傳統書法的“和樣書法”獲得大流行。[14]作為學習“唐樣書法”的范本,以《淳化閣帖》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名家書跡集合成冊的法帖,在日本書道界出現爭相購求的現象可謂必然。作為“法帖之祖”的《淳化閣帖》此時通過長崎貿易被大量的輸入至日本,并被日本出版界翻刻成和刻本也就不難理解了。
總之,自《淳化閣帖》后,官私刻帖盛行,刻帖成為自宋以后歷代書家學習書法的主要臨摹對象。與此同時,通過唐船把以《淳化閣帖》為首的大量法帖輸入至日本,江戶時代的日本書家將其奉為圭臬,學習中國書法,發展出的“唐樣”書法與具有日本本國特色的“和樣”書法并行發展。至江戶末期,“唐樣”書法已然超越了日本傳統的“和樣”書法,在儒者與文人之間獲得大流行,無不與大量中國法帖輸入至日本有著密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