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婭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費爾南多·安東尼奧·諾格拉·佩索阿(Fernando António Nogueira Pessoa ,1888-1935)生于里斯本,是20世紀著名的葡萄牙語詩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哲學家。與眾不同的異名寫作風格使他在全世界范圍內贏得了廣泛的聲譽。詩集《守羊人》的作者就是佩索阿創造的主要異名之一阿爾伯特·卡埃羅,這位以“導師”身份存在的牧羊人在詩歌中始終呼吁簡樸和自然,并且不斷強調“無思觀看”這一觀念,反對一切哲學和宗教,不過他卻于反對之中發展了自己的形而上學,正如其在詩中所言——“不思考任何事物之中,有著很多形而上學。”[1]15從而讓這簡樸與自然的背后透露出復雜、機巧與闡釋的多種可能性。
費爾南多·佩索阿借異名阿爾伯特·卡埃羅在詩集《守羊人》中表達無思地觀看才能達到真正的客觀狀態與內心自由之思想。在這一過程中,觀審者處于一種非常單純而平靜的狀態,沒有任何思考和憂慮,也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和波動。在詩人看來,正是這樣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才能夠讓我們領悟到世界永恒的本質,通達內心的愉悅和暢達。
這一觀點在《守羊人》的許多篇章中都有所體現,比如第二首:“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雛菊,/因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因為思考是不理解……/創造世界不是為了讓我們思考它,/(思考是眼睛害了病)/而是讓我們注視它,然后認同”[1]7。從這一詩節中,阿爾伯特·卡埃羅否定思考的任何實質性意義,因為在他看來思考意味著不理解,創造世界僅僅是為了讓我們注視它、觀看它,最后直接認同它,因為觀看即已經領悟,不需思考;又如第二十三首“即便草場上生長出新的花朵,/即便太陽也變得更美,/我卻覺得草場的花兒更少了,/我卻認為太陽更丑了……/因為一切如常,就是這般/我接受,我也不會去感謝,/為了看起來沒有思考這些……”[1]55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是草場上生長出新的花朵,即便是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變得比從前更美,但詩人始終認為它們和往常一樣并沒有多大的不同,而他這種一切如舊的感覺不過是為了說明在觀看過程中自己并沒有思考這些事物的變化,因為一旦進行思考,就會進入思考本身,而不是進入事物本身,這樣一來,關注和理解的就是思考而不是事物,這正如詩人所說的,“如果我思考這些事情,/我便不再看樹木與植物,/不再看大地,/而只去看我的思想……”這樣一來,“我會悲傷,在黑暗中掣足。/因此,不去思考,我會擁有大地與天空?!盵1]74可見,在詩人看來,思考使人失去所擁有的事物,只有拋棄思考,人才擁有該擁有的。在第二十四首中,詩人說道:“最重要的是知道去看,/知道去看而不去思考,/當觀看的時候知道觀看,/當觀看的時候不去思考,/當思考的時候不去觀看”[1]56。在此,佩索阿的異名阿爾伯特·卡埃羅首先將“觀看”和“思考”的重要性進行鮮明的對比,以此突出“觀看”遠遠高于“思考”的觀念,進而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態度:當觀看的時候只需做到全神貫注地觀看,不必摻雜多余的形而上學的思考,因為這樣的思考純屬多余,就像此前他明確表達過的,“思考事物的內在意義,/是多此一舉,好像去思索健康,/或把杯子拿到泉水旁。”[1]17在第三十九首中,詩人借助異名直言:“事物的神秘,存在于哪里?/至少要向我們顯示它是神秘的,/它既不出現,那又存在于何處?/河流知道什么?樹木知道什么?/而我,并不比它們高尚,又知道什么?/每當我注視事物,想起思考它們的人/便笑了,仿佛小溪撞上石頭清脆地響?!盵1]81在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阿爾伯特·卡埃羅將自己和河流、樹木做類比以此說明他的普通與平凡,更重要的是,在詩人看來,世界就是由平凡構成的,其中并沒有什么內在神秘性,所以每當詩人無思觀看事物而想起那些思考它們的人時,便覺得他們的行為著實荒唐,因此便無所顧忌地笑出聲來,“仿佛小溪撞上石頭清脆地響”。由以上所有舉例與分析來看,佩索阿借用異名阿爾伯特·卡埃羅表述了“無思觀看”的“觀看”即“理解”的思想,主張摒棄所有的知識和任何理性思考,直接地觀看和感受世界、事物本身[2],從而通達對自然、世界本質的真正認識。
佩索阿在其文論中也表達出“無思觀看”所達到的對事物本質的直觀理解,如在《卡埃羅談真實》一文中,詩人有如此表述:“看,椅子是椅子,椅子是木頭,椅子是形成木頭的物質……如果我觀看它,它基本上是個椅子……它就像事物的前后左右各方面。每個方面都是真實的?!盵3]357在其他作品中,肯定觀看輕視或否定思考的觀點也時有出現。例如,在異名阿爾瓦羅·德·岡波斯的《牛津郡》一詩中,詩人寫道:“曾有一次,在牛津的鄉下步行/……/直到今天才明白它的意義……/那條路,讓我從尖頂看到/古老的精神性,辛勞的美德。/當我進了村,尖頂不過一個尖頂,更重要的是,它在那兒?!盵4]131在異名特夫男爵唯一的手稿《禁欲主義者的教育》中,《在愛比克泰德的花園里》一文有如此闡述:“和我安靜地坐在這些綠樹的涼蔭里,當秋天來到,它們的思想比枯萎的葉子還輕……和我安靜地坐下來,沉思努力多么無益,意志多么陌生,而我們的沉思像努力一樣無用……”[5]275在異名伯納多·索阿雷斯的《萬物無靈》這篇文章中,作者寫道:“對于那些強大得足以從中得出結論的人來說,這些思考含有一整套哲學的種子。而我不是這樣的人。關于邏輯的哲學專深而朦朧的想法,于我飄忽而過,消失于一道金色陽光的景象之中”[6]291。從以上所寫的內容中,我們可知除了詩集《守羊人》外,佩索阿以其他異名創作出的作品也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無思觀看”觀念并肯定直觀的“觀看”優于“思考”。
《守羊人》中詩人阿爾伯特·卡埃羅“所見即所是”的無思觀看方式其實是一種藝術觀審,其本質上屬于一種非理性的直覺認識,這與叔本華的 “審美直觀”理論和莊子的“審美虛靜觀”思想具有某種程度上的契合。
叔本華曾從意志本體論出發,在認識論方面提出了直觀認識的觀念。所謂直觀認識是指與運用概念、判斷、推理等邏輯形式的理性認知相對立的一類認識,它具有非功利、非理性的特點。具體地說就是認識主體把對象從時空、因果等一切關系和根據律的束縛中抽拔出來,最后只剩下“本質”而被加以直觀。這種純粹的觀審方式切斷了個別事物與現實的一切關系,要求審美主體掙脫一切生命欲求,進而能看到意志的直接客體性——理念,最終達到物我兩忘的審美境界和靜謐喜悅的內心和諧。在《守羊人》中,卡埃羅否定觀看過程中思考所具備的任何實質性意義,否定所有的形而上學,“沒有思考,也沒有遲疑,/我猜想這才是真實”[1]95,進而運用藝術的“審美直觀”方式來達到對世界本質意志的認識。在這種狀態下,由于精神力量的提高,詩人放棄了對事物的習慣性看法,不再按照根據律的線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聯系,也不讓抽象的思維、理性的概念盤踞著意識,而是把人的全部精神力量獻給直觀,沉浸于直觀[7]222。這時,詩人不再是一個認識個體,而是暫時擺脫了意志束縛的純粹認識主體,他“自失”于作為審美對象的整個世界中,看到了它而不去思考它,只注視它而后認同它,以此做到無關利害地、客觀地直接觀察事物本身,進而達到對理念的絕對把握和心靈的絕對寧靜。因此,可以說,在《守羊人》這部詩集中,卡埃羅這種只想觀看仿佛沒有靈魂,只想觀看仿佛沒有眼睛的超功利的、高于一切科學和理性認識的藝術觀審和叔本華的美學思想形成契合,體現為一種棲息于、沉浸于眼前對象的親近觀審。在這一過程中,詩人聚精會神地專注于當下的觀看,早已忘記了審美對象與其他事物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忘記了自己作為個體時的生命意志,努力踐行“審美直觀”的他,將自己與直觀融為一體,而他和所要認識的這個世界也在瞬間消失,兩者合二為一,即整個意識完全為一個單一的直觀景象所充滿,所占據[8]250。
詩人卡埃羅的“無思觀看”與莊子美學中的“審美虛靜觀”也有某種程度上的契合。眾所周知,莊子從生命意識的體驗出發,在《天道》中提出“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9]206,即要求審美主體在面對審美對象時,內心應該達到一種超越一切利害關系的虛靜自由狀態,這樣便能擺脫身心受到的羈絆,從而保持精神上的逍遙。那么,如何才能擁有這種空靈明澈的心境呢?莊子給出了自己所認可的答案:忘?!巴笔且环N人生態度,從忘物、忘欲到忘智,最終達到物我兩忘,忘卻一切[10]??梢哉f,卡埃羅的“無思”和莊子的“忘”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兩者都著意說明在審美觀照中,只有做到排除任何雜念和思慮的干擾,超越一切功利世故,忘掉外物和自我的存在,才能進入一種“物我界限之消解,萬物融化為一”的“物化”境界。在《守羊人》中,卡埃羅認為事物唯一的意義在于根本沒有任何內在意義,因而在觀看的過程中強調“當觀看的時候知道觀看,當觀看的時候不去思考”。在“無思”的狀態下,人就可以不計利害、得失、是非、功過,忘乎物我、主客、人己,從而讓自我與整個宇宙合為一體[11]211。由此看來,此時作為審美主體的詩人內心純凈如鏡,虛靜清明,從而在心理上達到一種理想人格的狀態,而沒有正式教育的人生經歷更不會使詩人被其他的學說、知識、經驗等雜亂的思想所充塞,也不會利用概念對審美對象進行分析、批判、肯定或否定,他只是專注于眼前當下所看的事物,通過最簡單、最直接的體驗逐漸進入到一個主客體之間完全融合無間的心靈自由狀態,從而在交感互蕩的審美境界中獲得一種美的愉悅感。應該說,卡埃羅的這種藝術觀審方式在本質上也是莊子美學思想的一種具體顯現,因為詩人在觀看過程中對一切認識、思慮、分析的否定和莊子所追求的“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澹無極而眾美從之”[9]247的至善至美境界顯然有異曲同工之處。
阿爾伯特·卡埃羅這一異名給讀者留下了性情質樸、飄逸灑脫的深刻印象。他既沒有職業,也沒有豐富的教育經歷,只是以無思觀看的“牧羊人”身份出現在世人眼中。而這一異名形象實際上是佩索阿的一個側面。透過歷史背景和《守羊人》中的描寫情況,我們不難發現佩索阿不僅在其創作過程中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悲觀主義傾向,而且他也有著對于人的生存困境和生命悲劇意識審美超越的強烈渴望。
從審美超越途徑來看,佩索阿通過塑造無思觀看的阿爾伯特·卡埃羅形象,反映出他想要對紛紛擾擾的現實世界和世俗社會的痛苦的一種超越,而這種超越實際上是他建立在對國家、人民艱難生存困境的清晰認知之上的。不言而喻,阿爾伯特·卡埃羅是一個田園牧羊人,這樣的身份設置蘊含著一種更為深刻的涵義。“牧羊人”最容易讓人聯想到的是靜謐安逸的田園生活,然而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期,現實中的葡萄牙農村生活和作者呈現給我們的“桃花源”意境相距甚遠。首先,資產階級君主立憲制度下的葡萄牙發生了1890年大危機,雖然其他產業對國家財政收入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但遠不及占主導地位的葡萄酒行業。然而,更為糟糕的是,這一時期的國際葡萄酒貿易趨于停滯,而此時的葡萄牙農民沒有得到應有的技能培訓、引進新技術以改善葡萄生產,也沒有合格的管理者來改善營銷以改變農村經濟落后的狀況??梢哉f,當時葡萄牙農業發展的失敗迫使人們逃離了土地,有些經濟難民甚至以偷渡的方式離開祖國前往巴西,這也導致了國家勞動力的海外流失;其次,在葡萄牙共和國時期,人口的增長使得小麥問題繼續成為國家的一大困擾。當政治家們爭論為城市無產階級購買國外廉價小麥的好處時,卻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戰爭破壞了航運并帶來了痛苦的面包騷亂。而戰后,政治家們雖然希望通過補貼面粉廠以使社會平靜,但小麥的產量依然未能增加,因此糧食短缺的情況未能消除[12]139。這樣的環境讓佩索阿感到國家和人民處在一種水深火熱的極端生存境遇中,因農業發展滯后而帶來的嚴重社會問題使人與人之間互相攻訐以致于國家頻頻出現暴亂。每個人為了保證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不斷被物質所奴役甚至異化,而物質上的極度匱乏更不可能使人們去尋找靈魂的真正歸依之處。此時的佩索阿對久未走出經濟危機的葡萄牙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對深處生存困境的人們感到痛苦和無奈。于是,在《守羊人》中,詩人借助異名阿爾伯特·卡埃羅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昨天下午,一個城里的男人/……/談到受苦的工人,/談到長久的工作,談到挨餓的人,/談到富人,說他們對此漠然無視?!薄叭缓?,他注視著我,看到我眼中的淚水,”[1]69“那男人沉默了,他看著落日。”[1]71在面臨痛苦與無奈中,他想極力擺脫一切束縛,渴望回到那種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中,這里沒有因食物緊缺而導致的廝殺爭搶,只有遠離塵世喧囂、靜謐恬淡的自然風光,而無思觀看的牧羊人也便暗示了佩索阿想要通過藝術創作的方式讓自己超脫現實中的一切苦楚,從而達到一種最本真、最本己的絕對自由狀態。因此,可以這樣認為,佩索阿對這一異名的塑造一方面體現出他在創作過程中的悲觀主義傾向,另一方面也體現出他對靈魂安頓之鄉的呼喚和向往之情,“愿我的生命變成一架牛車,/一大清早,在大路上吱嘎吱嘎的駛來,/從哪里來,再回哪里去,/夜色深沉,行在同一條大路?!盵1]44“我不必擁有希望——我只必須擁有車輪……”[1]45同時也是他對現實苦難和生命悲劇意識的一種勇敢超越。
然而,佩索阿的這種審美超越途徑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藝術的觀審方式只能給生存本質的痛苦提供暫時性的避難場所,并不能達到徹底擺脫意志的目的?,F實世界盡是充滿了太多的心酸和悲劇,所以在異名阿爾伯特·卡埃羅的筆下,出現了“穿著如乞丐的圣母”和“被虐待的兒童”[1]49等,雖然這是佩索阿為爭取幸福不斷抗爭的方式,但并不能保持一種持久永恒的快樂,更不能使世間的人們真正意義上地擁有自己想要的完美生活,它只是暫時地舍棄和懸擱了厚重深沉、無法改變的生命悲劇性存在。我們還可以這樣理解:佩索阿的審美直觀雖然能使人暫時獲得心理上的絕對自由和享受,給焦慮不安的靈魂片刻喘息的機會,但這終究還是否定了人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嚴重脫離了現實生活的實際狀況,在某種程度上也表現出佩索阿的逃避心理。這種逃避卻是不切實際的,所以才有這樣的感嘆——“做自己,只看能看到的一切,真是一件難事!”[1]61因此,這種審美直觀超越方式具有一定的不可靠性。然而,這并不影響佩索阿的偉大,因為他超脫人生痛苦的強烈渴求體現出他對國家、人民生存困境的深切觀照和對人類生命本質悲劇性的關懷,盡管這種方式顯得那么虛幻和不切實際,而正是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讓我們感受到了佩索阿的一種崇高美和悲壯美。
《守羊人》中的“無思觀看”實際上是一種藝術的審美直觀方式,它向讀者展示出佩索阿在創作過程中的悲觀主義傾向,同時也顯現出他對人的極端生存境遇和生命本質痛苦超脫的熱切追求。雖然這種超脫方式只是一種暫時性的安慰,但佩索阿對于祖國和人民艱難處境的真切關懷深深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與以往研究成果相比較而言,本文嘗試在審美直觀方面結合叔本華的理論和莊子的思想進行探討,同時結合了費爾南多·佩索阿具體的生活時代背景對其作品中的思想進行分析,希望有利于讀者更深入地了解國內翻譯文學中的這位邊緣性作家。